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想到,一个来自大宋投降的基层官员,差点导致了西夏王国的倾覆。
在这起事件的背后,隐藏的是西夏汉化以来的另一个矛盾主线,也正是这条矛盾主线,让西夏不可避免的步入历史发展的铁律,从而一步步走向衰落。
大家好(好久不见),我是不守规矩的老张,今天我们继续聊西夏。
任得敬,原是大宋西安州(宁夏海原县西北)的通判。北宋的通判,并不简单的等同于过去的郡丞或者郡佐,作为州一级行政级别的二把手,它同时负有监督、军事、行政等职权,相当于把一把手知州的每一项职权都分了一部分给通判,全称是通判某州军州事。1137年,整个大宋的南渡已经大体完成,位于陕西一带西夏和金国夹缝中的秦凤路已经朝不保夕,被金、夏瓜分已经是大势所趋。
也就在这一年,西夏李乾顺按照和金国的约定,出兵秦凤路,包围了秦凤路下属的西安州,知州不知所向,后援全部断绝,通判任得敬没有太多犹豫,选择了举城投降。
投降,在那个北方各地普遍沦陷的时代,不算太丢人,毕竟,大宋父子两代官家,不也是举家投降了么。
鉴于任得敬顺应时势,西夏国主李乾顺让他继续留守西安州,并提拔他为西安州一把手——知州。
不过任得敬并没有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因为大金国很快反悔,以胁迫的手段从西夏手里要走了西安州,1142年更是连秦凤路(省级)一并撤销建制。
在新的工作调动中,任得敬以一个底层惯有的眼光和觉悟,对李乾顺进行了第一次政治投机:
将自己十七岁的女儿,送给时年54岁的西夏国主李乾顺。
献妃,尤其是投降的汉族官僚的主动献妃,对于惯于靠政治联姻以及偷情来在选择配偶的西夏王室而言,自然是一件比较让人期待的事情。
李乾顺很开心,于是给任得敬安排到了党项族的龙兴之地——定难五州之一的静州任职防御使。
任得敬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在随后跟党项人越来越多的交往中,任得敬越发发现一个熟悉的事实:这群党项官僚怎么跟我大宋官僚都一个样子?
这个样子就是:有钱,就能收买!
我们在前文中提到过,李乾顺1099年亲政以后,大力推行汉化制度,建立汉族官僚制度,推广儒家文化,甚至连科举制都一股脑搬了过去。
到1137年,西夏的汉化已经有惊无险的进行了三十多年,汉化,让西夏的文化和社会走向繁荣,但也因此引发了一个儒家国家普遍的问题:统治阶层开始腐化堕落。
尤其是党项贵族们,早就从儒家那一套完整的享乐体系中尝到了甜头。这些人贪图安逸享受,逐渐失去昔日“俗习功利,尚忠勇武、能骑善射”的武风,变成一个文弱的统治者。
整个阶层的腐败,对于底层人民而言是一个灾难,但对于某些投机者而言,简直是一个时代的投资风口。
譬如九十年代苏联解体时的国有资产流失。
而最早发现这个投资机会的人,恰好就是这个来自大宋基层的通判——任得敬。
在任得敬的金钱攻势之下,西夏朝中的御史中丞芭里祖仁等人纷纷在李乾顺面前美颜,说这任氏一来没什么大族背景,二来又贤惠有德,怎么看怎么顺眼!
“不如立为皇后为佳”。
李乾顺准奏。
1138年,上一年还是敌国守将之女的任氏,刚入宫不到一年,就在十八岁这年被李乾顺立为皇后!
任得敬因国仗身份,晋升为静州都统。
由于过去外戚专权的影响,李乾顺对任国仗的安排并不算太冲动,都统这个位置不算显赫,充其量也就相当于今天的军分区司令员。
对于任得敬而言,他的上位之路,还是比较漫长,但是抛开上帝视角来看,彼时的任得敬至少清楚一个事实:他那个比他年纪还大的女婿,大概率会走在他前边,而按照儒家体系,现在的皇后就是未来的太后,作为国仗,他的机会简直不要太多。
一切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1139年,女婿李乾顺,龙御归天。
前太子李仁爱因当年辽国被灭,忧愤而死。次子李仁孝即位,按照封建王朝的规则,册封皇后任氏为太后,一起被封后的还有生母曹贵妃。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任得敬恐怕还要在静州待上一段时间,因为得益于女婿李乾顺的汉化改革,西夏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官员晋升体系,不仅如此,梁太后干政的阴影,也让西夏王室对于外戚的提拔更加严谨。
再说了,李乾顺当初亲政以后,苦于皇室力量的衰弱,在推行全面汉化改革同时,也册封了一批宗室以及王室子弟为王,借以壮大皇帝的力量(有点类似于大明时期的藩王制)。
比如当时的晋王李察哥,是李乾顺的亲弟弟,掌控西夏军事大权,而濮王李仁忠,则来自宗室,掌控西夏的行政大全。
两人相辅相成,共同执掌西夏权柄,辅佐西夏王室。
这个局面,不太好破。
此时就需要一个局外人来破局。
此人叫萧合达,辽国将军。
1105年,李乾顺迎娶辽国公主成安公主,萧合达护送成安公主进入西夏,此后一直留在西夏。
1119年,在童贯等人的开边邀功政策下,宋夏爆发统安城之战,此战西夏指挥官为晋王李察哥,随同参战的还有萧合达,而大宋这边是被童贯强迫出兵的另一位名将刘法。
三月十三,双方从早晨拼杀至深夜,宋军前军将杨惟忠和后军将焦安节先后战败,军队开始溃散,刘法被迫撤退,在途中因坠崖摔断了腰,被萧合达带着数百夏兵追上,最终被一名西夏士兵斩首。
对于刘法的死,李察哥曾深表惋惜:
《宋史·外国传》:夏国主第察哥见刘法首,恻然语其下曰:“刘将军前败我于古骨龙仁多泉,吾常避其锋,谓天生神。将岂料今为一小卒枭首哉。
此战成就了晋王李察哥和萧合达,后者更因此功晋升为夏州都统。
而大宋这边,童贯则将损兵十余万的统安城之战谎报称大捷,数十人因此得以封赏。
1125年,成安公主、也就是李乾顺的第一任皇后,因母国被金国所灭,加上儿子李仁爱的死、以及李乾顺投向金国,在宫中绝食而死。
辽国的灭亡,成安公主的死,以及李乾顺的见死不救,让萧合达非常不满,在辽国灭亡的最后时刻,他不停地向李乾顺上书,请求带兵支援,都被李乾顺一一驳回。
于是渐生反心。
1139年,李乾顺去世以后,趁着15岁的小皇帝李仁孝根基未稳,萧合达散尽家财,收买军事以及各地方官员,积极准备起兵。
1140年,西夏大庆元年,四月,萧合达联络逃入西夏的辽国残部,占据夏州起兵,六月包围西夏陪都西平府(治灵州),七月攻克盐州,获得西夏重要战略物资食盐。其前锋一度抵达西夏都城一带。
萧合达在起兵的同时,也向西夏河套一带的州府送去了大量金银,试图鼓动他们一起起兵。
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的州府,不是严词拒绝,就是直接扣押了萧合达的使者,唯独任得敬例外。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老张我认为,任得敬的成功,并非是来自于偶然,他是一位合格的政治投机分子。
“独得敬善待使人,探问贼中机事,尽得其实”。
任得敬从使者这里打探清楚对方虚实以后,马上向小皇帝李仁孝上书,认为萧合达围攻西平府两个月都没打下来,其军队早已困倦懈怠,因此主动请战偷袭其根据地夏州。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主动请缨并且提出明确破敌方针的人,岂止是难得,简直是罕见。
李仁孝马上批准了任得敬的建议。
“八月,静州统军任得敬请兵讨夏州”。
西夏大庆元年冬十月(1140年),任得敬收复夏州。随即进兵盐州,萧合达败死。整个萧合达叛乱,仅仅持续了八个月就被扑灭。
萧合达至此杀青,任得敬的剧本才刚刚开始。
在战后的人事安排上,小皇帝李仁孝决定调任得敬进京担任内职。
从后来的剧情发展上看,我认为李仁孝调任得敬进京,其目的并非高瞻远瞩的解除其兵权,放在身边予以警示,种种迹象表明,这种行为更多的是想把任得敬收为己用。
这一点我们后边再说。
然而现在,小皇帝的建议遭到了濮王李仁忠的劝阻。
李仁忠的官方说法是这样的:“得敬兵威震慑河南,今大乱甫平,遽解兵柄,非所以靖反侧也。宜崇其爵秩,以系军民之望。”
意思就是人家刚立了大功,你就给人家兵权解除了,这可不是安定之策,不如给他爵位和封赏,满足军士们的愿望。
其实这里的第二层意思,应该是任得敬这种人,既有军功,又有外戚身份,一旦进京,那还不是如鱼得水,天高任鸟飞?
必须留在外地。
任得敬最终被晋升为翔庆军司都统军,该军司属于在十二军司基础上增设的六个军司之一,驻地灵州,驻军规模五万余人,任得敬相当于从军分区司令员提拔为军区司令员,然后赐爵西平公。
很多文献据此认为,这次封赏让任得敬独掌地方军政大权,为其专权埋下了隐患。
然而,在进京和留任地方这两条选择之间,留任其实是相对稳妥的安排,毕竟,像翔庆军这样的军区,西夏一共有十二个,而没有朝中行政大权的加持,任得敬所掌的军权,也很难在西夏形成连片气候。
也正因为如此,任得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的贿赂朝中大员,试图通过人脉关系让自己得以进京。
而濮王李仁忠,也在他接下里的十几年中,反复的阻止任得敬进京。
同样是因为李仁忠以及另一位要臣斡道冲的阻止,在李仁忠的有生之年,任得敬的进京参政的企图始终没有得逞。
跟李仁忠比起来,晋王李察哥的格局就有点差强人意了。这为皇帝的亲叔叔不仅接受任得敬的贿赂,为其进京参政多次向李仁孝进言,甚至连其本身,也开始腐化堕落,大肆敛财,并以其国相的身份行暴虐之法。
1143年,由于汉化以后的党项封建主的压迫,威州、静州与定州发生农民起义,李仁孝无人可用,只能继续选择任得敬前去镇压。任得敬因此威望日盛。
1147年,任得敬的入京申请再一次被濮王李仁忠驳回,然后很不幸的是,第二年,中书令李仁忠年老去世,朝野再无人能够阻止任得敬进京。
1149年,在晋王李察哥的举荐下,任得敬以外戚身份,取代去世的李仁忠担任中书令、尚书令,开始进入西夏最高权力中心。
此时,排在他前面的,只有国相李察哥。
1156年,李察哥去世,任得敬递补担任国相,他的弟弟任得聪为殿前太尉,任得恭为兴庆府尹。
任家党逐步获取西夏军政大权。
平心而论,人的野心并不是生来具有的,作为一个降官,任得敬并非一开始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一切为了颠覆西夏而投机,他的投机钻营,其本质也不过是出于每个官员都有的理想——飞黄腾达,做人上人。
然而,当某一天任得敬举目望去,满朝文武都在自己脚下,而自己的上边只有一个优柔寡断的皇帝的时候,那种内心深处的野心就被勾搭出来并开始日益膨胀了。
从古至今,从三家分晋到田氏代齐,从司马代曹到杨坚窜魏,甚至包括近代的老蒋倒戈以及叶利钦反水戈尔巴乔夫,都不是一开始就设立好的程序。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权力滋生了野心,野心加剧了权力,权力改变了理想。
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任得敬,也不在满足于现状了。
1160年,任得敬逼迫李仁孝封他为楚王,出入仪同皇帝,1165年,任得敬进一步提出由皇帝占据西部,自己占据东部的分国思想。
“欲以仁孝处瓜、沙,己据灵、夏”。
并且发动十万余民夫在楚王封地灵州营建都城,积极为称帝篡位准备。
这种局面,已经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任得敬已经把自己的想法摆在了台面上。
1170年,按照任得敬的设想,西夏皇帝李仁孝被迫将西南路及灵州等地划分给任得敬的楚国,并且派出使者到宗主国金国为其请封王号。
大家不要觉得任得敬此举多此一举,因为彼时的西夏是金国的属国,在大金国皇帝面前,西夏的皇帝李仁孝只能算夏王,而任得敬的楚王,只有获得了金国皇帝的承认,他才算得上跟李仁孝平起平坐。
此时的金国皇帝是金国创始人完颜阿骨打的孙子、金世宗完颜雍。朝会上,有人主张这是西夏的内政,跟咱也没啥厉害关系,不如就遂了对方的请求。
然而金世宗认为,作为一个国家的主人,李仁孝怎么可能分自己的国家给别人呢,这事,肯定有猫腻。
《金史·卷一百三十四》:上曰:“有国之主岂肯无故分国与人,此必权臣逼夺,非夏王本意。况夏国称藩岁久,一旦迫于贼臣,朕为四海主,宁容此邪?若彼不能自正,则当以兵诛之,不可许也。”
于是拍板决定,退还贡品,驳回其请求。
李仁孝很无奈,只好给任得敬回信: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人家不给面子,咋办?
可是分割人家附属国这事,人家不同意,你这名号就没法名正言顺,任得敬虽然在李仁孝面前蹦跶的高,但是在旁边的大金国面前,还是要气短三分。
作为当年的大宋臣子,他是很清楚金军的战斗力的。
于是,一封书信,从灵州送到了大宋(南宋)四川宣抚使虞允文面前。
信的意思很简单:交个朋友,必要时一起夹攻金国。
然而不巧的是,虞允文的信使在去灵州的途中,被西夏边防军截获,这下闹大了,西夏国居然有人联络宋人夹攻大金国。
而且这个人还是在西夏说一不二的楚王。
《宋史》:乾道三年五月,夏国相任得敬遣间使至四川宣抚司,约共攻西蕃,虞允文报以蜡书。七月,得敬间使再至宣抚司,夏人获其帛书,传至金人。
优柔寡断姑息养奸的老好人李仁孝终于醒悟,决定反击。为了万无一失,李仁孝马上将消息递到了金国。
相约攻金,这可不是小事,在事后李仁孝写给金世宗的道歉信中,曾经明确提到,任得敬受封的几个州,刚好跟金国的熙秦路相邻,由此可见,任得敬的事成与否,关系到金国的切身利益。
诛逆行动在文献中的记载言简意赅:
《金史·卷一百三十四》:八月晦,仁孝诛得敬及其党。
宋史也只有聊聊几个字:“四年,夏改元乾祐。得敬以谋篡伏诛。”
掌控西夏二十多年的任家党就此覆灭。
按照宋史的记载,虞允文的密使是在七月份被截获的,而任家党被铲除则是在八月份,事情的发展快的有点离谱。
在这起似乎并未大动干戈的平叛行动中,除了金国在边境的武力支持,另一个神秘人物也浮出水面。
李仁友,身份,西夏皇帝李仁孝弟弟,越王。
宗室封王,源自于李乾顺亲政以后的汉化改革的一部分,分封诸王的目的,也是为了拱卫王室力量。
现在看来,不论是当初指挥统安城之战的晋王李察哥,还是后来压制任得敬以及李察哥的濮王李仁忠,以及现在协助李仁孝灭掉任得敬的越王李仁友,都是这一制度在挽救西夏于危难中的具体体现。
单单从这一点上看,李乾顺这一步,还是很成功的。
最后简单总结几句,任得敬的成功,除了他的个人努力,其实也是李乾顺推行“尚文重法,以儒治国”的汉化政策的潜在结果。
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党项贵族们普遍开始封建化,转化成地主阶层,像它的同源前辈北魏贵族一样开始腐化堕落,政治上失去进取心,军事上失去战斗力,只能更多的依靠汉族官僚。
汉族官僚因此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于是也就有了参与到权力中枢的可能。
这个历史规律,其实跟大清末年的八旗腐化、以曾国藩、李鸿章为首的的汉族官僚地主的崛起,是非常相似的。
大宋基层官员任得敬的逆袭和失败,基本都是这个原因。
好嘛,任得敬的故事就此翻篇了,然而,历史的走向总是一环扣一环的,宗室封王也很难逃得掉中原王朝那已经发生过的历史铁律。
越王李仁友帮助哥哥平定任得敬叛乱,发挥了“分封诸王,安定西夏”的作用,然后此事件引起的另一个连锁效应,却让屠龙少年最终也变成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