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明月》作者:白鹭下时

冰悦谈小说 2025-03-23 18:46:37

《折娶明月》

作者:白鹭下时

简介:

丈夫死讯传回的第三日,令漪被婆母赶出家门,不得已回到家中,寻求继兄庇佑。

只是,三月过去,她原本平坦的小腹却大了起来,传出怀了前夫遗腹子的消息。

婆家喜出望外,欲接她回去,却被拦在庭下。房中,青年郎君山眉海目风仪玉立,正执着她手,专心致志地写着胎儿未来的名字。

唯有令漪心生惶恐。

没人知道这孩子怎么来的。走投无路之际,她曾颤着手给那位尊贵的继兄下了药,再以受害者的姿态跪在他面前,红泪交颐,楚楚可怜:“王兄,求您帮帮我。”

继妹并非表面那般无辜柔顺,这是嬴澈自少年时便深知的事。

她不安分,她虚情假意,她屡屡借他之势狐假虎威,她颇负心计……外人口中的她除了美貌全是缺点,落在他眼中,却唯觉有趣。

直至那日,她一袭大红喜服、盈盈浅笑,向他辞行:“多谢王兄成全我和宋郎,多年收留照拂,令漪感激不尽!”

美目倩盼,霞帔凤冠,嬴澈忽觉刺眼。

他想,她的确应感谢自己。

只是,如何感谢,该由他亲自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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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节选:

洛城二月春如锦。

桃红破萼,梨花先雪,一夜春雨过后,满城的牡丹皆被东君催开,处处赤英霞烂,家家芳浓绣围,园池林苑挤满了看花的人群,大街小巷,时闻卖花声。

这样璀艳的春景,却与铜驼坊的宋家是毫不相干的。府中触目皆白,庭院屋宇挂满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梁柱门匾俱用灵花、丧幡妆饰,宋家的少夫人裴令漪一袭丧衣,正跪坐在灵位之前,面容苍白、神情木然地为死去的新婚丈夫守灵。

守在她身旁的丫鬟簇玉不忍心:“女郎,姑爷已经去了,您再伤心,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这已是郎君死讯传回的第三日,这三日间,女郎水米未进,一意依照礼法为姑爷守灵,脸儿都瘦了一圈。

确认四周无人后,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包麦饼:“您先用些吧,眼下没有人,夫人不会知道的。”

灵堂内此刻唯有主仆二人,然那沉静秀婉的女郎只是怔然看着灵牌,原本清澈水润的杏眸有如古镜未磨,了无生气。

“我没事。”她淡淡地道,“斩衰之礼,三日不食,这是礼法。”

“何况……”她伸手轻轻抚摸着紫檀木灵牌上“先夫宋氏祈舟之灵位”的字样,眼眶微微发红,“我,我也想再守守他……”

他。

既提起那死在出使途中的新姑爷,簇玉也是一阵眼酸。

那是升明三年的探花郎,宋太傅的独孙,风神清令,明洁高朗。

因女郎在上阳苑落水为他所救、打湿了衣裳,他便亲自登临晋王府,向殿下提亲,毫不顾忌门第的差异。

须知女郎虽出自晋王府,实际只是先王妾室带来的与前夫的女儿,连继女都算不上,只是借住。她的生父更是犯了谋逆通敌大罪的罪臣,于郎君的仕途甚至是拖累。

可郎君不仅不介意,婚后,对女郎也是温柔体贴,百般呵护。因此,即使亲家夫人不喜女郎,他在的时候,女郎却没受过什么委屈。

然后就是今年开春,新婚半月,适逢朝廷和邻国柔然的战事结束,亟需派人出使前往议和,他主动请的缨。

临走时,女郎亲自将他送到了城郊的长亭边,他如往常上朝时一般爱怜地握了握女郎的手,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她们等啊等,等到望眼欲穿,却只等来他的死讯。

听闻,是双方谈判之时柔然内部发生叛乱,郎君本已随大魏使团离开,却因遗落玉佩临时返回,不幸罹难。

那是女郎与他交换的定情之礼,就因为此物,本可以逃脱的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京师,满朝皆惊。

他母亲江夫人几乎哭得晕死过去。而女郎,也是从那天起就水米未进,是在为夫守丧……

“贱人!”

身后忽传来暴怒的一声,打断了小丫鬟的回忆。有妇人怒气冲冲地进来,一把攘开灵前的令漪。

事发突然,令漪没有防备,加之在灵位前守了三日,已是虚弱到极点,被这一推,霎时像匹素练跌落在地,簇玉忙倾身去扶。

“你这毒妇,都是你害死了祈舟,还有脸在这里猫哭耗子!”妇人怒气不止。

说着,又抢过供桌上的灵牌抱在怀中,大哭起来:“舟儿啊!我的舟儿啊!你怎么丢下娘一个人走了啊!”

“都是这个女人啊!害得你惨死啊!舟儿啊!”

她捶胸顿足地哭闹着,声嘶力竭,悲痛欲绝。是令漪的婆母,江夫人。

门外又乌泱泱跟进一群侍女,手忙脚乱地上前劝解婆媳二人。裴令漪原本瘫在地上,闻见这一句,更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一般,忍不住垂眸轻泣起来。

美人垂泪自是好看的,只见女郎欺霜压雪的面颊上有如新雨洒过,清泪交颐,玉珠凌乱。

又像是雨后盛露的玉白芙蓉,清丽柔美,楚楚可怜。

若是男人见了,便会惜玉怜香,恨不得将全天下都捧在她面前换她一笑。

女人见了,也多半“我见犹怜”,再不忍苛责她一句。

可惜江夫人不是。

她发作过一通仍不解恨,恶狠狠地瞪着儿媳:“祈舟死了,你满意了吧!别想再赖在我们江家,又来害我!”

这一回,不必令漪开口,簇玉先忍不住了:“亲家夫人,您怎能这样说呢?”

“我们女郎与郎君情投意合,新婚燕尔,难道郎君去了,她心里就好受吗?”

江夫人眸如涌火:“情投意合?

“你问问她自己——”她扬手一指,转向令漪,“你自己敢认这句情投意合吗?”

“裴令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嫁他是为了什么,你这个罪臣之女,你父亲都死了快十年了你还不肯死心!还要舟儿为他的事奔波卖命!”

“现在好了,舟儿死了你可满意了!你满意了对吗?!”

犹如一头痛失爱子而发狂的母兽,江夫人愤怒咒骂着,对着儿媳又哭又骂,叫侍女们紧紧拉着拳头才没落到令漪身上,骂声则越来越难听。

簇玉气得脸色阵青阵白,令漪本人却是眸中一黯。

她将唇瓣咬得发白,任凭婆母厉声咒骂,也未有反驳一句。

事实上,她根本无法反驳。

因为婆母说得不错,郎君的死,的确是因了她。

是她故意落水引宋郎相救,将婚事定下。

也是为了她,宋郎才会自请出使,远赴绝域,只为归来时能因功请命,将她那以谋逆之罪草草埋葬的父亲重新安葬。

他是世上除父亲外对她最好的人,是很好很好的郎君,接到他死讯的时候,她是真的很愧疚也很难过。

而她筹划多年、眼看着就可以实现的愿望,也因他的死,成了空……

“被我说中了吧——”

见她不说话,江夫人气愤之余,反倒得意起来。她道:“你听着,裴令漪,你害死了我儿子,我断断不能容你。你若真有半点愧疚之心,就给我滚回晋王府去,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令漪终于开口:“儿是宋郎的遗孀,自该为他守丧。”

“你不配给他守丧!”江夫人暴怒打断她,“是还嫌害我们不够惨么?舟儿死了,我宋家和你再没关系!”

这竟是要决裂了,跟随江氏进来的丫鬟仆妇忙都相劝。令漪看着婆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颗心有如坠入月下寒江,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清醒。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大魏并无丈夫死后妻子须得守丧的规定,满一年即可改嫁,若不愿,便居于婆家为夫守寡。可她没有想到,丈夫尸骨未寒,婆母竟要赶她回家!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江夫人啐道,“你个扫把星,你既克死了舟儿,便滚回你自己家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果然是要赶走她。

最初的震惊褪去,她倒是很快冷静了下来,没做任何辩解地跪下来,对着江氏郑重拜了拜:“既然母亲不想看到儿,儿这就回去。望儿走后,母亲能保重身体,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江氏怒道。

令漪没再言语。

她对江氏再度拜了三拜,起身整理了下蓬乱的鬓发,带着簇玉下去。

公公早逝,祖父回乡探亲,家中只有对她恨之入骨的婆母,多留也是无益。

现在她费尽心力筹划的事情全成了空,和江氏争吵又有什么用?她必须要为自己的今后打算!

江氏显然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赶走她,回到居住的院子时,令漪的东西已悉数被奴仆扔出。

嫁妆箱子横七竖八地被抬出,俱被打开,里头的衣裳首饰也都被翻了出来,院子里乱得不可开交。

婆母更是连车驾也不给她派一辆,是要她步行归家。

簇玉又惊又气:“这,真是欺人太甚!”

“女郎,我们真就这么回去吗?”她哀哀地问。

去年冬月,她陪着女郎从晋王府嫁到宋家,彼时十里红妆,不知羡煞多少人。

这,这才仅仅过了两个多月,郎君一死,女郎就要被赶走。

“那还能怎么办呢?”

令漪喃喃,只抱着夫君的灵位。

那是她用刻刀亲手一刀一笔刻下的,也是因此,江氏不能阻拦。

她眼中一片冷光,像月下泠泠泛着冷光的镜湖:“宋郎已死,祖父不在,宋家,并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她一直都知道婆母不喜欢她,才刚刚新婚的时候,婆母就要丈夫停妻再娶。宋郎走了,再不会有人护着她。

若是祖父在也就好了,偏偏又回了临川探亲。

“可,可是……”簇玉欲言又止。

女郎也没有家可回了,她的家,早在九年前便已灰飞烟灭。

——女郎八岁时,生父因通敌之罪被先帝世宗皇帝处死,只得孤身前来晋王府投奔她的生母云夫人。

云夫人只是妾室,早些年抛夫弃女跟的先王。彼时,先王与崔太妃都不同意,是时为世子的殿下留下了她。此后九年她便一直跟着云夫人住,寄人篱下,半主半仆,在王府过得小心翼翼。

好容易熬到出嫁了,如今又回去,太妃那边怕是不高兴的。

想到这儿,簇玉眼睛一亮:“女郎,我们回去告诉殿下吧!请殿下为您做主!”

殿下?

令漪下意识双肩轻颤,心间又浮现出男人那张清冷矜傲、贵气摄人的脸。

她心间不知为何生出一丝胆怯:“算了吧。”

“我们回去本身就已经很冒犯了,还是不要去叨扰殿下了。”

簇玉口中的殿下,是她的便宜兄,母亲改嫁的先晋王的嫡子,如今的宗室领袖,晋王嬴澈。

她和这位兄长并没怎么接触过,从小到大,连话都没说过几次,他不可能为她出头。

更要命的是,她几次狐假虎威借他的权势谋事都被他撞见,实在是尴尬。就连这桩婚事都……

想起这桩婚事的由来,令漪不免有几分心虚——那天,偏巧,王兄也在。

那是暮春三月的上阳苑。她在水里,他在船上。她成功算计得宋郎下水救她、靠在宋郎肩上喘气时,他正好从画舫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仙鹤酒壶,立在船头,姿容矜贵,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地朝她望来——

她至今都记得那时他的视线,冰冷,讽刺,愚弄,不屑……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初次利用他的权势、狐假虎威地威胁旁人时,正巧叫他围观了全场。

彼时还是少年的他,也如那时高高在上般看着她,同样的嘲弄,同样的冰冷,却令她脸上烧得滚烫,恨不得掘地三尺、好将自己藏起来。

也是因此,从小到大,她一向就怕他的,若非必要,从不往他跟前去。

至于这桩婚事——王兄似乎更不满意了。毕竟他养了她这许多年,她的婚事也该为他所用。总之,临出嫁时,她身着嫁衣去谢他,那时候,他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簇玉仍旧愤懑不平:“可宋家也欺人太甚了!郎君死了,您也伤心啊。”

“现在不说这些。”令漪摇摇头道,“我们先回去见太妃。”

“至于王兄……”她秀眉轻颦,微微沉吟,“王兄心慈,爱护弟妹,应当会收留我们的。”

宋府所在的铜驼坊与晋王府所在的清化坊尚有一段距离,令漪步行回家之时,她的生母云夫人已然得到消息,等候在西角门外。

她是个保养得宜的美妇人,虽已年近四十,却还衣着鲜艳,花苑里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似的,焦急地朝巷外张望。

远远瞧见女儿墨发素衣、抱着灵位缓步走来,凌波微步,犹似姑射仙姿。云姬先是一愣,随后迎上去,冷声嘲讽:“不告自归,你还真是会给我长脸!”

“当初我便不同意你嫁进宋家,你自找的,现在可好,果然回来了吧!还真是可耻。”

她话里并无半点对那死去的女婿的怜悯,然母女俩向来不合,令漪也不在意,冷着脸跨过门,就要进府。

“站住。”

云姬却叫住了她:“你这副尊容,打算去见谁?”

令漪回眸,眼中微蕴不解。

府中如今主事的是殿下的嫡母崔太妃,自然该先去拜见她。

“行了。”见女儿一副还未上道的样子,云姬恨铁不成钢地提醒,“殿下如今正在府里,想是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你先去前厅见见他。”

俗语说的好,“想要俏,一身孝”,这个女儿生得如此美丽,落在宋家本就是明珠蒙尘。如今守寡回来,正适合送去叫他瞧瞧。

晋王府是三路五纵式布局,晋王袭爵后,独占了东面,将其改成了集办公与起居一体的五进式院落,中路为正厅正堂及园林建筑,还未成家的弟妹与父亲留下来的妻妾则住在西边。

因此,当令漪从西角门走到东面的清晏厅时,倒是费了好一番工夫。

晋王还在清晏厅内与一干下属商议政事,令漪不好叨扰,便抱着那尊灵位,木然地候在院中。

她知道母亲叫她先来见王兄的用意,王兄才是王府的实际掌权人,她要留下,自得先问过他的意见。

甚至,想给身为谋逆罪臣的亡父迁坟,她也该来求这位位高权重、摄行相事的继兄,而非舍近求远、攀附宋家。

可她怕他,自幼便怕。因旁人或许还会被她的外表所迷惑,王兄却是自幼便知道她的,知晓她所有的心思和手段。

如是,他厌恶她还来不及,又怎会轻易被她迷惑?

“女郎,让奴婢来抱吧。”

簇玉的话声打断她的沉思,示意令漪将手中的灵牌交给她,“看样子,殿下是有要事相商呢,咱们怕是还得再等一会子。”

“无事。”令漪轻轻摇首,“我自己来就好。”

王兄的确是有要事要和属下相商,说不定,还与丈夫的身后事有关。

去岁柔然与大魏交战,兵败求和,双方在边境上谈判,宋郎便是出使的魏使之一。然而谈判将近尾声时,柔然内部突发叛乱,致使包括宋郎在内的三十八名魏使身死,谈判也就此暂停一段落。

事后,柔然来书,为表歉意,愿将岁贡再翻一番,割让两国边境上的二城。

但,究竟是战是和,朝廷似乎至今也未下决议,就连那些丧生的魏使的身后事,也还未敲定——至少这三天,她在宋家时并未得到什么旨意。

所以,眼下她才要自己亲自抱着丈夫的灵位,好让王兄一出来就能看到自己,多生出几分歉疚和同情,这样才能得他庇佑……

“没事的。”她宽慰还欲再劝的侍女,“宁侍卫长已经进去通报了,很快王兄就会见我们了。”

令漪想得不错,此刻的清晏厅内,主管户部的晋王之弟、博陵郡公嬴濯就在与宣威将军公孙牧争论此事,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未休。

这也是眼下朝廷的现状了——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前者的理由是柔然都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漠深处,孤军深入,后勤补给容易跟不上。即使取胜,也很难长期占有那些土地,只是白白地劳民伤财罢了。

另一方面,使者被杀,奇耻大辱,稍微有些血性的将军都不愿讲和。两方人马谁都不能说服对方。

眼下就是如此。

嬴濯能言善辩,公孙牧已然落了下风。嬴濯也再与他争辩,而是转向厅首坐着的青年:“王兄,我等愚昧,是打是和,还是请您拿个主意吧。”

轩窗之下正坐着名青年,一袭玄黑大氅,腰间纯钧剑、组玉佩。鬓若刀裁,眉目如刻。姿貌隽美昳丽,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常年位高权重所养出的清贵。便是这魏朝实际的掌权者——晋王嬴澈。

此刻,他剑眉深敛,眸光沉凝,似是陷入沉思。

“王兄?”

见他不应,嬴濯小心翼翼地追问道。他这才回过神来:“就这么做吧。”

尚且青绿的银杏叶被春风送来,落在棋盘上,他伸手去拂:“阿濯说的没错,若无把握一举灭掉柔然,再打,也只是劳民伤财。”

“安抚好死者家属即可,别因小失大。”

公孙牧有些失望,却也只得接受。他问:“那,那些使者的身后事呢?当真葬在柔然么?”

——这就是柔然如此大方的第二个原因了,因当日叛贼行凶纵火,等到三日之后火灭,遗骸皆成枯骨,粘连堆叠,不能辨认。

至此,魏使的遗体是送不回来了,柔然来信,愿就地安葬,修建祠庙,四时祭祀。

“别人都还好说,”公孙牧又低声地嘀咕,“那宋祈舟可是宋太傅的独孙,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连遗体都找不回来,宋家人怎能受得了……”

“再说了,他还是您的妹夫呢,于情于理都……”

他越说声音却越小,盖因原本俯身整理棋局的晋王忽然侧眸乜了过来。些微冰冷的视线,沉静如玉,却令公孙牧不知不觉便闭了嘴,心间一阵慌乱。

殿下是在责备他?

可他没说错什么啊……公孙牧不解。

殿下是宗室领袖,宋瑀为文臣之首,同是托孤重臣,本素不合。然而去年岁末,两家却突然结亲,殿下将先王妾室带过来的一个女郎嫁给了宋祈舟,虽是没有宗法和血缘关系的继妹,好歹口头上也唤他一声王兄的,两家也算是结成姻亲了。

可眼下,他似乎不高兴自己提起这门姻亲,这又是为何呢?

“王兄,”嬴濯敛容,“既说到裴家妹妹,便先派个人知会她一声吧。宋郎君的身后事,她理应知晓。”

嬴澈不语,纤长洁净的指执起那颗棋子细细打量着,思绪渐沉入回忆。

萧萧竹叶中,少女凤冠霞帔,等候在他必经的廊下:“王兄。”

她对他浅浅一笑,灿若玫瑰:“明日就要出阁了,令漪此来,是专程来感谢王兄的。”

“谢谢王兄这些年的收留,谢谢王兄肯将我嫁给宋郎。您的大恩,令漪没齿难忘。”

一贯见了他就害怕躲起来的少女,彼时竟那般兴高采烈地来谢他,看起来,倒似真的爱慕宋祈舟。

眼前暗影拂拂,嬴澈回过神,是侍卫长宁瓒走了进来:“殿下,裴娘子回来了。”

三人皆是一愣。

嬴澈率先起身,大踏步朝外走去。

院中碧筠浓艳,那一抹素色便格外的显眼。像一抔新雪洒在竹上,清灵毓秀。初春柔和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

“未亡人裴氏令漪,问王兄安。”

感知到他们出来,令漪抱着那尊紫檀的灵位,款款福身行礼。

对面,嬴濯、公孙牧等人亦跟随着嬴澈出来,公孙牧原本仍同嬴濯低声商讨着政事,瞧见院中的女郎,话声不由自主就停滞了。

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呵。樱唇杏眸,春烟染,凝冰作肤,花雪为貌。浓黑鸦鬓间唯点缀着几朵素绢花,一张脸雪云似的白。芳姿国色,铅华洗净。

配着一身素衣,整个人就好似一朵雨中的素萘花。

——绝代有佳人,零落依草木。

院子里瞬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公孙牧更是诧异地同嬴濯交换过一个眼神——

先前可没说过,殿下的这个便宜妹妹生得如此美丽啊?

可惜,新婚不过三月便守了寡,还真是红颜薄命!

庭下,嬴澈亦打量着这个不告自归的妹妹。

她很瘦,比起上一次出嫁前来见他,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纤细袅娜的身姿裹在宽大的素服里,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

他语声不觉便温和下来:“怎么自己回来了?”

令漪仍低垂着眼:“阿妹无用,宋郎去了,不能见容于婆母,不能替王兄完成联姻之任,中道还家,实是惭愧。”

“只是,眼下小妹实无去处,还望王兄,能收留照拂一二……”

说至此处,她抬起一双哀婉凄郁的眼来,樱唇微动,话未出口,眼眶里阖着的晶莹泪珠却先落了下来,一抬首间,清露湍湍、梨花著雨,几令人心碎。

院中一众郎君的心都碎了半截,而她亦像是再控制不住丧夫的悲痛一般,抱着那尊紫檀灵位,泪水越淌越欢。

香肩轻颤,似是不能承受悲伤之重。

身侧立着的簇玉受到感染,也跟着轻声抽泣。嬴濯亦面露不忍,开始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安慰她。

嬴澈却始终面无表情。

他示意簇玉将她怀中的灵牌取过:“我何时要你替我联姻宋氏?”

这一句俨然不悦,落在令漪耳中,更如寒刃在背。她有些害怕地想,是啊,是她自作主张的……

王兄似乎并不喜欢宋家,毕竟,宋郎来提亲那日,他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很好。

所以眼下,他定是觉得她自作自受。她哭得再厉害,也不能勾起他的半分同情。

她因害怕还保持着那个半蹲福身的姿势,双腿酸软,连起身也忘了。

嬴澈剑眉微皱,欲上前相扶,突然的靠近却令女郎如遭惊吓,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摔去。

预想之中的坠地却没有来,腰肢被双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清冽的金猊香夹杂着男子的温热气息拂面而过,又直扑鼻翼,令漪惊恐转眸,粉面已晕出几分绯色来,胸腔里的心砰砰狂跳。

但不过片刻他便松了手,漠然追问:“是江氏赶的你?”

他看上去似全然未曾在意这个极小的插曲,院中诸人也未觉有何不妥。令漪只好按捺下胸间那惊涛骇浪般起伏的惧意,噙着泪答:“母亲也只是伤心过度,阿妹能理解的。”

美人垂泪,看得公孙牧等人心都要碎掉。嬴澈却冷笑:“她赶走你,你反倒还帮她说话。”

这一句更似动怒了。拿不准王兄在想什么,加之才发生了方才那样尴尬的事,令漪没有吭声。

“既如此,宋家那边你不必再回了。就还回棠梨院随你母亲住吧,日后,为兄定许你一门更好的亲事。”嬴澈又道。

改嫁?令漪惊讶抬眸。

这与她想的不大一样。她以为王兄未必肯留她这么个已出嫁的妇人久住,最多也就暂留她几日,必会施压让宋家接她回去。

可现在,他怎么说要将她改嫁,不必再回宋家呢?

“怎么?”

见她反似愣住,赢澈冷淡反问,“被人羞辱至此,你还想回宋家去?”

“不不不……”令漪忙否认,又不安地致谢,“令漪多谢王兄。”

心中则想,这……应该只是一句客套吧……

王兄一向不喜欢她,方才她哭得这样伤心他也没什么反应。眼下,理应也只是随便说说,不会真的为她做主。

她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孀妇,又不是王府的什么正经主子,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

“好了。”嬴澈语气淡淡,“别想这些了,去吧,去见见太妃。”

“是。”

令漪行礼,婉顺地带着簇玉离开。而她走后,嬴濯诧异地问:“王兄不告诉裴妹妹那件事么?”

“后面再说吧,”嬴澈目送少女身影远去,掌心仍微微发烫,似还残留着女郎温香软玉的温度。

他面色淡淡,“现在不合适,我会单独找个机会告诉她的。”

眼下,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亟需处理。

“去告诉江氏。”他转向宁瓒,眼底已然一片压不住的火气,“裴氏是从孤的府中嫁出去的,便是孤的人,孤的妹妹,又岂容他人欺负。让她自己滚过来赔罪!”

太妃所居的兰雪堂乃王府西路建筑的正堂,从棠梨院过去,沿途歌莺响树,风摇翠竹。一蓬蓬紫藤萝在黛青色月洞门墙上轻轻招摇着,春景绚烂,勃勃生机。

令漪同母亲赶到的时候,崔太妃正在小佛堂里礼佛。母女俩在廊下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太妃身边的嬷嬷姗姗来迟,满脸堆笑地道:

“太妃如今在礼佛,不宜见面,请安就免了吧。西边的沉烟馆还空着,就先委屈娘子住那儿。”

沉烟馆是客舍,地处偏远,太妃此举,不就是要轰人么?

云姬脸上的笑霎时有些僵硬:“可殿下的意思是,小女就还像从前未出阁那样、同我住即可,就不必再搬了。”

“这哪能一样。”嬷嬷却严肃地答,“娘子是出了阁的妇人了,又是重孝,不吉利。棠梨院既紧挨着两位小娘子和太妃的院落,要她留下,冲撞了可怎么好。”

“喏,反正沉烟馆也还空着,就先搬去那儿吧,费不了几个钱。”

这是摆明了在骂令漪是不祥之人,云姬的脸色登时便不太好。

令漪却不愿多事:“那劳烦嬷嬷替我谢过太妃恩典,我们这就回去搬。”

说着,拉住母亲衣袖,转身走了。

“你答应做什么!”

甫回到棠梨院,云姬便忍不住数落道:“这老虔婆明摆着排挤你,殿下都发了话,她偏要从中作梗!又不是什么亲母子,我不信,她还真敢忤逆殿下不成!”

太妃是晋王的嫡母,却非生母,晋王的生母,乃是先王当年驻守金城时所纳的侧室李姬。当年金城叛乱,她即将临盆,为护先王陷落在城中,等到先王折返,却只得到一尸两命的噩耗。

晋王就是那个被传死去的孩子,他为李氏的奴仆所救,等到七年后时局平定,才在忠仆的护送下找来王府认亲,却被后来进门的崔妃视为骗子,乱棍打出,是先太子路过才没有酿成惨案。

后来先帝世宗皇帝得知此事,严厉训斥了崔妃,勒令父子相认,并定下他世子的位份。也是因此,两人母子关系一向冷淡。

令漪没应,只低头整理着衣物。

“你说话呀!”云姬忍不住催促。

“依娘看,咱们不如告诉殿下去,就说太妃排挤你。”

“这不必吧。”令漪漠然望向窗外。隔着一片湖,西北方向翠筠千竿、碧色浓艳,其后房舍隐隐的地方,便是沉烟馆。

她神色平静:“沉烟馆也挺好,我住那边,也能少叨扰些母亲。”

“可沉烟馆多偏啊,”云姬语声急切,“你若搬过去,只怕死在那儿都没人知道!况且县主又爱欺负你……”

云姬口中的县主乃是太妃之女、晋王异母妹,宜宁县主嬴菱,自幼便爱欺侮令漪。

如今她既回来,免不了是要被捉弄一番的。

但令漪可不相信母亲是担心自己。

“是吗?”她侧过脸来,一双秋水眼明亮似刀,“我还以为母亲是觉得沉烟馆离王兄居所太远,怕我与王兄就此生分了呢!”

背后的打算即被勘破,云姬也有些尴尬,勉强笑道:“也是这个理……”

“对了,方才你去见殿下,怎么样了?他就不留你多说几句?”

“我与殿下云泥之别,本不相熟,有什么好寒暄的。”令漪回过身,继续整理着衣物。

“那可未必。”云姬看着女儿近乎完美的侧脸,红唇抿出一丝笑,“我们溶溶生得如此美丽,哪有男人不喜欢的。告诉母亲,你这个样子去见他,他可有什么反应?”

反应。

令漪回眸,对上母亲那张妩媚又带着点暧昧笑意的脸,霎然明白了一切。

她冷笑嘲讽:“母亲自己抛夫弃女,上赶着做了有妇之夫的外室,便以为天下女子都如您一样。”

“我可不是您。宋郎尸骨未寒,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被女儿呛了这样久,云姬也不免生出些火,忍不住反唇相讥:“得了吧,假清高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就是给你爹迁坟么?同样要靠男人,我为富贵,你为你爹,难道你就比我高贵些?好歹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不过也是想给你指条明路罢了!”

“——我告诉你,你想给你爹收尸,宋家帮不了你,也不可能帮你。你最该去求的,恰恰是殿下。”

晋王嬴澈,天子皇叔,受命辅政。怎么看,都是她们娘俩往上爬的最好跳板。

给裴慎之收尸迁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偏偏这蠢丫头要舍近求远,找什么宋祈舟!这不是南辕北辙是什么?

令漪没应。

她知道母亲是对的,但母亲会这样说,全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不是真心为她考虑。

她的人生要自己做主。即使是卖身,卖给谁,卖多少,卖几次,几时卖,都要她自己说了才算。

再且,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一来她对丈夫有感情,不愿立刻琵琶别抱。

二来……二来王兄怕是并不喜欢她,她也很怕他,从小就怕。

她同他的第一面就是在算计他,后来狐假虎威地搬出他来反击欺侮她的人时,又刚好被他撞破。他知道她所有的阴暗心思,对她也一直是冷脸相待,可见厌恶她还来不及,怎可能让她得手?

夕阳入户,金色夕光似波纹粼粼蕴满女郎的眼睛,泪光般盈盈潋滟。

见女儿似听进去,云姬又语重心长地劝:“溶溶,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抛给你父亲的事不谈,你就想想眼下你自己的处境——太妃和县主就不必说了,还有那姓夏的,成日里就想翻身做王府的女主人,她们哪一个喜欢你?不把殿下抓紧,你早晚得被她们生吞活剥了!”

“听母亲一句劝,有些事你不想做,人家却是早就把你当成假想敌呢!与其白白地担了虚名,那还不如做了的好。”

许是因为她提到了死去多年的父亲,这一回,令漪的反应不似方才激烈。

“知道了。”她垂下眸,轻轻地应。

子时,沉烟馆。

庭下风灯影影幢幢,月色携花影爬满绮窗。镜前,令漪正解下鹅颈上一串造型古朴的白玉梨花项坠,剥去层层叠叠的素服之后,又去除束胸。

厚厚的棉布一圈一圈松下,丰盈雪软有如脱兔跃出,被烛光染上蜜一样的光泽。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胸前闷痛渐渐舒缓,呼吸终得顺畅。

簇玉掌灯进来时她已穿好了寝衣,正靠着雕花床栏坐着,神情寂寥。瞧见衣架上搭着的束胸布,小ㄚ鬟有些心疼:“要不女郎明日便不缠了吧?”

时下女子皆以纤细为美,偏女郎那处,自十三岁发身后便一日比一日饱满,令女郎十分苦恼。

平日里她衣着多以宽大遮身为主,可眼下是孝期,畏惧被人说不庄重,女郎就只能日日皆用厚厚的棉布将胸缠住,哪里能好受。

令漪却恹恹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人寻着我的错处。”

母亲或许居心不良,有一点说的却是对的。这王府里没人欢迎她,她不能再露一丝错处,以免被赶走。

至于接近王兄……

脑海间忽然掠过继兄那张俊美的脸,令漪怔怔地想,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王兄今日待她不似往日那般冷淡了。

腰上微微一热,似还传来下午时被男人粗壮手臂抱过的燥热。她有些难为情地撇过脸,心道,也许就是可怜自己新婚守寡吧。

她不愿多想,可到了夜深人静、安寝之时,母亲的话和下午的事却始终在脑海中萦绕不散,身子也黏热不堪,好似那双手至今还搭在自己的腰间。

令漪有些烦闷地想,也许她可以试试母亲的法子,先试探试探王兄的态度。

若他对她无意,她便可说服自己,趁早死心。

若他对她有意……

令漪长睫轻闪,柔嫩白晳的脸贴着绣了梨花的枕面,陷入微微的沉思。

丈夫尸骨未寒,若王兄对她有意,她真的要去攀附他么?

次日傍晚,令漪独自去往东边。

她被引到疏雨堂里,在小客厅等了一个多时辰,方见兄长一身常服地从清晏厅那边过来,令漪忙起身行礼。

嬴澈面色淡淡:“怎么在这里等。”

他并未穿朝服,披一件玄黑织金大氅,也未束发,只在鬓边束以小辫,将旁余头发都拢至脑后,额前碎发微绻,其下一双桃花眼泛着泠泠的光辉,锋锐又多情。

高鼻薄唇,清隽俊美。神色却疏离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令漪不敢多看,恭敬垂眸:“是管事让我在这里等的,怕叨扰王兄,令漪不敢去清晏厅。”

实则晋王的住处是一处三进院落,一进为清晏厅,乃办公之所,二进为疏雨堂,再往后,才是他的住处云开月明居。

她能进疏雨堂,就已是殊荣。

赢澈懒懒颔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进去说。”

她被带进云开月明居东侧一处向阳的居室,室内窗明几净,雕文刻缕。东边轩窗下设了一张大书案,上面整齐摆放着一挪挪的公文奏章。

旁边另有两张紫檀十字围栏书架,亦放着满满的书。

令漪停在门外,有些迟疑。

这是王兄的书房,名为快雪时晴轩。轩中堆放的公文皆是朝廷机密,因此他从不允外人进入此轩。

眼下,自己要进去吗?

嬴澈自顾走去书架旁找书,见她没有跟来,微微回过半边好看的侧脸:“怎么不进来?”

“我,我……”

得到他的允许,她暗暗掐了自己手心一把,这才进入轩中:“阿妹此来,是想问问亡夫的后事。”

“先前朝廷派来的人只同我们说了他牺牲的事,可我总还想着,要见他最后一面,便想问问王兄,什么时候才能将他的遗体接回来……”

说着,她低头作以帕拭泪状,又抬起眼来希冀地望着他,杏眸盈盈,水光氤氲。

他没有回答,仍背对着她在书架中翻找着。轩中极为寂静,夕色流金,铁马风鸣,一切都安静得似是世界也为之静止。

令漪心下紧张,莲步轻移,鼓起勇气靠近了些想要追问。身前的男人偏是此时转过了身来:“是吗?”

昳丽冷峻的脸瞬填满眼眶,清冷的金猊香有似罗网,铺天盖地地罩下。她蓦然惊觉二人距离的拉近,仓惶向后退。

这一退却不慎踩着了裙角,身体顿如落花向下疾坠。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令漪顿时一改眼中本能的害怕,楚楚可怜地朝他看去。

红唇微启,欲说还休。杏眼清波,含情脉脉。

像月下露华洗濯的梨花,每一寸肌肤都泛着羊脂玉般温润浅淡的崇光。又似珍珠,光华潋滟,清润柔和。

可对面的男人却全然没有欣赏美人的闲情逸致,他黑眸平静又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洞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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