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找我了
我很想骂她一句混蛋,但又感觉,从那种日子里走来的人
活的已经足够不容易,当时她离开我的选择可能是对的
那段日子特殊的很,忘不掉,寒冷与腐败气味的混合像呕出的酒味
我们两个躺在人生的谷底,相互取暖,又互相猜忌
到后来,我遇上了一个适合结婚的人,决定彻底把她剥离开来
她却自杀跳楼了,像一团模糊的血肉,从我身上掉下去
她知道我爱她,也知道有的爱情,注定烂成一团
1
我从床上坐起来,拾起地上的靠垫垫在身后,此时应该是中午了,窗帘严严实实的拉着,没法感知外面是什么天气。
昨晚下了点雨夹雪,街上的人都迫不及待的穿上了羽绒服,这会可能还在下。
靠在床头上,脖子并不能完全的舒展,这感觉不是很舒服。
我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起昨晚抽剩的半支烟,重新点着。
淡淡的木调香夹杂着薄荷味瞬间充盈我的口腔,这时感觉脖子似乎又没那么难受了。
这支烟是红丽昨晚带来的,意大利进口,一包三百块,客人给了她一支,她就带回来给我。
红丽不抽烟,但我嗜烟如命。
烟味确实很难闻,这一点我和红丽持同样的观点。
可红丽不明白的是,我爱烟并不是因为爱抽烟,我只是需要某种东西能够去依赖。
此时的红丽就坐在我面前的梳妆台上,往脸上抹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每天她都要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重复这些步骤,什么乳什么霜,一层一层的往脸上涂,接着又拿着不同的刷子往眼皮上涂上亮晶晶的粉末。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拿着一根烧着的牙签烫在睫毛根部,这个举动真是太诡异了,神奇的是红丽至今为止都没有戳瞎自己的眼珠子,并且她的睫毛看起来浓密卷翘,就跟洋娃娃似的。
我和红丽在一起有一年了,大概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来我工作的酒吧推酒,一瓶也没推出去,坐在没人的吧台嚎啕大哭。
我看这姑娘不容易,调了一杯酒给她,跟她说,“别哭了,你这酒都放在这儿,回头我跟经理说说上你的酒。”
红丽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了一圈酒吧说:“算了吧,我看你们这酒吧也没什么生意,还是不为难你了。”
我这人要面子,尤其是在姑娘面前,我说:“你就放心吧,我说上你的酒,就上你的酒。”
后来,我请经理去海鲜楼吃了一顿,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我跟经理说红丽是我一朋友的妹妹,她那酒真不错,不上确实可惜。
经理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嘱咐我,这妹妹确实不错,把握好机会。
红丽没想到我真给她办成了这事,她很高兴,为表达谢意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又回请了她一顿。
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
我曾邀红丽来和我同住,帮助我这个懒汉打理生活,红丽不肯,她说:“我可不想给你造成未知的困扰。”
“能有什么困扰?我这个人,一没有女人,二没有兄弟。”
红丽听后很认真的跟我说:“我说的是未知的困扰,未知,正因为未知,所以困扰。”
这场话题持续到最后,红丽最终同意偶尔来过夜,顺便帮我收拾屋子。
说是这么说,可红丽每次来我这里都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床单搭配窗帘换上了同色系,冰箱里塞满了新鲜蔬果,我家附近哪家超市的鸡蛋打折,哪家菜市场水果便宜,她比我门清。
“一会我得早点去店里,今天要盘点,正好我也算算我这个月卖了多少酒,能拿多少钱。”红丽转过身来,举着小镜子检查着自己的妆容跟我对话。
我说:“算什么算,不是离发工资还早呢吗。”
她说:“我就喜欢提早做计划,过日子就得这样,这没有坏处。”
我想她说的对,红丽很多地方都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才觉得自己需要她。
“起吧,我煮了小米粥,你得喝点。”红丽过来掀我的被子。
我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本想亲她,可她的嘴唇上已涂好了口红,索性省去步骤。
我将手伸进她的睡裙,摸到了一片薄薄的蕾丝材质的面料,用力一扯,就从她的大腿褪下。
红丽躲了一下,想起身却没使出力气,她便不再躲了。
正在这时,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传来,声音很轻,但我和红丽都听见了,她停下来,望着我,“谁啊?”
我说:“我哪知道,可能是来收暖气费的。”
“你还没交呢?”
我说,“交什么交?这暖气烧跟没烧有什么区别,你穿好衣服别出来,我去看看。”
走廊的灯亮起,我打开大门,一股寒风迎面扑过来。
今天果然还是下了小雪,细小的雪花被风吹在我的脸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我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养成开门前观察猫眼的习惯,那个带着放大镜作用的玻璃孔安装在防盗门上并不是毫无用处。
我看到晓安站在门口,身上是一件白色羽绒服,围巾裹着半张脸,脚上是一双拖鞋,手边还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阿泉,我都要冻死了。”这是时隔五年,晓安见着我后说的第一句话。她自顾自的进了屋,还吩咐我,“箱子就交给你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
“你上次给我寄的包裹上面不是写的清清楚楚的嘛。”晓安已经跳上沙发,她开始脱外套。
我过去拉她起来,我说,“出去。”
“我去哪儿我?”
晓安挣脱我的手,围巾从她脸上滑落下来,露出嘴角的伤口和下巴上的淤青。
我看到她脖子里戴着的是今年夏天我寄给她的生日礼物。一颗黑色珍珠。
我松了手,说:“你他妈就是贱。”
晓安笑了一下,说:“你说的没错,不过咱俩彼此彼此。”
很显然此时的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红丽已经冲出了门,还好我家楼层高,我追出去的时候看见她还在狂按电梯键。
“别过来!”红丽哭了,妆都哭花了,眼窝黑成一团,她说:“她就是李晓安,对不对?”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跟红丽提起过晓安,我说晓安是我的初中同学,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说五年前,晓安跟着一个有钱人远走高飞。
当时红丽问我,有没有喜欢过晓安,我说有,她又问我交过几个女朋友,我说你是第一个。
我说:“我不知道她会回来。”
“今年夏天,我们去珠海的时候,你买了这条项链送给我,金色珍珠,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珍珠不光只有白色,当时你还买了一颗黑珍珠,说要送给一个朋友。
你知道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颜色的珍珠,你当我不知道黑色的是最贵的?你真以为我好糊弄呢?”
说着红丽从脖子里扯下那条项链,一抹金色被扔在地上。
电梯开了,她走了。
进门后,我看见晓安正蹲在茶几前面喝粥,她看着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里有人,不过你女朋友煮的粥真不错。”
我把行李箱拿进来,问她:“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晓安从碗里抬起头,眼睛盯着我说:“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2
二零零三年,我妈改嫁,出嫁前她找人算了一卦,算命的说我的八字太冲,克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走,那孩子就不愿出世。
于是我一个人坐了一夜的火车,从新疆到兰州,投奔我爸。
我爸在兰州卖茶叶,娶了茶商的女儿,买了一套新房,又生了一个儿子,这些我是到兰州以后才知道的,走之前我妈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没去他们家,我爸将我安顿在爷爷留下的老房子里,留下一些钱说不够了再跟他要。
十六岁的我从一个贫瘠的地方又到了另一个贫瘠的地方,在一间老房子里,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我爸将我送进了附近一所中学,那时的孩子们对转学生都充满了好奇,一听说我是从新疆来的,对我更是热情了,一下课就围着我让我说说新疆是啥样,羊肉串是不是巨好吃。
除了我的同桌李晓安,她几乎就不搭理我,准确来说她几乎不搭理班上所有人。
那时BB机的时代刚刚落幕,大人们都换上了彩屏手机,文字交流的魅力初步形成,短信一毛钱一条,你来我往,即时迅捷,一个月下来话费高的吓人。
得,还是座机最实在,那巴掌大的玩意儿不敢轻易用,得当宝贝一样供着。
当时我就拥有一台,全班也就只有我有,是我爸淘汰的,主要用途就是打电话跟他要钱。
那是晓安第一次在下课后主动跟我说话,她说:“借你电话使使,两分钟。”
她也没走出去,就在我旁边拨了号码,我听见她对着我的摩托罗拉说:“你就给我一句话,跟她断还是不断?”
通话时长,一分五十九秒,说是两分钟就两分钟,她为省话费,在最后一秒前挂了电话,也在电话里那个人给她答复之前。
过了两天,晓安手里也有了一台小灵通,她跟我说她是在二手摊子上花四十块钱买的,摊主人很好,多花十块钱还能办张卡,就是信号不太好,发短信老是延迟。
她拉长天线跳上课桌,将小灵通举的老高,问我:“这样是不是能好点?”
那天晚上我就收到了晓安的短信,内容很简单:出来,陪我去干件大事。
夜里十二点钟,我到了她说的地方,翠萍理发店,我知道这家理发店,理发很便宜,学生只收两块钱。
这个点,理发店早就关门了,里面漆黑一片,晓安就站在门前等我。
我说:“你叫我来这里干嘛?”
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广告灯箱,“翠萍”两个字透过蓝色的油布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然后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
火苗太小,在广告牌下面烤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我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十分钟后,我的手里多了一瓶二锅头,我往嘴里灌了一口,就砸向了“翠萍”,打火机几乎是被晓安同时扔进去的,火苗迅速的窜起,灯管一遇高温就噼里啪啦炸了起来,我感觉我的脸迅速的发烫。
“还愣着干嘛?快跑!”
晓安拉着我逃离现场,她柔软的小手紧攥着我的手指,宽大的校服衣领从她肩上滑落,露出背心的肩带,她从前方回过头来,瞳孔里映出身后的火光,然后她笑起来,“吴清泉,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呢。”
后来我们跑累了,就去夜市吃羊杂,兰州的夜市到了凌晨依然人声鼎沸,整条街都蔓延着各色美食的香味,我们穿过人群,在一口不锈钢大锅前面坐了下来。
两碗羊汤端上来,热腾腾的雾气浮现在我们中间。
我问晓安:“翠萍就是你那情敌?我看那老板娘岁数也挺大了,孩子都有了。”
她看了看我,哈哈大笑起来,根本停不下来,就像是突然间被上了发条一样,她边笑边捂着肚子,“哎呦,肚子疼,哎呦,我和那个渣男早就分手了,哎呦,那翠萍是我后妈。”
所以,我们一起烧的是她家的理发店?
我说:“你爸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我跟你说,打火机是你扔的,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协同,嗯,协同。”
她又笑,“可酒是你倒上去的,哎,那二锅头可是你找来的,你先动的手。”
我:“……”
究竟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在那个夜晚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记得晓安笑出眼角的泪水和她面前的两盆羊骨头。
3
很多年后我问过晓安,为什么当初烧灯牌会叫上我,顺便提一句,晓安长得很漂亮,是我们班的班花,当年学校里追她的人前赴后继,我说你的身边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啊,只有你才不会问我为什么那样做。”
晓安说的没错,我们是很像,只有相像的两个人才会互相理解、彼此照顾,但要论到谁更坏,我觉得还是我略胜一筹。
类似晓安这样的报复行为其实我也做过,区别是我不需要帮手,我经常去我爸家门口,趁没人的时候往钥匙孔里塞满砂子,在门口的高筒靴里放上死老鼠……
可是不管是晓安还是我,我们做的这些事根本就没有引起他们任何反应,你若是问我们想看到什么样的反应,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很沮丧。
晓安一直由奶奶抚养长大,每次放学路过“翠萍理发店”的时候她都会绕着走,即使生活在一个城市,她也不常和他们见面。“他们”—这个称呼不用解释我便懂。
高二那年,晓安的奶奶去世,为了不搬去和“他们”同住,晓安谁也没有告诉,老人的尸体在床上放了三天,她在一个雨夜跑来敲我房子的门,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外,对我说:“阿泉,我害怕,你要收留我。”
“出什么事了?”我问她。
她不说,只是那样站着,我只好让她进来,放了热水让她洗澡,她洗了很长时间,出来时穿着我的短袖,衣服长到膝盖,她拿它当睡衣。
那晚我在沙发上很早就睡着,半夜的时候,晓安从卧室出来,钻进我的被窝,沙发很窄,她紧紧的抱着我,肩膀轻微的颤抖着,那是我第一次抱一个女孩,她的身体很瘦很软,但却很凉。
我冒充晓安的父亲给老师打了电话,帮她请了假,晚上放学后我会从外面买了吃的带回去,然后我们一起吃饭,写作业。
我没有问晓安什么时候回去,她和我一样,其实是没有家的,我不知道她能回哪去,我希望她能把这里当家。
第三天的晚上,晓安的父亲和继母找上门来,他们推搡着晓安,将桌子上的泡面打翻在地,他们打了我几个耳光,又把我拎出门外。
我的身体被他们按在走廊的栏杆上,寒夜的风从底下灌上来,耳边的声嘶力竭再也听不见了,我闭上眼,感觉身体正在失重……
“嘭”一声,随着这一下沉闷的声响,晓安继母的尖叫声穿透我的耳膜,我睁开眼,看见晓安整个人趴在楼下的花园里,一动不动。
她只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