口述∶刘成
九爷并不是我的亲九爷。
听说他们家之前是地主。
九爷的爹妈当年不堪其辱，接受不了自家房屋被分，财产充公的事实，一时间想不开。
提前安排好三个孩子的前途，让他们去邻县找舅舅。
前脚刚走，后脚老俩口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给吊上了。
九爷和两个姐姐才走出村口，后面的乡邻们就追了上来，说∶不能这样说走就走啊！你们的爹妈已经吊上了，要是都不管，他们可是连个送终的亲人都没有了！
两个姐姐执意要走。
九爷于心不忍，作为儿子，十几年的生养之恩未报，总得让父母入土为安吧！
姐弟三人，只有他一个人又跑了回来。
找了两个关系好的兄弟，九爷给每人发了五块钱。
哥仨借着夜色掩护，在后山挖了一个大坑，把他爹他妈齐齐放了下去。
不敢哭也不敢响鞭，天亮的时候，九爷在坟前磕了几十个响头，说∶爹妈，我不走了，就在村里陪着你们，想我的时候，就给我托梦啊！
回家后九爷主动把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上交到了大队部，换上了破衣烂衫，搬进了村牛棚和饲养员住在一起。
大家看他虽然年龄不大，但是认罪态度还挺好，跟他那铁公鸡一样的爹妈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大家对这个孤儿也没那么多的恶意，反而同情起了这个没有亲人的小地主崽了，谁家做点改样饭都要特意给他留上半碗。
九爷话不多，但是却很聪明。
跟饲养员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不但学会了照顾牲口，还学会了屠夫的绝活~宰猪，宰牛。
有一次队里过年宰年猪，正好遇上屠夫生病来不了，队长就下了个命令，说∶“谁能把这五头猪宰了，我就把猪下水和猪蹄子都给他。”
九爷就笑眯眯地接了活儿。
不到半天功夫，五头猪就被他收拾得利利索索。
队长如约给了他五头猪的下水和20个猪蹄。
九爷得了这些肉后，晚上和饲养员又洗又涮，找了个大铁锅整整熬了一夜，肉香味从村头飘到村中间。
第二天他就挨家挨户叫来了村里所有不过十八岁的孩子，每个人手里端着一个碗，排成行行坐在村口等肉吃。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正因为九爷有一手宰猪宰牛的好本事，我们村的孩子几乎就没有挨过饿，方圆百十里的生产队，只要哪里需要宰牲口，他们一准儿就会来请九爷去帮忙。
九爷也不贪心，人家如果送好肉他是坚决不要的，只肯拿别人都不稀罕的下水和蹄子。
有时候甚至连下水也没有，顶多给几块牛血或者猪血。
不管拿了啥，他都会当天炖下，然后再挨家挨户喊我们这些毛孩子过去吃。
村里百来户人家，就没有谁家的孩子没吃过九爷炖的肉。
大家最开心的就是交着腊月的时候，九爷几乎天天都要外出去帮人宰牲口，自然，我们这些毛孩子顿顿都能吃上肉。
大家崇拜九爷的程度不亚于自己的爹娘。
后来随着年龄的赠长，我们也都娶妻成家，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嘴馋，天天围着九爷家的锅台转了。
但是九爷还会和过去一样，只要开始炖肉，就一准会拿着个大搪瓷碗，挨家挨户给人送肉吃。
如果遇到肉少不够分的时候，他就做个记号，等下次炖肉的时候，专门从这家开始续着往下送。
总归是谁家都得让你吃上肉，不会让人背后说他厚此薄彼的。
到了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农村开始实行分田到户，社员们单干，各家过各家的小日子。
唯有四十多岁的九爷还是孑然一身，仍旧住在村里破败的牛棚里。
吃着他家炖肉长大的五哥已经成了村里的支部书记。
五哥念旧，心疼九爷大半辈子过得太不容易。
就在自己家堂屋的西侧盖了两间青砖青瓦房，置办了简单的被褥和桌椅，带着一家老小去牛棚里请九爷过去住。
但是九爷不愿意去。
找个借口说五哥家住在村中央，不方便他外出做生意。
就把这件事给推了。
九爷正值壮年，还有一身宰牲口的好手艺，自然大家都想和他搭伙过日子。
但是无论谁去接他，九爷都是那句老话∶不方便，好意心领了，不过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习惯了。
自打单干以后，九爷再帮人宰牲口的时候，他就不要人家的下水和蹄子了。
也不收费，总归他是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每次帮人宰完牲口，顶多在主人家吃顿饱饭，然后再提上一块凝好的牛血或者猪血，就晃晃悠悠回村了。
好心的乡亲们看他一个人过得孤单，多次给他介绍对象，希望他有个温暖的小家，要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着他，这样大家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然而九爷却根本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直到九十年代初，九爷已经年过五十，有一天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二十多岁的光景，长得唇红齿白，漂亮得很。
唯一的遗憾就是个痴呆儿，又聋又哑，逢人就会傻笑。
听说这个傻女人是九爷花了五十块钱买下来的。
那天九爷一如往常，又去外村帮人宰牲口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家屋里竟然关着一个女孩，手和脚都用绳子绑着。
那女孩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根本看不清楚颜色。
九爷就动了恻隐之心，把自己碗里的肉给她拔了小半碗。
女孩子吃了肉之后，看见九爷就傻笑。
后来才知道，这女孩是先天性痴呆，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婆家都没有。
她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当妈的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为了省事，这才把她给绑了起来。
女孩的妈妈告诉九爷，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把这傻闺女带走，一分钱彩礼都不要，只要能给她一个住的地方，能给碗安生饭吃就行，也算是帮娘家减轻负担了。
九爷回来跟村干部商量了一天，第二天两人还真就把女孩带走了。
临走的时候给女孩的妈妈掏了五十块钱，说∶这是我们村干部，闺女跟着我你就放心吧！啥时候你们想她了，就随时过去看看。
九爷刚开始不和她住一个房间。
女孩睡在里屋的床上 ，九爷打地铺睡在外屋。
别人打趣他们的关系，九爷也不作过多辩解，该咋办还咋办。
直到半年后，女孩的父母来看闺女，发现了他们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老两口担心了，说∶“你这是嫌弃我们闺女啊！难不成还想给我们送回去啊？”
于是当妈的就去买了瓶白酒，特意炒了两个小菜，趁着酒劲儿，老丈人硬是把九爷送进了傻闺女的洞房。
此后这事才算是真正成了。
第二天，九爷就去找当村支书的五哥，说∶“你当年说的话还算数不?说把你的两间青砖房给我?”
五哥笑了，说∶“九爷你够爷们儿啊！刚娶了媳妇就来找我要房子了！”
九爷憨憨一笑，说∶“我一个人可以住牛棚，总不能让人家也跟着住吧！比我小了几十岁，可别委屈了人家。”
五哥乐得哈哈大笑。
此日就召集了村里的后生们干活，一家必须出一个人，给九爷盖一套红砖绿瓦的大院子。
即将六十岁的九爷顿时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有了新房子，搬进了新院子，还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媳妇。
没过多久，小媳妇的肚子就仿佛吹气一样鼓了起来。
九爷有点担心。
就又去找五哥，说∶“大侄儿啊！这可咋整，我是不是犯错了啊？她还那么年轻，而我都快六十了，这要是真生个娃，我怕都跟不上使唤了啊！你们不是能做啥子结扎嘛！还是给我结了吧！”
几句话又把五哥给逗笑了。
五哥说∶“九爷啊！你们家可就剩下你这一脉了，现如今你要是有后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生吧！只管生，你要是养不起，咱们大伙儿帮你养，当年谁家没吃过你熬的肉呢，就当我们还你的肉钱了。”
真的是想不到啊！
九爷的头胎儿子那叫漂亮啊！
跟他妈妈长得一模一样，浓眉大眼，皮肤白皙，肤色红润。
孩子机灵又健康，根本不带一点痴样。
摆满月酒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了，五哥亲自上台讲话，说∶“咱们可都是吃着九爷炖的肉长大的，现如今他终于有了后代，可是年龄也大了，九奶奶也指不上，那咋办呢？是大伙儿该报恩的时候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吧！”
九爷总共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异常聪明，长相英俊，相貌随妈，智商随爸！
这两个孩子没让九爷费一点儿心思。
几乎就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为了不让孩子挨饿，刚开始是村里派饭，挨家挨户轮着吃。
后来孩子们慢慢长大，开始有了自尊心，不愿意再去别人家吃派饭了。
大队就想了个办法，让各家各户兑钱，每个月一户收两块，找人专门给他们四口人做饭吃。
孩子们的教育费用和衣服，零花钱都是大伙儿兑出来的。
村里的王老三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无论交啥钱他都要怼上几句。
唯有给九爷家兑钱他最积极。
按他的话就是，没有刘老九就没有他王老三如今的好日子，想当年他一贫如洗，生的孩子多，却又养不起，四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常年围着九爷家的锅台转。
是刘老九亲手炖的下水肉帮他养大了几个孩子。
现在他的儿女们都长大了，是该回报刘老九的时候了。
九爷的两个儿子在乡邻们的竭力相助下，都考上了大学。
老大儿子现在国外和两个姑姑生活在一起。
小儿子大学毕业自己做生意，建学校，造富乡邻。
九爷活到了101岁。
前年去世的时候，大伙儿都去送行了。
临终的时候，他拉着五哥的手，说了句玩笑话∶我这个地主崽子看来还挺中用的啊！到老到老，这人生还开挂了，总算是能对得起死去的爹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