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小姐,这是巫医给的金蚕蛊,只要服下此药,您便可摆脱清河崔氏嫡长女的身份,从此改名换姓做回自由身。”
丫鬟蓝樱拿出一个白色瓷瓶,犹豫的递给崔言昭。
“这药虽能让人七日内病入膏肓,状若离世,却也生不如死,而且一旦出了差错就再也醒不过来……您真的想好了吗?”
崔言昭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倒出药丸干咽入腹。
药丸很苦,却不及崔言昭心底的苦。
她擦去蓝樱的眼泪,笑着开口:“不要哭,这是好事。”
“再过七日,我就不再是清河崔氏,而是安王府的亡妻了。”
为了摆脱这个姓氏带给自己的枷锁,也离开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她愿意赌一把。
此刻,看着屋里贴满的大红囍字,崔言昭眼里全是苦涩。
世人都说安王裴懿安爱惨了清河崔氏的嫡长女,幼时为她祈福上山做了和尚,现在又为她下山还俗入了红尘。
但只有崔言昭自己知道,裴懿安还俗娶她,是因为她的妹妹——崔婠月。
年幼时,崔言昭定下娃娃亲的未婚夫本是赵郡李氏的嫡子——李祈桢。
但及笄那年,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崔婠月不慎坠入池塘,李祈桢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
少女浑身湿透,被他一路抱回闺房。
大夏颁有律令:“凡男女有肌肤之亲者,必须负责,否则男子仗四十,女子浸猪笼。”
为了对崔婠月负责,李祈桢与崔言昭退了亲。
当天就三书六礼和崔婠月定下姻亲,待三年后崔婠月及笄便成婚。
崔言昭本以为李祈桢是无奈之举,但却撞见他和崔婠月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祈桢哥哥,我们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那一刻,崔言昭什么都明白了。
但大夏律令,女子一旦被退婚,便无人再敢娶。
女子年满十八必须嫁人,否则按序许给老鳏夫做续弦。
她的宿命似乎已经预见,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嫁给一个老鳏夫。
让崔言昭没想到的是,年少上山做和尚的裴懿安第二日竟给崔家下了帖子。
他身穿锦襕袈裟,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身后带着绵延十里的红妆。
“裴懿安求娶清河崔言昭为妻!”
他取下手中的佛珠赠与她:“我本佛家弟子,还俗需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请你等我!”
崔言昭等了三年,等到裴懿安还俗,终于等到两人成婚之日。
可七日前,崔言昭听得裴懿安和旁人的谈话才知,十里红妆求娶自己的男人,只是为了让她不去破坏崔婠月的成婚。
那日的话,仍在她耳边回荡。
“懿安,你既然不喜欢崔言昭,又为何大费周章的求娶她?”
“李祈桢曾是她的未婚夫,如今婠月要和他成婚,大婚那天我怕崔言昭从中作梗,破坏了婠月大喜的日子。”
裴懿安的话,狠狠砸在崔言昭的心上。
也是那一刻,她才彻底醒悟,和自己青梅竹马的两个男人,心早就系在了妹妹崔婠月的身上。
而自己,不过是崔婠月幸福的绊脚石。
一夜无眠。
翌日。
门外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吉时到,迎新娘——!”
崔言昭一身凤冠霞帔,在喜婆的迎接下出了崔府。
可走到门口准备上轿时,她却狠狠怔住。
迎接她的不是龙凤喜轿,而是一口黑棺!
第2章
搀扶着崔言昭的蓝樱看着接亲的队伍,忍不住质问:“安王府这是什么意思?安王爷不来接亲还拿一口棺材来?”
安王府的李管家出声解释:“崔小姐,今日婚礼是王爷的最后一难,只要您躺进黑棺,抬回王府和王爷拜堂成亲,王爷才算彻底还俗。”
闻言,崔言昭心底五味杂陈。
裴懿安的九九八十一难,竟然是让用黑棺当迎娶她的喜轿。
蓝樱正想反驳李管家,被崔言昭拉住。
“算了。”
就当是提前体验一下,死后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
反正再过几日,她便不再是崔言昭了。
崔言昭在棺材里躺下,沉闷的棺盖阖上。
她掀开盖头,看着黑漆漆的棺盖,耳畔隐约听见外面的嘲讽议论声。
“妹妹八抬大轿出嫁,姐姐却是黑棺迎亲,真晦气!”
“清河崔氏的脸都被这嫡长女丢尽了!”
崔言昭苦涩一笑,蜷紧了手心。
晦气也好,风光也罢。
再过几日,她便不再是清河崔氏,无需在意丢谁的脸了。
安王府。
崔言昭被人从棺材中放出来,喜婆搀扶着她跨过火盆进入喜堂。
拜堂成亲时,崔言昭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喜蒲上放着一只系着大红花的公鸡。
“喔喔喔——!”
崔言昭心下一寒,正要掀开盖头。
抬手间却被一双大手握住,裴懿安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昭昭莫怕,这是以公鸡代娶,拜堂完毕,我还俗的最后一难就彻底结束了……”
崔言昭震惊,裴懿安竟要她与公鸡鸡拜堂成亲!
这到底是他的还俗之难,还是对她的羞辱?
崔言站攥紧手,深呼吸一口气。
只要忍过这七日,一切就结束了。
她在喜蒲上跪了下来,和一只鸡拜了堂。
入夜,裴懿安在喜娘的一声声祝福中挑开崔言昭的红盖头。
裴懿安没穿喜服,依旧是一身朱红袈裟,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像极了悲天悯人的活佛。
他遣退下人,看着崔言昭的眼神带着欣喜和赤诚。
“昭昭,我是为你还俗,所以最后一难需要委屈你。”
“不过八十一难终于结束了,往后我们能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幸福在一起,真好。”
他信誓旦旦的承诺,让崔言昭心里发堵,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若不是亲耳听到他对崔婠月的情意,此刻她定会感动落泪。
崔言昭转移了话题,看向一旁的囍烛:“我……”
她刚要开口,裴懿安又说:“昭昭,虽然我已经还俗,但按规矩我要成婚七日后才能破戒。”
“所以……我暂时不能和你同房。”
崔言昭怔了一下。
她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扯了扯嘴角:“没关系,刚好我今天来了月事,也不方便。”
话音刚落,她明显感觉到裴懿安松了口气。
“好,那我暂时先睡书房,等七日后我定还你一个美满的洞房花烛夜。”
“嗯。”崔言昭点头。
七日后只有安王府亡妻,不知那时他要如何给自己洞房花烛夜。
裴懿安走后,门外候着的蓝樱红着眼进来,替崔言昭抱不平。
“今日王爷实在太过分,他不跟您拜堂,也不跟您洞房,奴婢觉得他根本不是真心想娶您……”
崔言昭拆去头上的凤冠,轻声道。
“再过几日我就走了,裴懿安是不是真心娶我都没关系。”
这一走,她将彻底摆脱清河崔氏的身份,离开京城,也离开裴懿安……
烛火摇曳。
崔言昭褪下婚服,伏在案前拿出一本日志,研墨执笔落字——
【裴懿安,当你看到这本回忆录时,我已经死了。】
第3章
【三年前,你身穿佛衣踏马而来宛若神祗,我以为你是我的真命天子,但终究是我想多了。】
【既然你不是真心娶我,那我便还你自由身。】
【……】
彻夜无眠。
第二日,蓝樱伺候崔言昭洗漱时,愤愤不平的向她禀报。
“小姐,王爷昨晚去李府喝了婠月小姐和李公子的喜酒,还听他们闹了洞房,这不是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您新婚之夜就被新郎抛弃吗……”
崔言昭手一抖,杯子里的漱口水洒了出来。
裴懿安去喝喜酒,不过是想看一眼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看看穿凤冠霞帔的崔婠月是什么样子。
“身在王府,一定要慎言。”
崔言昭平静叮嘱着蓝樱,心里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
用过早膳,崔言昭清点着自己带来王府的物品。
虽为清河崔氏嫡长女,但嫁妆却极为单薄,丰厚的唯有这三年和裴懿安互通往来的书信。
【师父说佛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但我唯愿皈依昭昭。】
【世间安得两全法,一半佛祖一半昭昭。】
三年间,一月一封他们从未间断。
从前崔言昭爱不释手,每日重温过往。
可大婚第一日,她没有一丝犹豫,全都丢进火炉子。
火焰肆虐,烧掉过往的回忆,也烧掉那些虚情假意。
进门的裴懿安正好看见这一幕,神色骤然一变。
“昭昭,你烧了我们的信作甚?”
他快步奔到火炉前,不顾烧伤的危险将手伸进火炉里拽出残余的信笺。
但早已徒劳,信纸一碰即碎,化成灰烬。
看着裴懿安痛心疾首的模样,崔言昭语气淡淡:“这些信受潮发霉,已经生虫,只有烧掉才能杀了那些虫子。”
裴懿安痛苦的攥紧了手里的灰烬碎纸:“可这些是我们三年的回忆,是佛渡红尘的见证啊。”
崔言昭用帕子拂去他掌心的灰烬:“几封信而已,以后再写就是了。倒是你的手烧伤了,先赶紧先处理伤口吧。”
看着手心一阵发红,裴懿安这才感觉到疼痛一般,失落的点了点头。
“好,我们以后再写。”
崔言昭给他涂着烫伤药膏,没有应声。
裴懿安——
从今往后,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大家互不相干。
回门日这天。
崔言昭在裴懿安的陪同下,回了崔府。
前厅内,崔氏族中长老围坐一起,崔父崔母坐于首位。
同一天回门的崔婠月和李祈桢,正被众人团团簇拥。
李祈桢穿了一件宝蓝色雨花锦圆领袍,面容俊逸,剑目星眉。
看到崔言昭回来,他神情复杂了几分。
一旁身穿狐裘披风的崔婠月,则立马上前亲昵的挽住崔言昭的手。
“姐姐,成亲那天王爷来我们府里喝了喜酒又闹了洞房,我还以为今日回门你不会来呢。”
她话中的炫耀和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崔言昭一脸平静地抽出自己的手。
正要说话之际,不慎漏出一截白润皓腕。
崔婠月一把攥紧她的手腕,惊讶出声——
“呀,姐姐你的守宫砂怎么还在!”
第4章
霎时间,众人神色各异,主座上的崔父崔母脸色尤为难看。
崔母的声音含了几分怒气:“昭昭,怎么回事?”
崔言昭正欲开口,裴懿安已经出声解释。
“本王还俗破戒需七日,此事是我委屈了昭昭。”
这话一出,崔父崔母神色舒缓了几分。
一旁的崔婠月笑着松开了她的手:“王爷可真宠姐姐,还好当初姐姐嫁给了你,要是真的嫁给老鳏夫就错过王爷这么个痴心人了。”
崔母瞪了她一眼。
“你少说几句,你姐这婚事一波三折,还不是为了你。”
崔婠月上前挽住崔母的胳膊,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娘,姐姐那么爱我不会生气的。”
崔母无奈的点了点她的脑袋,众人也都温和笑着,围着她嘘寒问暖。
询问她在李家过得是否习惯,初为新妇可还适应。
裴懿安和崔父去了书房谈事。
崔言昭被晾在一边,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透明人。
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崔婠月,她觉得屋子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于是起身出门,想去从前住的别苑看看。
此番回来,当是最后一次入崔府,看一看自己的前半生了。
穿过长廊,崔言昭意外碰到了李祈桢。
他负手而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昭昭,你守宫砂尚在,是在为我守身如玉吗?可我已经娶了你妹妹,我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了。”
崔言昭一怔,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李公子想多了。”
她的淡然解释,落在李祈桢耳中却成了欲言又止。
“当年危急之下我不能见死不救,大家都说是你将婠月推下水,我不能看着你被流言蜚语中伤,只能退而求其次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他叹了口气,幽幽朝崔言昭走近几步。
“我们之间,虽有缘无分,若有来生,我……”
听到这儿,崔言昭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我对你并无半分想法,劳烦李公子以后别再自作多情。”
说完,她就要转身离开。
却不慎踩到石头,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小心!”
李祈桢眼疾手快抱住她。
人还未站稳,背后倏地传来一道质问。
“你们在干什么?!”
崔婠月和裴懿安一并走来,李祈桢连忙松开崔言昭。
“你姐姐差点摔倒,我只是扶她一把。”
崔婠月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崔言昭,眼里藏了几分暗芒。
“姐姐要是对我和祈桢的婚事心有不甘,大可说出来,没必要用这些苦肉计吸引祈桢的注意。”
说完,她就红着眼走了。
“婠月!”李祈桢连忙追了过去。
顿时,长廊只剩裴懿安和崔言昭两人。
裴懿安捻动佛珠,拧紧眉头:“昭昭,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崔言昭噎住:“没有。”
她不想和裴懿安多说什么,转身也要走。
裴懿安却以为她是不愿意承认,语气顿时冷了几分。
“婠月是你的亲妹妹,她幸福你也应该高兴。我对你这么好,嫁给我难道委屈你了吗?”
崔言昭顿住脚步,心跳一声声压抑。
从小到大,父亲母亲都会对她说。
“你是清河崔世的嫡长女,婠月是你的亲妹妹,你该给她做好榜样,什么东西都要让着她点儿。”
所以,无论是珠宝首饰,还是云锦布帛。
她都把优先挑选的机会让给了崔婠月。
甚至连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李祈桢,她也让给了崔婠月。
现在她成婚了,做了裴懿安的妻子。
可她的丈夫却也说,崔婠月是妹妹,她该为了妹妹的幸福而高兴。
倘若崔婠月的幸福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她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崔言昭深一口气,一字一句问道:“裴懿安,你口中的好,到底是为谁好?”
第5章
裴懿安沉默看着她,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到王府的当天晚上,崔言昭病倒了。
她发了高烧,整个人烧的面红耳赤,昏昏沉沉。
她知道,是自己先前服下的金蚕蛊毒发了。
毒发三次,尘埃落定。
恍惚中,崔言昭看到裴懿安来了梅苑。
他立马让人去找太医,又跪在床前握紧她的手。
“昭昭,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发烧了?”
“佛祖在上,保佑我的昭昭快点好起来……”
听着裴懿安拨动着佛珠的婆娑窸窣,一声又一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崔言昭想掀开眼皮看一眼,却彷佛重若千斤。
她想看看这一刻的裴懿安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伪装下的表演。
昏昏沉沉,太医匆忙赶来。
金蚕蛊乃巫蛊之术,太医只能看出表象,内里什么也瞧不出。
“王妃只是感染风寒导致内热,王爷不必过分忧虑,臣开几剂药方,王妃吃上几日就好了。”
裴懿安亲自熬了药,在床前照顾了崔言昭一天一夜,又是通宵达旦地敲木鱼拨佛珠。
“佛祖保佑,百病消除,愿吾妻能得清净,远离诸苦。”
翌日清早。
崔言昭看着裴懿安双眼充血,眼窝下一片乌青,心底五味杂陈。
“多谢。”
她的一句话,让裴懿安心里很不踏实。
“昭昭,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妻子,是我要执手一生的人,照顾你是应该的。”
崔言昭扬了扬唇角,眼底没有太多笑意。
“身为清河崔氏,能嫁给你亦是圆满。”
闻言,裴懿安紧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崔言昭生病一事,传到了崔婠月的耳中。
第二日晌午,她带着补品来了安王府。
“听闻姐姐回门后便一直病恹恹,这可如何是好?”
崔婠月遣退下人,亲自端了一碗鱼翅燕窝到床边。
“这燕窝是懿安哥哥送给我的新婚贺礼,如今送给你喝,是否能让你好受一些?”
她话中的炫耀,让崔言昭不想理会。
“你若是来说这些,大可没必要。”
崔婠月红唇微勾,舀着勺子将银色燕窝倒在了地上。
“年幼时我体弱多病,懿安哥哥为我上山出家祈福。”
“后来得知我要嫁给李祈桢,他怕你从中作梗报复我夺走你的新心上人,第二天就上门找你提亲了。”
说完,她笑的花枝乱颤。
“崔言昭,你是嫡长女又如何?只要我想要的,不管是宝物还是人心,你都要排在我的后面。”
乌云压城,整个梅苑一阵压抑。
崔言昭手心攥紧床单,正要说话。
倏地,一阵地动山摇,桌子上的果盘点心散落一地,烛台上的蜡烛怦然坠地。
门外有人大喊:“地龙翻身,大家快逃啊!”
崔婠月神色一惊,立即起身想朝门外奔去。
看到正要起床下榻的崔言昭,她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姐姐,你就留在这地龙沟里吧!”
说着,她转身狠狠推了一把崔言昭,立即朝门口奔去。
但顷刻间,房屋倾塌,房梁压了下来拦住去路。
无助之际,裴懿安冲了进来。
“昭昭!”
听到声音,崔言昭吃痛地拂开身上的碎瓦断墙,虚弱回道:“我在这里……”
但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喊压过了她的声音:“懿安哥哥,救我!”
听到崔婠月的声音,裴懿安立即朝她奔去。
“婠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弯腰将崔婠月抱起,毫不犹豫的冲向门外。
碎石砸落,瓦砾飞溅。
嘭!!
一根巨大的横梁直直砸到了崔言昭后背。
她看着裴懿安抱着崔婠月的身影越来越远,吐出一口乌血,昏死过去——
第6章
夜深。
崔言昭被痛醒,浑身上下撕扯的痛。
她睁开眼,入眼却是熟悉的崔府别苑闺房。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王妃,您醒了。”
一个面生的丫鬟伺候崔言昭坐起来,朝她解释。
“昨日城东一片发生罕见的地龙翻身,王府房屋坍塌严重,您母家波及较小,所以王爷带您回母家暂住,婠月小姐和李公子也回来了。”
听到这些,崔言昭下意识问道:“蓝樱呢?”
平日里近身伺候自己的人都是蓝樱,今日怎么换了人?
闻言,丫鬟脸色微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战战兢兢之色。
崔言昭心底倏地不安:“她怎么了?”
丫鬟不敢隐瞒,将自己知晓的全都说了出来。
“昨日地动,蓝樱冲进坍塌的屋子里找您,被砸伤严重,如今请不到大夫,只能先安置在下房……”
“听说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已经昏迷,但身体仍旧撑在您的身上,双手紧紧护着您……”
崔言昭的心猛地一颤。
蓝樱与自己同岁,八岁便卖入崔府为奴,十年过去两人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
危急之下,妹妹将她推入深渊,夫君也抱着心上人弃她而去。
唯有蓝樱,却不顾危险将自己死死护住。
崔言昭眼眶忍不住泛红,她忍着剧痛,趔趄地从床上起来。
她要去看看蓝樱,那个不是亲人却比亲人更重要的人。
可走到下房时,她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
“蓝樱!”
已是十一月的寒秋,蓝樱浑身是血的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奄奄一息。
“大夫,大夫,快去叫大夫!”
崔言昭不顾自身的伤势,紧紧将蓝樱抱在怀里。
蓝樱听到她的声音,勉强睁开眼。
“小姐,您来了。”
崔言昭的声音发颤:“你怎么那么傻,地龙翻身是要人命的,你怎么还不要命的往里跑。”
蓝樱虚弱一笑:“当然是小姐值得。”
“我八岁就被卖进崔府,您待我如姐妹一般,既不苛责也不打骂,还给了我许多银钱让我给爹娘治病。”
“您是天边的明月……不该就此陨落,我不过是一介贱奴,命……不值钱。”
瞬间,崔言昭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小姐,别哭,奴婢也会跟着难过。”
蓝樱吃力地抬起手,想要帮她擦掉眼泪。
但血迹斑驳的手却始终都抬不起,只能艰难地颤颤巍巍扬起又坠下。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进气少出气多。
“看不到小姐摆脱清河崔氏,自由翱翔于天地了……不过我都帮小姐安排好了,到日子后他们就会挖墓掘棺救您出来……”
“到时候……蓝樱会化作风和雪,换个方式陪在小姐身边……”
说完,她的手重重垂下。
崔言昭心跳骤停。
“蓝樱——!”
……
崔言昭哭肿了眼睛,也只能忍着悲痛,为蓝樱处理了后事。
她看着眼前的土丘,哽咽道:“再过几日,我体内的金蚕蛊也会彻底发作,等我摆脱了清河崔氏的身份,就带你一起远走高飞。”
回闺房时,崔言昭路过崔婠月的房间,却意外听到她和裴懿安的声音。
“懿安哥哥,地动时我弃姐姐于不顾,还不如她身边的下人,姐姐醒来肯定会生我的气。”
她抽噎的话音落下,便传来裴懿安宽慰的安抚。
“地动凶险,你年纪尚小,昭昭作为姐姐更应该保护你。”
崔言昭呼吸紧滞了几分,她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裴懿安正在床边一勺一勺亲自给崔婠月喂药,动作温柔体贴。
喂完药,他又拿出一个水蓝色的小瓷瓶。
“婠月,这是我从神医谷求来的良药,有活血化瘀和安神的双重功效,给你疗伤。”
崔婠月不肯要,哭着推开了裴懿安的手。
“姐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她比我更需要。”
裴懿安将药塞到她手里,露出几分怜惜。
“你是妹妹不用这么懂事,昭昭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女,身为姐姐她不会计较这些的。”
崔婠月看着手里的药,忍不住握住了裴懿安的手。
“懿安哥哥,当初你为了我上山做佛子,给我点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佛灯祈福,又为我破戒下山,这么多年的情义我都知道。”
“只可惜我已经嫁给了祈桢,什么都给不了你。”
裴懿安拂去她脸上的泪。
“我知道,只要你幸福就好。”
第7章
崔言昭自嘲一笑,心死的彻底。
她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也将从前种种,全都彻底抛在身后。
再不回头。
崔言昭没回别苑,而是去了安王府。
数百工匠正在重建府邸,她在一堆杂七杂八的废墟中翻找到了自己的那本死亡回忆录。
冬日的天灰暗阴沉不见太阳,她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执笔写下最后的回忆。
【本以为我嫁入王府,便可短暂摆脱崔府,摆脱清河崔氏嫡长女的束缚,可我仍旧逃脱不掉,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崔府。】
【不过没关系,我马上就不再是清河崔氏的崔言昭了。】
【我会成为一个自由的灵魂,不用困在清河崔氏嫡长女的囚笼里,更不用再让给崔婠月任何东西。】
崔言昭一直写到黄昏,暮色朦胧的看不清字才回去。
刚踏进崔府,裴懿安就紧紧地将她抱住,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昭昭,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你身上还受着伤,外面现在满街因地动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崔言昭看着他眼里全是害怕,还有一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激动。
她面色无波无澜:“蓝樱伤势太重离世,我给她找了一块地安了家。”
裴懿安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她身为下人,为了救你去世,也算死得其所。”
下人?
崔言昭扯了扯嘴角。
自己一直把蓝樱当做姐妹看待,根本没把她当过下人看待。
“地龙翻身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没想到却是蓝樱救的我。”
听到崔言昭的话,裴懿安神情带着几缕愧疚。
“前几日地动山摇,情况危急,我以为自己抱的是你,出了院子才发现是婠月……”
“后面我想再去找你时,梅苑已经全塌了无法进去。”
“不过还好你没事,不然佛祖定不会原谅我……”
他的解释,让崔言昭心中发冷。
到底是进不去,还是不想进?
蓝樱可以奋不顾身的挡在自己身前,而裴懿安作为自己的夫君却说找错人、进不去。
现在她一闭眼,就是蓝樱浑身是血的模样。
回了房间,崔眼昭疲惫的躺在床上,不愿再搭理裴懿安。
裴懿安看着她的背影,着急忙慌地发誓。
“昭昭,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当初为了你上山做佛子,在寺里为你点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祈福佛灯,又为你下山破戒。”
“这些年,我对你的爱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崔言昭攥紧被子,眼泪无声淌落到了枕巾上。
裴懿安怎么那么会演呢?
真正爱她的人,昨晚就死了。
蓝樱死的那一刻,这世上已经没了爱她的人了。
金蚕蛊毒又一次发作,崔言昭浑身像是在荆棘上碾过。
可听着裴懿安的虚情假意,她的心更疼,疼的像是有人拿刀一块一块的在割。
血肉模糊,千刀万剐。
她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任由眼泪浸湿枕巾。
裴懿安俯身抱住她,想要落下一吻。
这时,门外的下人来报。
“王爷,崔二小姐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吃了您给的药后上吐下泻,请您过去看看是不是药有问题。”
话未说完,裴懿安就猛地起身。
“昭昭,我先去看看婠月,她身子弱,怕是受不住药王谷的神药。”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根本不等崔言昭的回应。
听到关门声,崔言昭攥着被角的手脱力松懈。
这场拙劣的表演,很快就要散场了。
裴懿安不必再虚情假意,她也不必再挂着清河崔氏的身份。
再等一日。
明日,他们都能解脱了。
第8章
子夜。
金蚕蛊的药效彻持续发力,崔言昭蜷缩在床上,浑身上下翻江倒海的绞痛。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眠,直到次日清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而这一整晚,裴懿安都没回来。
翌日,崔言昭虚弱起床,喉间一阵翻涌。
“咳——”
她猛地一咳,吐出一口乌血。
看着手帕上刺目的红,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真好,一切都要结束了。
晌午时分,裴懿安回来了。
他手中带着一大束冬日腊梅,红艳似火。
“昭昭,我们约定七日之期今晚就结束了,王府的主院也已经修缮完毕,今日我们就回王府,完成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说着,他情深意切的将红梅花束递到崔言昭怀中。
“我们成婚的喜服都命人妥善保存着,今晚的洞房花烛,我给昭昭准备了惊喜,一定让你成为最美最幸福的新娘子。”
崔言昭接下了红梅,平稳住气息。
“好,我也给你准备了惊喜。”
洞房花烛夜的亡妻,那一整本死亡回忆录,还有那一口迎亲送葬的黑棺。
希望‘良辰吉时’,这个男人不要太惊讶。
安王府。
崔言昭回来之时,王府主院已经挂满了红绸灯笼,处处洋溢着喜气的氛围。
婚房内,囍字贴满窗柩,红檀木床悬挂着大红帷幔。
此情此景,和崔言昭七日前嫁入王府时一模一样。
她看着男人亲自在喜被上铺着早生贵子的花生红枣,一时有些恍惚。
好像,真的有了家。
可惜,一切都是水中花月。
风一吹就会散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囍烛点燃,烛光摇曳。
裴懿安拉着崔言昭在梳妆台前坐下,亲自为她梳发描眉。
一个下人敲响了房门:“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裴懿安手心一顿,将梳子放下。
“昭昭,我去去就来。”
崔言昭看着他大步朝门口走去,门外的心腹在他耳畔低语。
隐约听见‘崔二小姐’几个字,崔言昭攥紧了手心。1
不过片刻,裴懿安走了过来。
“昭昭,我的佛珠忘在了崔府,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不想今晚有遗憾,要折回去取一趟。”
“你等等我,等我回来一起共度良宵……”
崔言昭垂着眼帘,摩挲着桌上的木梳。
“早去早回。”
“等我。”
裴懿安在崔言昭额前落下一吻,匆匆离开。
他走后,府中丫鬟为崔言昭梳发打扮。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过了今夜,王妃和王爷就要比翼双飞,共结连理枝了。”
听着丫鬟的谬赞,崔言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我自己来梳。”
她接过丫鬟手中的木梳,从头顶缓缓落下。
一梳梳到尾,二梳百岁无忧,三梳万事顺遂。
这是今夜,她给自己的祈福和祝愿。
酉时四刻,裴懿安依旧没有回来。
丫鬟们为崔言昭换上喜服,焦急地看着门外,盼着王爷归来。
但崔言昭却吩咐。
“把后院那口迎亲黑棺抬进来。”
丫鬟们诧异,面面相觑。
“夫人,今日这么喜庆的日子,为何要带那么晦气的东西进来?”
崔言昭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轻抿胭脂,将苍白唇色染红。
“我嫁入王府,来时躺的就是这棺材,有何晦气?”
丫鬟顿时噤声,立即喊人将黑棺抬入房里。
戌时三刻,吉时已过。
裴懿安依旧不见人影。
崔言昭知道,自己今晚等不到他了。
无妨,她等的也不是他。
而是金蚕蛊虫的最后一次毒发。
左心口一阵细密连绵的悸痛,好似无数虫子在一点点啃咬她的心脏。
崔言昭深吸一口气,平静屏退所有下人。
然后在桌前执笔写下一封和离书。
她希望自己以清河崔氏的身份死后,也是一个自由身,而不是安王府的亡魂。
不再是谁家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姐姐,更不是谁的妻子。
她只是崔言昭。
摘下腕上的佛珠,崔言昭把它跟和离书摆放在一起。
自此往后,他们再无瓜葛。
亥时三刻,崔言昭体内的金蚕蛊再次发作。
她五脏六腑几乎痛得痉挛,但还是吃力拿起死亡回忆录。
“噗——”
一口乌血吐出,染红了地面,染红了嫁衣,染红了回忆录的最后一页。
她混着血写下最后几笔。
【裴懿安,今日这场迟来的洞房花烛夜,便是我的死期。】
【往后你不必担心我会妨碍崔婠月的幸福。】
【佛珠还给你,我们之间的种种纠葛也到此为止。】
【佛祖在上,今生来世,信女一愿不再做清河崔氏,二愿与裴懿安永不相逢,三愿不入祖坟。】
又是一口乌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黝黑的毛笔。
铜壶滴漏‘嘀嗒’作响,子时即将来临。
崔言昭一阵头晕目眩,视线逐渐模糊。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迟缓,脏腑里的绞痛伴随着灼烧之痛感几乎要将她湮灭。
她撑着一口气,一步一趔趄挪到黑棺边,再躺了进去。
看着狭小逼仄的空间,她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嘀嗒——”
一声冗长的水声落下,子时到。
崔言昭抹去嘴角的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移动棺盖,将棺材彻底合上。
咚——咚——
心跳声缓慢停歇。
崔言昭放在棺盖边缘的手缓缓坠落,闭上了双眼。
裴懿安,再见了。
再也不见……
“嘭!”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身喜袍的裴懿安走了进来。
“昭昭,我回来了!”
第9章
房内无人回应,入目的便是床边的黑棺。
顿时,裴懿安的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心也猛地一沉。
环顾四周,不见崔言昭的身影。
寒冷的的冬夜,北风从门外呼呼地灌进来,让他的脚底也莫名跟着升起一抹寒意。
“昭昭?”
依旧无人回应。
目光触及地上干涸的血迹,他持着佛珠的手不由收紧。
再往上看去,他的视线落在桌子上放的书册和那串熟悉的佛珠。
是自己送与崔言昭的那串佛珠,她一直带在手腕上从不离身。
怎么会放在桌子上?
裴懿安快步上前查看,但只一眼,他的心脏骤停。
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和离书。
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甚至让他感觉这像是一个玩笑,一个梦,一个虚假的洞房花烛夜。
和离?
昭昭怎么要和自己和离?
裴懿安心中升起一抹慌张,冬夜里屋子静地让人惶恐。
他又翻看下面的书册,第一页就几乎让他昏厥。
【裴懿安,当你看到这本回忆录时,我已经死了。】
【三年前,你身穿佛衣踏马而来宛若神祗,我以为你是我的真命天子,但终究是我想多了。】5
【既然你不是真心娶我,那我便还你自由身。】
……
崔言昭死了?!
瞬间,有什么东西好像裴懿安的脑海里炸了。
脑袋几乎停止了思考,他只能麻木地一页一页翻着崔言昭的记录。
但每翻一页,他的心就越发的冷了。
甚至,他的身体也开始发颤。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崔言昭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可那个秘密的真相,自己还未曾说出口。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彷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着他的心脏,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停滞。
上面是嫣红的血!
和地上的血一模一样,都已经干涸。
【佛祖在上,今生来世,信女一愿不再做清河崔氏,二愿与裴懿安永不相逢,三愿不入祖坟。】
这句话更是让他的血脉冷凝。
崔言昭又是吐血,又是写下遗书,她……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只等七日破戒之期结束,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今夜是自己为两人精心准备的洞房花烛夜。
虽然迟到了七天,但也是他破俗的关键一礼。
明明刚刚自己说要去拿佛珠前,她都点头说好。
为什么一点异常,自己都没瞧见?
裴懿安的心好像被一根又一根针狠狠刺入,让他痛到直不起腰。
他不敢再继续想,心已经开始变得慌张。
“昭昭,你到底在哪里?”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故意写这些东西给我看?”
他在空荡的屋子里到处找,床上,床下,柜子里,衣箱里,空空如也。
没有他的昭昭,哪里都没有昭昭!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汇集到了那口黑棺上,心脏也开始剧烈地跳动。
难道她藏进棺材里了?
“昭昭?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他攥紧手里的佛珠,一步一步走向黑棺。
每一步,都走的很慢。
心里的恐慌却像是清水理的一滴墨,逐渐晕染的越来越多。
“昭昭?”
他试探地朝着黑棺呼喊,却毫无回应。
可心里的紧张并未减少半分。
他抬起手,颤抖地将棺材盖打开——
只一眼,他手中的佛珠‘嘭’的摔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第10章
裴懿安退了几步,胸口猛烈起伏。
他朝门外大喊:“快,快去太医院寻最好的太医来!”
昭昭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会的……
想着,他慢慢上前,颤抖的伸出一只手探到她的鼻翼下。
下一刻,他猛地缩了回来。
眼里带着悲痛和不可置信的神色,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如果他再早点回来,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裴懿安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看着被翻开的回忆录,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懊悔。
他怔怔的看着黑棺呢喃:“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六岁时,他因贪玩摔伤脑袋压迫了神经,导致自己有过一段时间的失明。
那时候没人愿意和他玩,甚至有人骂他小瞎子。
但有一个小女孩始终不嫌弃他,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白茶花香味,不管冬夏给他送好吃的,送好玩的。
复明后,他以为那个人是崔婠月。
因为她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白茶花香。
可他始终有一种感觉,崔婠月不是要他要找的人,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崔婠月就是他要找的人。
直到回门那天,他发现了端倪。
崔婠月的院子里有一棵白茶花树,但曾经那所院子时崔言昭的,后面她们不知是何原因换了院子。
今夜去取佛珠,他就是想要查清楚当年的情况。3
站在崔婠月的院落外,他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小姐,最近王爷恐怕发现了当初的端倪,我们应当小心行事。”
“怕什么?当初安王是个小瞎子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姐姐照顾他那么久又没留下什么信物,他发现不了的。”
“而且我替姐姐领了功劳,虽然不能做安王妃,却也可以为我所用。”
那一刻,裴懿安确定了。
当年陪着自己的那个小女孩是崔言昭,根本不是什么崔婠月。
一时间,他心底五味杂陈,高兴又难过。
高兴自己娶到了真正想娶的人,又难过自己这么多年却没有认清人。
看着漆黑的夜色,他转身快步离去。
他已经错过了洞房花烛夜的吉时,辜负过崔言昭一次,他不能再辜负她第二次。
可没想到,他仍旧错过了一切。
胸膛泛深处泛起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伸手想要将其压下,却毫无用处。
裴懿安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咽喉处发出一丝含混不清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昭昭,你为何不愿再多等一等我,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能回来和你解释清楚了,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哗啦——”
倏地,裴懿安手里的另一串佛珠也断落一地。
那是崔言昭的佛珠。
他一怔。
看着一地跳动滚落的珠子,心里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
这是他在佛前诵经七天七夜,求师父开过光的平安珠。
当初上山,他虽是因为认错人做了佛子,但这串佛珠他是真心实意赠与崔言昭的。
现在珠子断裂,人也躺在棺中,她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吗?
不!
裴懿安颤着手去捡,可一颗颗小小的珠子他却怎么也拾不起来。
他痛苦又执拗的看着地上的佛珠。
只要他捡起来串好,崔言昭就会醒来了。
这是他们的平安珠,只要串好了他们就会好好的。
就在这时,太医来了。
太医看到屋内的场景吓了一跳。
大红喜屋里,却赫然放了一口黑色棺材,裴懿安神色颓唐的捡着地上的珠子,安王妃躺在棺材里嘴角带血。
太医得了命令立刻为崔言昭诊治,但手搭上崔言昭的脉搏他脸色立马变了。
他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王爷,王妃……王妃已经没了。”
裴懿安变了脸色,眼淬寒光地看着太医——
“胡说!”
“造谣王妃,给本王拖下去砍了!”
第11章
侍卫上前,太医赶忙跪在地上叩头大喊。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裴懿安神色阴郁的看着他:“那你说,王妃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太医咽了口口水,大气都不敢喘。
“回禀王爷,王妃此乃……此乃木儡,因突发心疾导致陷入沉睡。”
“那王妃何时能醒?”
顿时,太医大汗淋漓。
裴懿安凤眸微眯,声音也带着压迫:“王妃何时能醒?”
太医顾不得额头的汗,匍匐的跪倒在地。
“王爷,此病乃百年罕见,具体情况需要根据不同情况因人而异,至于王妃何时能醒,是……是无法预测的。”
“可能半月,也可能半年,更有可能……五年、十年。”
太医汗如雨下,心里的紧张更甚。
裴懿安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看穿一般。
太医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只是伏在地上听候发落,心脏猛烈地跳动。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死时,裴懿安冷冷吐出一句。
“滚出去!”
“谢王爷。”
太医连忙行了一礼,连滚带爬的退出门外。
裴懿安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又将地上的佛珠一颗一颗捡起来,才叫来管家吩咐。
“把夫人和黑棺一同抬去祠堂守着,再派人去崔府通知一下,就说……王妃去世了。”6
管家一惊,但面上不显分毫。
“是!”
饶是刚刚在门外各种猜测,他也没想到王妃竟然突然没了。
但他不敢多想,立马派人将黑棺抬去后院祠堂,又派人去崔府传话。
裴懿安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僧服海青,他在祠堂前点灯诵经,为崔言昭祈愿一整晚。
大夏有令,家中逝去之人不得久放,避免有心之人制造巫蛊之术。
安王妃去世的事,皇帝也得了消息。
他踏着寒露来了。
皇帝和裴懿安算是兄弟,两人年少同在白马寺修行。
那时候,皇帝体弱多病在白马寺修养,裴懿安作为最年轻的法师常常为他祈福。
看着祠堂前的裴懿安,皇帝忍不住劝说:“懿安,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就好好为其准备后事。”
“生前没让她如愿,死后也该让她安息,她若留下什么遗言便按她说的去办,也算弥补一二。”
他虽然能理解裴懿安的悲痛,但是逝者也要尽早处理了才行。
昨夜他听了太医的话,裴懿安竟想将人一直留在府里,这按照律法是绝对不行的。
裴懿安没说话。
他像是一座雕塑,就那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叹了口气,给崔言昭上了炷香,又陪着裴懿安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剩下的选择,就要交给裴懿安自己了。
情字难关,唯有自破。
皇帝走后,裴懿安的表情出现几分松动。
他悲伤的看向黑棺,一字一句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
“昭昭,你既然不愿入祖坟我们往后便一起葬在北陵山洞吧,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都听你的话。”
“我们往后一起做一对地下鸳鸯好不好?”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崔言昭对他的惩罚。
他要赎罪……
没多久,崔家的人也到了。
他去前厅招待,但崔父崔母的态度都很平淡。
彷佛死的人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客套的问了几句。
“王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昭昭的事情您看着办就行,我们没什么意见。”
转头对着崔婠月却是嘘寒问暖。
白月光的光环褪去,裴懿安才发现崔家人对待崔言昭和崔婠月的两种态度。
明显,他们全都偏爱崔婠月。
猛地,心头刺痛,他想起自己曾让崔言昭让一让崔婠月。
那时候,崔言昭肯定很失望吧。
等送走崔家父母后,崔婠月却并未离开,而是走到裴懿安身边。
“王爷,往后姐姐不在了,我会常来看你的,你也不用再替我担心姐姐会妨碍我的幸福了。”
想到之前种种误会,裴懿安不想理她。
正准备下逐客令的时候,,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王爷,大事不好,祠堂失火了!”
第12章
“什么?!”
裴懿安脸色大变,快步冲向祠堂。
崔言昭还安置在祠堂里面,她怎么样了?
见状,崔婠月也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抵达祠堂时祠堂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而且祠堂的火势大有往四周蔓延的趋势。
裴懿安什么都顾不上,夺了一个丫鬟的水盆浇在自己身上,又下人大喊。
“所有人,跟我进去将王妃抬出来!”
他率先穿进了火海,身后的侍卫也连忙跟进去。
门口的火势很大,进门的瞬间裴懿安就感觉到了火烧皮肉的痛楚,但他不在意,他只要崔言昭好好的。
幸好,幸好祠堂里面的火势不算大,只是门口的火势吓人。
黑棺和崔言昭都还好好的。
他带人将黑棺和崔言昭抬出祠堂,自己出门时却险些被烧断的房梁砸伤,还是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推开了他。
看着面色黢黑的裴懿安,崔婠月心痛的看着他。
“崔言昭都已经死了,王爷又何必冲进火海去救她,反正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您贵为王爷乃千金之躯,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裴懿安脸色骤冷:“无论崔言昭如何,她都是你的姐姐。”
从前,崔婠月总会装作一副被姐姐欺负了,但又毫不在意的倔强模样。
“其实姐姐对我很好,她会把不要的衣服给我穿,把不爱吃的食物夹给我,如果没有姐姐我连这些都没有呢。”5
那时候,裴懿安认错了人。
以为崔言昭私下里不过是个自私小人,但随着了解的越多,他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崔婠月说的那般。
崔言昭才是那个受欺负、受委屈的人。
因为崔氏嫡长女的身份,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咽下委屈,处处忍让妹妹,忍受父母的偏心。
想到过去,裴懿安心里便冒出一股火。
但很明显现在不是解决的时候,他只冷冷地看了一眼崔婠月。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昭昭不在你一个人待在王府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崔婠月没想到他竟对自己下了逐客令。
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她扭头生气的离开了。
而裴懿安有了祠堂的教训,他再不敢掉以轻心,日日守在崔言昭的身边,为她诵经祈福,也为自己赎罪。
转眼间,到了头七。
裴懿安为崔言昭风光大葬,单单抬棺的人就有三十二人。
送葬出京时,街道两边的百姓神色各异。
有人唏嘘,有人事不关己,有人看热闹,还有人指指点点。
“崔言昭不会是个扫把星吧?刚嫁入安王府就发生地动,回王府没几天又烧了祠堂,现在直接把自己克死了。”
“好像是啊,京城几百年都没发生过地龙翻身。”
“那她死了刚好,以后我们大家就平安了。”
……
裴懿安听的眉头紧锁,曾经这些人都夸崔言昭和他是天作之合,现在她离世了却又说她晦气。
他眼神一凛,冷声吩咐。
“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都割了舌头!”
他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造谣崔言昭。
抵达北陵山洞后,裴懿安等一切丧葬仪式结束后,他才红着眼跪到在黑棺之前,像是在求得原谅一般。
他吻了吻崔言昭的黑棺,眼里带了几分坚定。
“昭昭,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处理好上面的事情下来陪你了。”
说着,他又看向旁边的另一口黑棺。
等他解决完剩下的事,他就来找她,这一次天上地下他都会生死相随。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直到天色渐暗才起身离去。
裴懿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至消失不见。
棺盖突然动了,发出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
棺盖落地,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