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 年 9 月 12 日,日本帝国朝鲜总督府的官方报纸《京城日报》刊载了一篇名为《世纪之迷》的报道,讲述了朝鲜半岛东北部一个叫“在家僧”的社群。据日本人类学家的研究,这些在家僧是在半岛居住数百年的女真人后裔。
这篇报道在报纸版面中并不显眼,大量有关侵华日军在华北、上海前线战况的信息几乎将其掩盖。然而,这看似不起眼的报道背后,实则隐藏着日本与朝鲜之间有关殖民和反殖民的激烈争论。 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宣扬“内鲜一体”理论,声称朝鲜人和日本人同源,半岛民族融入日本乃历史必然,进而推行强制同化政策。
与此同时,日本帝国主义的对手——朝鲜民族主义者也在努力构建理论以救亡图存,形成一系列新的历史观。一些朝鲜民族主义者宣称朝鲜半岛居民千百年来是血统纯正的单一民族。在这场激烈的意识形态交锋中,日本人将半岛北部新发现的女真人后代当作政治工具。
8 年后的 1945 年,日本法西斯政权覆灭,这场充斥着野心与谬误的论战以朝鲜民族主义的胜利告终。半岛上的两个新政权——北方的朝鲜和南方的韩国,都将民族主义奉为官方意识形态,朝鲜单一民族的神话就此扎根,并延续至今。 如今的韩国常以单一民族国家自居,相比国内存在阿伊努人、琉球人等族群的日本,韩国在宣称单一血统时更加理直气壮,单一民族神话已成为朝韩民族主义不可置疑的信条之一。然而,日本帝国主义的不良企图是一回事,女真人的真实存在却是另一回事。 事实上,女真人在朝鲜半岛历史上分布广泛且影响重大,朝韩单一血统的神话无视女真人的存在,不过是自欺欺人。在朝鲜半岛国家的千年北扩历程以及现代意义的朝韩民族形成过程中,女真人都是不容忽视的群体。
在民族情绪纷争不断、民族神话层出不穷的现代东北亚,半岛女真人这个无国家的群体,代表着被各个民族国家有意或无意忽视的历史,是一种被遗忘的真实。 当代的韩国,是人均 GDP 高达 35,000 美元的发达国家,是 KPOP 的起源地,是东亚娱乐产业的引领者,首尔和釜山都市圈的灯光闪耀黄海,三星和现代的名声传遍全球。
但在现代之前,朝鲜半岛因资源禀赋不足,一直以贫穷闻名,原因就在于那贯穿南北的庞大中央山脉。零散的平原蜷缩在山脉一侧,为居民提供的农业产出少得可怜。受古代开采技术所限,山里的矿石产量也极为稀少。 古代的东北亚,鸭绿江以北土地肥沃却气候严寒,鸭绿江以南气候稍好但土地贫瘠。从兴安岭到济州岛,东北亚人组成了数百个部族,他们语言各异却有亲缘关系,都奉行相似的萨满教习俗。
公元前 2 世纪,中原的秦汉帝国完成统一时,东北亚仍是无国家的世界。汉朝通过向辽东扩张,在朝鲜半岛北部建立汉四郡,率先在东北亚建立国家组织,这一制度输出推动了当地首个主要国家——高句丽的诞生。 然而,无论是在中国北方王朝,还是在高句里、渤海国、新罗等地方政权统治下,东北亚部族林立、族源混杂的状况都未发生根本改变。和其他边缘地区的政权一样,东北亚的小王国们都是由个别族群领导的部族大杂烩。这种状况在 10 世纪迎来首个转折点。公元 936 年,半岛人王健以开城为中心建立高丽王朝,并开启高丽国的集权改革。高丽吸收中国制度,依照官僚嘉臣制原则进行自我改造。 在高丽诸王治理下,朝鲜半岛有组织的长期统合进程终于开启。向南,高丽对济州岛实行郡县化,试图同化这个文化疏离的小岛;向北,高丽以西京平壤为中心,吸纳东北亚移民,并以此为基地向北扩张。
受中国经子史传统影响,高丽形成自身的华夷观念,将自己与东北亚其他族群区分开,自诩为文明国家,而其眼中的蛮夷便是从大同江向北绵延分布的女真人,这些女真人由众多东北亚族群构成,与高丽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历史联系。
公元 1392 年,朝鲜王朝取代统治半岛五个世纪的高丽王朝。新王朝极力推崇儒学,在外交上亲近明朝,明朝认可朝鲜在鸭绿江以南扩张的权利,朝鲜也顺势承接,延续高丽向北的扩张与同化政策。开国不久,作为领土扩张的成果,朝鲜在北方增设平安、咸境两道,与南边的六道组成著名的朝鲜八道。 平安道和咸境道的原住民,便是朝鲜和明朝所定义的女真人。
朝鲜一边驱赶女真人向北,一边收留一些归附的部族,称之为属夷或向化人。早在朝鲜王朝开国之初,女真人就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辅佐太祖李成桂登基的四功臣之一李之兰,便是女真人。 朝鲜北方国土和明朝九边相似,是胡人与中原人杂居的区域。
朝鲜给向化人赏赐物品、授予爵位,一方面推动他们同化,另一方面将他们当作边防和战争的炮灰。明朝的属夷和朝鲜的向化人情况类似,但后者规模更大。在朝鲜边镇地区,北方向化人与南方移民杂处,形成独特的同化氛围,“朝鲜”一词的内涵逐渐从大同江延伸至鸭绿江。因此,高丽、朝鲜国家的形成过程,实则是东北亚南部半岛地区的政治整合过程。
一条是从东北亚人到高丽人,另一条是从胡人到属夷再到朝鲜人,这是两条螺旋式上升、色彩杂糅渐变的彩带。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剪断了这条彩带,间接促成朝韩单一血统神话的诞生呢?接下来请努尔哈赤为我们揭晓答案。
在东北亚的历史中,后金政权的建立与巩固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后金和清朝的统治下,东北亚大陆地区的政治整合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这个角度看,将努尔哈赤或皇太极视作东北亚版的秦始皇,或许并不为过。 从兴安岭到济州岛,东北亚人空前地臣服于同一个军政中心。在清朝构建的东北亚政治新秩序中,朝鲜王朝处于相对屈辱的附庸地位。
后金于 1627 年和 1636 年两次入侵朝鲜,史称丁卯胡乱和丙子胡乱,这使朝鲜沦为清朝的附庸国。 然而,早在这两次大规模入侵之前,努尔哈赤及其他女真首领就多次向图们江流域发起进攻,令朝鲜难以抵御。努尔哈赤的主要作战目标是夺取朝鲜的属夷,建州女真要求朝鲜向化人回归。其本质原因并非所谓的同胞情谊,而是后金政权需要这些部落的人力来对抗明朝。
正因如此,许多女真人不愿给后金充当炮灰,选择向宗主朝鲜求助。15 世纪朝鲜开国之初,军力颇为强大,甚至接受过建州各部的效忠,直至被明朝打压。 但到了 16 世纪,朝鲜实力渐衰,在仁臣抗倭战争中表现糟糕,几近亡国。
17 世纪初,朝鲜已无力保护藩属,只能任由向化人被后金夺走,最终自己也沦为后金的属国。 后金、清王朝掳掠向化人的一系列行动,实质上消除了女真人和朝鲜人之间的模糊地带。鸭绿江、图们江流域的女真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清朝加入八旗,成为新共同体满族的一员;要么放弃原有身份深入朝鲜,接受被朝鲜同化的命运。
从动机来看,这并非清朝主观期望造成的结果。清朝统治者只是需要更多人力,因此八旗系统相对开放,甚至有不少被清朝俘虏的朝鲜人加入了满族。然而,满族的诞生客观上意味着女真的消亡。 明朝和朝鲜在东北亚维持了数百年的华夷秩序,以及女真和朝鲜之间长期存在的模糊地带,都成为了历史。
朝鲜和清朝分别于 1910 年和 1912 年先后灭亡,在之前的 200 多年里,它们以鸭绿江和图们江为界。“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朝鲜半岛的朝鲜话直到此时才最终形成。 20 世纪初,日本人类学家在半岛东北部注意到由几个村落构成的在家僧群体,他们是女真人的后代,信奉佛教,说朝鲜语方言,但其风俗与周边朝鲜村民有显著差别。 在朝鲜殖民地时期,学界政界对在家僧的关注度陡然上升。正如开头所述,女真一脉的背后,实际是一场有关朝鲜民族主义的重大论战,最后的女真人并非学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令人遗憾的是,朝鲜半岛取得民族独立后,乃至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实事求是仍难以实现。
在韩国的单一民族神话掩盖下,女真人以及历史上东北亚各族群丰富多彩的存在与演变,难以得到公正的对待。 只因这里是民族情绪极度激昂、地缘政治极度复杂、高度武装化且竞争与敌意无处不在的东北亚。或许,只有等到现实的裂痕被修复的那一天,历史上的东北亚才能重新成为一个整体,呈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