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扬

说曹操的大气象，首先想起一个人物——建安七子之一陈琳。陈琳在袁绍谋士位上时，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叫作《为袁绍檄豫州文》，骂了曹操八辈祖宗，竭尽丑化之能事，并恶狠狠地写道：“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檄文传到许昌，当时曹操正闹头疼，卧病在床，读了这篇檄文，不禁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可见骂得够劲道。

后来，曹操抓住了陈琳，因爱惜他的才干，不仅没有听众人的劝告杀之，反而不计前嫌，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主簿（类似今天的秘书）。就这一条，在东汉末年无人出其右。

说陈琳秘书，很自然地联想起了曹操与另一位秘书的故事：

据 《世说新语.捷悟第十一》记：有一次曹操经过曹娥碑，当时其主簿杨修跟随在一旁，曹操看见曹娥碑的背面写着“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就问杨修：“你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杨修回答：“看懂了。”曹操说：“你先别说出来，让我想想。”之后，走了三十里路，曹操才说：“我现在已解出来了。”

于是，就叫杨修与自己一起就各自所理解的意思写下来。杨修写道：“黄绢，是有颜色的丝，色丝合成绝字；幼妇，是少女，少女合成妙字；外孙，是女儿的儿子，女子合成好字；齑臼，是承受辛辣东西的，受辛合成辞（辤）字，所以最终的意思是绝妙好辞。”曹操也亮出了自己所理解的答案，结果跟杨修是一样的，不由地感叹：“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从这个小故事看，曹操和杨修，英才所见意同，堪称佳话。然而，尤令人称道的是曹操的坦诚与厚道。“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这一实话实说，没有“我是领导，我应比你高明”的矜持，更没有“我早就知道了，故意考考你”的狡黠。身居高位，面对自己的秘书，能够做到这一点，着实难能可贵。也足以羞煞古今若干大领导。

老子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认清别人是一种智慧，认清自己则谓聪明，而能够坦诚自己的“不如”，更显大家风范。

孔子学问

孔子的弟子樊迟，曾向孔子请教学种庄稼，孔子回答：“我不如老农。”樊迟又向孔子请教学种蔬菜，孔子回答：“我不如老菜农。”这个“两不如”，孔子回答得毫不遮掩，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在孔子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生而知之、无所不能的“圣人”。所谓的“先圣”“大成至圣文宣王”“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大成至圣先师”，这些称谓都是后人对孔子顶礼膜拜而硬生冠上的。

相比于圣人的“两不如”，汉高祖刘邦论取天下时，曾说过自己的“三不如”——“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古代战场

正因为刘邦清醒自己的短板，打天下时，他才一门心思找能人相助：谋略不足，找来了张良；经营不足，找来了萧何；率兵打仗不足，找来了韩信。最终，“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刘邦“得天下”之胜，如其说胜在了会用人上，不如说是清醒自己的斤两上。

明末清初杰出的顾炎武，与王夫之、黄宗羲、唐甄并称为明末清初“四大启蒙思想家”。晚年他在其《广师》一文中，直言自己有“十不如”——“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己，探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好学不倦，笃于朋友，吾不如王宏撰；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臣。”

昆山顾炎武故居

顾炎武历数“十不如”的这十位，都是当时的名流。由于他看到了自己的“不如”，见贤思齐，刻苦学习，博览群书，“无不穷极根底，韵语其余事也。然词必己出，事必精当，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就诗品论，亦不肯作第二流人”，终于在经学、史学、音韵、小学、金石考古、方志舆地以及诗文诸学上，都有极深的造诣，成为著名的经学家、史地学家、音韵学家、文学家，并在性与天道、理气、道器、知行、天理人欲等诸多范畴上，都显示了与程朱理学迥异的见解。这个意义上，正视自己的“不如”，其实是一种自信与超越。

由是不难看出，恰是因为曹操有“我才不及卿”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才有了其主簿杨修才华的挥洒和释放。至于后来曹操杀杨修，有人说是他妒忌杨修的才华，并拿这个故事作举例，说从这里已埋下了伏线，这只是一个姑妄言之的猜想。猜想历来不会成为事实。

许昌曹操像

因为，古今大量史料表明，身居高位的大领导，顾及下边感受者几稀。依照曹操的身份，即使心里佩服“这小子有才”，嘴上对杨秘书也大可不置评论，更不必劳什子说什么“我的才能不如你”，予后人以话把儿。

不过，恰恰从这一点上，体现了曹操这位千古人物的胸怀和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