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9月，陈毅陷入人生的至暗时刻。

为什么讲至暗呢？这比他在南方三年游击战时更难受。

那时难，主要难在战争压力大，但内部同志们之间是团结的、一致对外的。此时，陈毅却陷入领袖、搭档和下级同时质疑、责难。

事情源自泗县失利，又不全部来自泗县失利，而是一场复杂多元无法一语言说的涡流。

一、小老虎的愤怒

泗县战斗，本来陈毅手拿把攥要拿下。此城弹丸小城，虽处交通要道，城中兵力不多，山东野战军以22个团的兵力投入这场战斗，目标是桂系部队的6个团。

谁料久攻不下，山野损兵2000余人，只歼敌3000余人，城池仍然拿不下来。陈毅不得不命令撤出战斗。

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连日大雨，炸药受潮，山东八师赖以成命的爆破战术被极大克制。又如对手是战斗力剽悍的桂系第七军部队，抗战中打过硬仗，战斗力和战斗作风不逊于国军中央军五大主力。

但我们说，这些都是次要原因，主导因素是山野指挥部的总体指挥有问题。

敌我兵力对比虽达1：3.6，达到了我军歼灭国民党军的一般优势比，但陈毅、宋时轮在分派兵力时，把大量兵力用在阻隔打击四面八方前来援救的国民党军，真正投入攻城的兵力仅有6个团。攻城指挥又出现分兵主义，一半兵力用来打外围据点，与城内敌人作战，成了我军3个团打敌军将近6个团。

一言以概之，山野指挥部的临场指挥出现较大失误，没有抓住主要矛盾，在最核心的战斗上以少打多，败其宜也。

2000兵力大多是山东八师伤亡，战后总结时八师上上下下激愤不已，对指挥部产生严重抱怨。山东八师后来被誉为陈老总袖子里的小老虎，但在失利面前也牢骚不已，虽不敢明面上说陈老总什么话，但矛头所指，把山野指挥部尤其是参谋处的人骂了个遍。当时在参谋处工作的王德回忆这段历史，不无冤枉地说：“都骂我们参谋长，骂我们参谋部门不行……”

据王德回忆，宋时轮承受此压力，主动请辞到下面师里工作，陈毅拦着没让去，但事情的影响很快扩散。后来陈士榘来山野取代宋，中央一度有让宋时轮去东北工作（找罗荣桓）的想法，陈毅照顾宋时轮的面子又拦着没让去，几经周旋，宋时轮去渤海军区当副司令（司令是袁也烈）兼前指司令，还兼了新成立的山东十一师师长之职。华野成立后，渤海军区部队改编为十纵，宋时轮出任十纵司令。这是宋上将的一段经历，说来颇是辛酸。都是为党为人民做贡献，但大难来时，责任大多是自己担。

宋时轮不好过，陈老总压力更大。当陈毅在淮北作战时，蒋介石得意于泗县战斗的胜利，部署大军从南北两线继续向山东解放区进攻，在严峻的军事压力面前，我军内部又产生了一些波澜，其中冲击的主要对象，就是陈老总。

笔者在查阅这一时段的来往电报中，发现了一条非同小可的记载。

二、74师狂攻的意外效果

1946年8月26日，也就是泗县战斗失利后不久，陈毅接到一份用莫名其妙形容不为过的电报。

该电指出，山东野战军应如何如何办，应把主要目标放在歼灭薛岳指挥的国军上来，更进一步指出把歼敌目标定为整编二十八师和整编七十四师。

其间还发生了把叶飞一纵扣在山东不让其南下支援山野作战的问题。

当然，都不是私心，叶飞留在山东作战也是为了应对国民党军胶济线作战。

但是细析此事，其中透露的各种信号着实非同小可。

不为别的，发电者是张云逸、黎玉、舒同、袁仲贤。张云逸时任新四军副军长、山东军区副司令员，黎玉是山东军区副政委，舒同是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袁仲贤是山东军区副参谋长。

这几位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陈毅的下属。他们不仅对陈毅指挥的山野提出意见，还给中央军委发了电报。

隐隐然，这是以新四军军部兼山东军区的上位姿态，来干预山东野战军的作战指挥。

毛主席必然察觉到其中的不妥，但并没有立即干预山东方面的问题，代之以一封电报，单独征求陈毅意见，并请他斟酌下一步作战任务。

就在山东内部分歧矛盾逐渐暴露之际，张灵甫整编七十四师的猛烈进攻，进一步加剧了我军的压力和分歧。

整编七十四师与整编二十八师贯彻老蒋把新四军赶出苏北的战略意图，不惜冒着被山东、华中两大野战军夹击的风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华中解放区首府淮阴发动进攻。

一直以来在我军军史中描写张灵甫，都把他定位为一勇之夫，徒仗军械之利打出的名号。其实此人也颇有战术头脑，他之所以敢于发动猛攻，敢于冒那么大风险，前提是判断准华中野战军在苏中难以迅速来援，山东野战军又受泗县、泗阳战斗不利之影响，还处在调整部署的状态。

果然一击得手，张灵甫发挥整编七十四师火力甚猛的优势，对淮阴城发动长达十几天的猛攻。

张灵甫难道不知道山东野战军全师在侧，可以随时来援？

难道不知道粟裕最善于机动作战，随时可以来切他后路，包他饺子？

笔者以为张灵甫定然多少知道一些，但仍敢旷日持久不计代价地狂攻，一来是国军呆板滞涩的作战传统所致，二来也是想通过关键城池的突破，撬动整个淮北军事局面。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淮阴、淮安终究没等来山东、华中两大野战军的合力救援，一度被毛主席内定为和平后中央机关的预定迁移地，落入国民党军手中。

一时间华东大哗、中央军委震惊。

压力再次铺天盖地落到陈毅头上，这直接导致了换帅之议。

换谁呀？自然是把陈毅撤掉，换别人来指挥。中央当时已有两个换人人选，那为何没有成行呢？

三、两个人选

第一个人选是毛主席亲自提出的徐向前。

据王德回忆，当时中央传来消息，让徐向前来山东，负责主持鲁南前线指挥，陈毅负责淮海前线指挥，兼顾胶济、淮北等所有方向。这个安排不言而喻，是让陈毅逐步交出野战军指挥权，慢慢退回新四军军部和山东军区，与小饶同学共同主持后方大局。

徐向前的指挥才能有目共睹，陈毅元帅虽说也是神明天纵、一代英杰，但人各有所长，术业有专攻，陈帅在作战指挥方面比徐帅有些不足是人所共知、无庸讳言的。陈老总对这点有清晰的认识，所以接到这个消息后，非常诚恳地表示欢迎徐向前到山东。

陈毅知道消息后第二天就给延安发报，表示热烈欢迎，完全接受。

他在沭阳的山野指挥部翘首以盼，一直等着徐向前来帮他分担重任，谁知最终也没有等来徐向前。

出了什么情况呢？

当时陈毅一无所知，他唯一了解的，大概是徐向前身体不太好，多年旧疾一直没有好利索，抗战后几年几乎没有出来工作。实际情况确实当时徐向前刚刚从延安疏散出去，中央担心国民党军突袭延安，相当一批高级干部都到太行山区暂避。徐向前身体已有好转，但尚未完全康复，这是他没有远赴山东的重要原因。

但他不了解的，是背地里的另一桩事。

小饶同学力谏粟裕代替陈毅。

两淮失守后，在陈师庵会议上陈毅遭到了非常激烈的批评。军史上有所谓的“七人批陈会议”，但此事没有准确的档案资料可查，并不能全信。

不过大致可以确定的是，小饶同学向中央提出以粟裕取代陈毅进行作战指挥。

陈毅这一阶段压力巨大，王德回忆说，陈毅当时一度非常消沉，说，我还是回去搞搞我的文化工作好了。

粟裕在大兵团作战指挥方面的天才，同样是世人共知，陈毅元帅后来也高度认同的，华野成军之后，陈毅放手让粟裕指挥，他自己几乎没有干预过，这也是人所共知的。

所以我们说陈毅不如徐向前和粟裕，并没有诋毁、非议陈老总的意思，是单就作战指挥方面讲的。

徐向前来不成，粟裕就在华中，刚打完苏中战役七战七捷，叫他来替陈毅指挥，应该没什么阻力吧？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之前还打算把陈毅换掉的毛主席，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换陈毅了。 这又是什么呢？

1996年出过一本书，叫《王德回忆录：华东战场参谋笔记》。王德当年在山东野战军司令部参谋处工作过，实际角色相当于陈老总的军事秘书。

这本回忆录约略提到当时的内幕，让我们可以一窥毛主席决策的参考。

为什么不换陈毅？

有直接原因和长远原因两个层面。

四、真正考虑是什么

直接原因是陈毅的困难处境。

中央把陈毅放到山东主持大局，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的，稳住了山东局面。现在只是几场仗没打好，山东、苏北局面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彻底否定陈毅。离了他，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论作战指挥，徐向前和粟裕是比陈毅要强一些。但论军政兼通，论资格、威望、气度、格局，还有谁比陈毅更适合统领山东、华中大局吗？除非从中央再派高级领导来，就像1941年让刘少奇亲自来收拾皖南事变后残局一样。

谁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质疑陈毅，这个导向不可鼓励。

长远原因，王德回忆录说的很明白。

当时山东、华中两大战略区的意见不一致。

山东的领导人觉得山东重要，要华中部队赶紧北移。华中则坚持华中重要，不愿北上作战。

王德透露了一个内幕。1946年6月解放战争之初，山东和华中方面不是没有商量，就如何确定战略主要任务，双方往返电报不下百份。就作战任务和方案，今天你拿一下方案，明天我拿一个建议，今天你的方案被我推翻，明天又反过来。

陈毅身兼新四军军长、山东军区司令、山东野战军司令，处在两区四方（即山东、华中两个军区，山东和华中两个野战军）之间，以最大诚意和最宽弘的心态，在各方之间反复协调。

之前毛主席对这些问题也略有耳闻，但并没有直接出手干预，大多是就具体的战役问题进行协调。

此时，矛盾激化到不得不干预的地步了，中央再不出手不行了。

干预什么呢？必须明确一个重心，到底是守华中还是守山东。

有人不免要问，粟裕既然在战役指挥上那么高明，听他的，保持苏中，保卫华中，不是很清楚的事吗？哪里还需要毛主席来断官司。

守华中对不对？从战役战术的角度，粟裕用苏中七战七捷已经做出了解答，肯定有实现的可能性，不过难易程度我们很难估计，如果付出极大代价，粟裕很可能在付出较大牺牲的条件下实现保卫华中的目标。

但再上升到全国战略层面，守华中的局部正确性和现实合理性，并不能成为放弃山东老根据地的充要条件。

毕竟华中与国民党腹心区太近，一时保住或许不难。长远呢？

再者，山东的地理形势比华中更加重要，更加开阔，对华北、河南、华中的战略支点意义更大。

所以中央最终明确了战略重心是山东而非华中。

明确了这个目标之后，就更不能换掉陈毅。华中老部队绝大部分都是新四军，都是陈毅的正牌手下，大家有感情有渊源，撤陈毅换粟裕，对华中部队军心会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说到底，还是毛主席的考虑更全面更周严，毕竟战略区主帅，是一言九鼎、一人身系全局的台柱子角色，哪能被众议裹挟轻言调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