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鸣鹤大婚的当晚,他丢下我,跟青梅坐在屋檐上喝了一夜的酒。
「离开沈府她还能活?平日只会绣东西,性情又无趣,我娶她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他仰头饮下一盏酒,瞥向我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记得把你那些破烂收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定国公府连绣娘都请不起。」
一场大火,将有关我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他却疯了般寻找我的踪迹,千里下江南。
「沅沅,我把它找回来了。」
他小心捧着半枚残存的香囊,神情恳切。
彼时的我已经成了苏杭有名的女富商。
我只顾轻哄摇篮里的女儿入睡,连眼都没抬。
「嘘,小声点。」
「一个破烂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
1
当我拖着喜服跨了几个院子找到沈鸣鹤时,他正坐在屋檐上喝酒。
大红的喜袍敞开,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
月光下,一男一女相互依偎。
「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不该来陪我。」
女孩低下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
沈鸣鹤举杯的手微微顿了顿,「阿窈,还在生气?」
他扔了手中的酒杯,转而抱住女孩,下巴轻抵她肩上。
「这门亲事是父亲的遗愿,不得不从,之后我一定找机会娶你。」
我停在墙下,抬头怔怔望着二人。
喉咙有些紧,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开口。
「那她呢?今晚她怎么办?」女孩的声音透着哽咽。
「别管她,不过是一介孤女,离开沈府她还能活?」
「平日只会绣东西,性情又无趣,我娶她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他的语气温柔下来,像哄孩子般用指腹擦去周青窈脸颊边的泪痕。
「你啊,就是太会替别人考虑了,听说你在边疆又受伤了?可曾上过药?我那有上好的白玉膏……」
耳边一片翁鸣,我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今日是我与沈鸣鹤的大婚之日,也是周青窈与她父亲立下战功,从边疆赶回来的日子。
从边塞到京城的路途遥远,她奔波一夜,入京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将军府,而是赶来定国公府参加沈鸣鹤的婚宴。
青丝高束,身上的戎装也未曾换下。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夫妻行对拜礼时沈鸣鹤眼中的那抹惊艳从何而来。
头有些晕,我撑住墙勉强保持平衡。
发冠上珠翠摇晃,琳琅间落了一只步摇在地上,打破眼前的静谧。
二人身形一顿,扭头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望见是我后,沈鸣鹤明显松了一口气。
「不在房内待着,你跑出来做什么?」
他垂眼斜睨,方才的柔情顿时无影无踪。
「千沅,对不起……」
周青窈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更紧地圈箍怀中。
「不需要和她道歉,若不是那场变故,世子妃的位置,本该是你的……」
我攥紧手心,指尖深入掌内,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沈鸣鹤说的没错,周青窈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是将门之女,也是他婚配的最佳人选。
我嫁给他,只因为国师的一句话。
荧惑守心时出生的女子能佑定国公府百年荣盛。
我瑟缩着躲在母亲身后,却被她推到了大人堆里。
「老爷可算是找对人啦,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丫头出生时天上闪红光,算命的说这是好兆头呢!」
她笑地谄媚,脸上的肉跟着颤动。
临走前,她罕见地柔声和我说话,嘱咐我以后要听话些。
我向来很听话,便坐在檐下的青石梯上等她。
等啊等,天渐渐黑了,还飘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顺着领口流进四肢百骸,我恍然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哭喊,没有吵闹,只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雨帘。
「你是不是傻呀?」身着锦衣的小公子拍了拍我的肩。
「淋雨会生病的,喏,我的伞给你。」
2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青石梯,只不过,他的身边换了个人。
明明在前几天前,他还与我对坐书房,赌书泼茶,笑谈将来有了孩子后的生活该当如何。
和独倚檐下的某个瞬间一样。
我明白,记忆中的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七年来所有的感情,都在沈鸣鹤与周青窈之间碎成了齑粉。
「你回去吧,今夜不必等我。」
他垂下眼帘,眼底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薄凉。
仿佛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样。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你当真要做地这么绝吗?」
沈鸣鹤嗤笑出声,仰头饮下一盏酒,再次瞥向我时,眸中轻蔑不加掩饰。
「余千沅,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我想要做什么,需要你过问?」
「明日还有亲眷会来,记得把你那些破烂收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定国公府连绣娘都请不起……」
年少的真情需要长久的付出,而心死只需要一瞬。
我扯了盖头,捡起地上的步摇,离开地很干脆。
喜房内,大红的雕花蜡烛忽闪,豆般的灯火欲灭。
雷声轰鸣,又要下雨了。
如他所愿,我将有关我的东西全部收好带走。
东西不多,无外乎是香囊、绣衣,还有几匹新织好的绫罗。
那些都是我一针一线亲自绣出来的。
曾经沈鸣鹤说过要珍藏一辈子的绣品,在他的青梅面前,也只是分文不值的破烂。
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凄凉。
被丢弃的又何止是这些绣品?
妆奁内,一方锦帕安静地躺着。
这是寓意着夫妻琴瑟和鸣的信物,做工极其精细,我与沈鸣鹤查遍了古籍,才找出关于绣法的只言片语,用了一个月将它完成。
原本打算在今夜赠与他,如此看来,倒也不必了。
我将鸳鸯锦帕扔到炭盆上,冷眼看着它被火舌吞并。
「你这是做什么?」
沈鸣鹤拦在门口,眉宇间盛满怒气。
他冲到火盆边,想要从火堆里捞出帕子,但可惜迟了一步。
我望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世子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回扼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我已经送她回去了,今夜是大婚夜,礼还未成,你又要闹哪出?」
我用力挣开他,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还以为我依旧会像从前那样无条件地原谅他,可是他忘了,我也是人,我也是有脾气的。
室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带着惩罚性质的吻蛮横落下,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气息间纠缠。
沈鸣鹤打横把我抱起,又重重扔到了床上。
冰凉的指腹滑过我的肌肤,留下一束束红痕。
「我说过,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你离开的。」
他啃噬着我的耳垂,呼吸急促。
摇曳的烛光在此刻完全熄灭,喉咙间余下的呜咽也被隐在了屋外的雨声里。
是前所未有的荒唐。
3
待到第二天醒来时,已近巳时。
身边空荡荡的,沈鸣鹤不知去了哪里。
「啧,可算是起来了。」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一点都不知道定国公府的规矩。」
一嬷嬷打扮的人立在床头,居高临下看着我。
她撇撇嘴,将水盆扔到了桌案上。
「自己快些洗漱吧,夫人还等着你去敬茶呢。」
我是沈府的童养媳,说的难听点,不过是替沈家冲喜的替身。
府中的下人个个都是势利眼,曾经念在沈鸣鹤的份上,她们还会给我几分面子,喊我一声姑娘。
自从听到沈鸣鹤昨天晚上的话后,她们便连装都不装了。
「怎么没人告诉我,沈府的下人都能踩到主子头上了?」
玄紫色衣袍掠过廊柱,一抹挺拔的身影在门前停下。
沈鸣鹤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目光冷冷扫过嬷嬷。
「世子……」
嬷嬷慌忙跪下,面色惨白。
「余千沅是定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只要本世子还在位一日,就不允许任何人忤逆她。」
他声音清润,却透着威严。
「奴婢知道了……奴婢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求世子高抬贵手……」
嬷嬷抖如筛糠。
「押下去,另行发卖。」
短短几个字就定了她接下来的命运。
不理会嬷嬷的求饶声,沈鸣鹤径直朝我走来。
「昨晚……睡得还好吗?」
他微微启唇,语气带着些许别扭。
「怕你累着,就没让下人叫醒你,想让你多睡会。」
酒醒后,他不可能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但他却始终不肯低头。
「尚书家送来了一副东珠耳裆,成色很是难得,我替你戴上。」
沈鸣鹤在床边坐下,白玉指节撩起我的鬓发,另一手则小心取出盒中的耳裆。
「颜色很衬你,你戴一定很好看。」
我垂下眼帘,不想看他。
我早该明白,在这世道中,真心是最瞬息万变的东西。
在此之前,沈鸣鹤或许与我有过几分情意。
只不过这情意似水中月,镜中花。
只要周青窈一来,便全被吹散了。
「嗯,果然很美。」他眉眼弯弯,恍若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我抬眼,盯着他潋滟的眸子。
「所以,你还打算娶周青窈为平妻吗?」
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一分一寸冷下来,我心中也全然知晓。
「未来的事,我也说不准。」
他叹了口气,接过梳子替我绾发。
「不过,我向你保证,就算阿窈成了平妻,我也不会亏待你。」
「周姑娘乃将门之女,从小跟着周将军上战场,性情自由洒脱,若真嫁于你……」
我仰起脸,一字一顿。
「你可要好好对她。」
沈鸣鹤的真心不值钱,但他的赏赐却是实打实的。
在离开定国公府之前,我要让他放下警惕,再尽可能多拿些金银细软,好方便出逃以后的生活。
沈鸣鹤用力抱住了我。
「沅沅,你能这么想,真的太好了。」
余光偶然瞥见了院子里几抹开得正艳的红梅。
换做之前我还会很感动,但现在我只觉得嘲讽。
我爱绣花,也爱养花,这个习惯从儿时保持到现在。
这几棵树是沈鸣鹤送我的,为了庆祝我钻研出新的绣法,他带着仆从跑遍了全国,才从一座山上把它们挖回来。
「灵山上的红梅花期很久,从入秋便开始开,一直能开到来年春天。」
「这样你靠在窗边绣花,就能看到梅花,也能想到我啦。」
「若是我不在的日子,就让这几株梅花代替我陪着你。」
才刚回府,连脸上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擦,沈鸣鹤便赶到我面前,献宝似的将花移种到院子里。
十五岁的沈鸣鹤还不像现在这样无趣,那时的定国公活的好好的,他和京中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样,鲜衣怒马,春风得意。
会带我画舫听雨,也愿为心上人远走岭南。
只叹世事无常啊。
4
按照惯例,新婚夫妇要在次日晚上前往洛水河畔放花灯,祈求恩爱无间。
与沈鸣鹤一起应付完老夫人之后,前往洛水的马车早早停在门口。
他习惯地为我拉开车帘,扶我上车。
众人的喟叹声将我们环绕,恍若我们真的是一对蜜月中的鸳鸯。
「记得你坐马车头会晕,专门点了能减轻症状的熏香。」
「要是还晕的话,就枕着我的手臂睡会吧。」
我没有回答他,只忍着难受阖上眼小憩。
马车平稳前进了一段路,此刻却陡然停了。
「怎么了?」沈鸣鹤掀开帘子,微微皱眉。
「世子,前面的两架马车起了冲突,好像……周小姐也在。」
不等车夫把话说完,沈鸣鹤已经出了车厢。
身侧只余留他身上浅淡的松木香。
我靠在窗口,掀起一角帘子,静静看着二人「叙旧」。
周青窈跌倒在地上,水绿的裙摆隐隐沾上了污渍,脸颊也多了几道擦伤。
「阿窈,出了什么事?」
沈鸣鹤急忙脱下自己的披风为她披上。
女孩强撑着想要自己站起身,「无妨,许久不曾策马,今日心血来潮想试试,结果技艺不精……」
她掩唇咳嗽几声,表情痛苦。
「是要和千沅一起去洛水边祈福吗?快去吧,接应我的马车很快就到,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怎么行?」沈鸣鹤回拒地很干脆。
「刚好我们也有车马,我载你。」
他将周青窈打横抱起,朝马车走来。
「你安心坐吧,我去前面驾车。」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顿住了脚步。
回望着我欲言又止。
「沅沅,阿窈在边疆待惯了,闻不得这些熏香味,你能不能忍忍?」
「看你前半段路程都好好的,很快就到洛水了,应该也不差这一会。」
周青窈也看着我,小心翼翼。
以我对沈鸣鹤的了解,只要他认准的事,就没有改变的可能。
挣扎只不过让自己更加可怜。
我点头,「随你。」
马车又重新启程,车内安静无言。
周青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抬眼的瞬间,方才的柔弱拘谨消散无影。
取而代之的是多年纵横沙场的藐视。
「我说过,你争不过我的。」
她拂了拂身上的灰尘,语气笃定。
我对她的转变并不惊讶,只是可怜骄傲如她,到头来也会因为一个男人卑躬屈膝,用尽手段。
「周小姐……真是惨啊。」我幽幽叹了口气。
她的眸子微微颤了颤,「你什么意思?」
「身为将军府的独女,不需要读《女经》《女戒》,你平时司空见惯的东西,寻常女子一辈子都无法触及。」
「和她们不一样,你不需要困于四方的宫闱,也不需要终生守着自己的夫君与孩子。」
「我与你交情并不多,却仍记得许多年前你曾说过的一句话。」
「你说,你的愿望是成为像周将军那样的人。」
「哪怕身为女子,也能策马追逐北漠的落日,也能乘风万里,让大齐的旌旗蔽空飘扬。」
「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周青窈猛地转过头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抬起头,冲她扬唇一笑。
「没什么,既然你想要沈鸣鹤,我想要自由,倒不如我们换换?」
她眉宇间的惊愕顿在脸上,原先盛气凌人的威严也淡了下去。
似乎过了很久,她终于给出了答案。
「你最好别耍花招。」
5
我与周青窈的谈判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人虽然偏执任性,但好歹看得清局势。
望着角落那盏周青窈亲手点燃的、即将燃尽的熏香,不知怎的,原先心中的郁郁之气居然减淡了许多。
「阿窈,既然遇到了,便一同去洛水祈福吧,你与伯父常年征战,我不放心……」
已经到了周府,沈鸣鹤却不打算与周青窈告别,反而向她发出邀约。
他笑望着周青窈,琥珀色眸子笼罩着一层暖意。
周青窈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那……也好。」
彼时已近傍晚,京城有宵禁,洛水边的人寥寥无几,大都回家歇息了。
唯有一个花灯摊子还支着摊。
「客官可是来为夫人祈福的?您来得可真巧,再晚点我就要收摊啦。对了,我这儿的花灯许愿可是出奇的灵,保准二位和和美美、恩爱长久……」
周青窈身上还披着沈鸣鹤的披风,小摊老板似乎凭此默认了他们的身份。
沈鸣鹤身形一顿,面上有一瞬的犹豫,却不曾开口解释。
「把你们这的所有灯都拿出来,我要陪我夫人放个痛快。」
他低声吩咐摊主。
「这……小店只剩最后一个双蒂莲花灯了……」
摊主有些为难。
按照惯例,一朵莲花只属于一个人,那我们中必须要有个人退出。
沈鸣鹤皱了皱眉,扭头看向我,眼神闪烁。
「沅沅,阿窈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很快又要去边疆了,错过了这次要等很久,但你不一样……」
「把你的那份给阿窈,好吗?我答应你,以后你要是想来,我随时都可以跟你一起。」
纵然已经不爱了,但当我真正听到这番话时,心脏还是会闷闷的钝痛。
只能靠指甲死死掐入掌心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失态。
「好啊,周小姐为大齐立下赫赫功勋,为她让步,我没有异议。」
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沈鸣鹤走到我身前,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下月我带你去灵山吧,去看漫山遍野的红梅,那全都是你喜欢的花……」
原来,他也知道这样会伤到我啊。
只是恐怕等不到下个月了。
二人捧着莲花灯,面对面在花蒂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暖橘色的烛火映得人脸庞如玉般皎洁。
沈鸣鹤低垂着眉眼,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周青窈提笔写完自己的名字,抬眼望着他的那刻,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论家世、相貌,沈鸣鹤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再加上两人一同长大,其中的情分不言而喻。
如此看来,似乎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我拆散了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分开,是我将这桩婚事搅成了一滩浑水。
可明明我也是受害者,凭什么要我承受这一切?
不甘与无力交织。
我缓缓挪动脚步,在一片花影下抱膝坐下。
远处,是正在放花灯的二人。
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潋滟水光,几叶小舟在洛水上微微晃动,驶向不知名的目的地。
我想起了记忆中的江南,六七月的烟雨江南就是这样的。
6
沈鸣鹤托着莲花灯,蹲下俯身将花灯送向水面。
周青窈立在一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花灯入水的那一秒,沈鸣鹤腰间系的香囊不知为何突然掉了。
那枚装着我与他结发的香囊,顺着河水与花灯渐渐流远。
沈鸣鹤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够回来,奈何晚了一步。
「寒冬腊月,要是衣裳沾了水,保不准要生病的。」周青窈关怀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修长的骨节缩回,沈鸣鹤重重叹了一口气。
「回去吧。」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
「走吧,沅沅,该回家了。」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映着月色。
我思索了片刻,强忍着恶心拉过他的手。
绝对不能让他有所察觉。
如果他意识到我的反常,就会在我身边安插更多的眼线。
周青窈也跟了上来,看到面前的这一幕,眼底情绪不明。
临近分别,我最后嘱咐了她一句话。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她不看我,静静用手帕擦拭腰间镶了明珠的短刀,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嗯,不会忘的。」
回到沈府后,我的日子依旧如往常一样。
因为身份低位,不精算数,所以无权接触管家事物。
因为老夫人对我无感,更不想长孙是由我诞下的,所以不曾过问我与沈鸣鹤私下的房事。
不用打理家务事,不用担忧沈府的香火,我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沈鸣鹤开心。
好在沈鸣鹤大多时候都在周府陪周青窈,我一个人也乐得自在。
更多的时候,我都靠在窗户边绣花。
不分白天黑夜,绣完一匹锦缎,再绣一片裙裾。
四方的匣子里摆满了绣品。
趁着夜色,我带着它们去了当铺,把它们换成银子,再悄悄潜回沈府。
推开门,两人面面相觑。
「你去哪了?我给你带了名食楼的点心,你最爱的,快尝尝。」
沈鸣鹤见我从外回来,眸底闪过一抹惊讶。
我随意应付了几句,好在他信以为真,没有多问。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周小姐没留你下棋?」
我捻起一片玉梅糕放在口中细细品尝,糕点本身细腻甜香,此刻却有些食之无味。
沈鸣鹤环住我的腰,下巴轻抵我的脑袋,声音沙哑。
「你忘了,明天是你的生辰,我要早些回来陪你呀。」
从八岁到十七岁,沈鸣鹤已经陪我过过九年生日。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辰是哪天。
毕竟我娘从没跟我说过。
就连现在的生辰日期,也是沈鸣鹤根据我们初见那天定下的。
「荧惑守心?听先生说这是八年前冬季发生的事,可惜没有文书考据……不如就把我们相遇那日定为你的生日?」
「这样算起来,好像就是今天呢……」
年少的沈鸣鹤突然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沅沅,你等会,转过身别偷看!等好了我会叫你的!」
待我回过神来,早已不知他去了何处。
似乎过了许久。
「我回来啦!来,闭上眼,我带你走。」
沈鸣鹤扶着我,慢慢的、一步步走出内室。
因看不见引起的不安在心头萦绕,沈鸣鹤握着我的手又重了几分。
「有我在,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冰凉的雪粒洒在脸上,视线重新开阔。
院子里,两个形态各异的胖墩墩的雪娃娃紧挨着立着。
「看,我堆的我们俩,像不像嘛?」
他扯扯我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
我点点头,不忍他伤心,「像。」
他登时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两颗虎牙。
「还有还有,我编了腊梅花环,替你带上。」
「之前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就偷偷学了点……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处了……」
两张面孔不断重叠,脑海有些晕眩,我又成了十七岁的余千沅。
在我面前的,是二十岁的沈鸣鹤。
今夜,将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7
待身侧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我小心挣开沈鸣鹤的环抱,蹑手蹑脚朝门外走去。
黑衣的侍女隐在阴影中。
「小姐说你明天启程,往后山水不相逢,念在曾经情分上,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递过来一样物件。
锦布包裹的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看清了,是周青窈随身佩戴的那把短刀。
侍女不再言语,与我交接完很快便离开。
我将东西藏好,回到床上躺了许久,却始终睡不着。
这一夜,我做了个断断续续但很长的梦。
过去的十八年、遇到的人,还有经历过的那些事。
一点点在我脑海中浮现。
梦的最后,是一片氤氲的湖泊沼气,那里开满了白莲,采莲女乘着小舟在荷叶间穿梭。
睁开眼,沈鸣鹤的脸离我很近。
我下意识撤身几寸。
他微微挑眉,眸底波光潋滟,唇角含笑。
「被吓到了?抱歉,你睡着的样子很乖,没忍住盯着你看了很久。」
床边摆了件绫罗,沈鸣鹤动动指节将它送了过来。
「换上这件新裁的衣裳,我们去一个地方,那里……你会喜欢的。」
换完衣裳,我坐在铜镜前梳妆。
沈鸣鹤手中拿了支螺黛笔,神情似乎在考量什么。
「沅沅,抬头。」他伸出食指轻轻勾住我的下巴。
呼吸似乎在此刻停滞,他的模样专注而认真。
凉润的触感划过眉间,我能看到沈鸣鹤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这样的眼神我曾见过许多次,并天真地以为这是我的个人专属。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这从来不是什么个人专属。
就像不管凡事风光几何,月辉始终如一地、无私地照亮万物。
我在沟渠中偶然窥见了月光,从此误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月光。
他透过我,看到的又会是谁的影子?
结过不言而喻。
沈鸣鹤没骗我,他找到的地方甚合我心。
那处山脚灵泉汩汩,冒着热气。
方圆几里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红腊梅、蝴蝶兰、木芙蓉。
置身其间,恍如到了仙境。
「很久之前我就买下了这块地方,花树都是后来栽的,放任它们长了几年,今年终于开花了。」
沈鸣鹤折下一枝红白相间的腊梅放到我手边。
「听说双色腊梅是王母鬓间的金胜所化,在生辰那日送给心爱的人,就能与她白首不离。」
「这株花送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轻轻在我的眼角留下一吻。
我垂下眼帘,口中应和,心却早已飞向了千里之外。
回了沈府,刚下马车,便有人急匆匆来报。
「世子不好了!我家小姐昏过去了,口中一直喊您的名字,您快去瞧瞧吧!」
「怎么回事?叫大夫了吗?!」
沈鸣鹤登时如临大敌。
丫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发颤。
「小姐说……她想见你,或许是有什么心疾……」
沈鸣鹤回头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沅沅,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阿窈容易梦魇,我……得陪她一会。」
他走得很急,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自然也没看到我与那丫鬟间的目光交接。
我亲眼看着他离开。
窗台上的烛光依旧跳动。
我背上提前收拾好的、装满金银细软的包,看准时机打翻了烛台。
火舌渐渐卷起,室内黑烟弥漫,趁着骚乱,我从周青窈安排好的密道离开了沈府。
密道外,黑衣丫鬟等候多时。
「往西走,会看到有个戴着蓑笠的船夫,那是和你接应的人。」
抬头,看到的不再是四四方方的屋檐。
而是我的天地。
8
当选择离开沈府的那刻,沈鸣鹤居然在心底感受到了几分不安与空洞。
似乎这是他与余千沅之间的最后一面。
他知道自己或许又一次让她伤了心,但他的青梅出了事,而且他也给她正妻之位补偿她了,难道不是吗?
有次深夜从廊下经过,看到她侧着脑袋钻研绣法,待听到他的脚步声后抬起头朝他笑,他也想过,就这样过一生,似乎也不错。
可每当他见到周青窈,这种想法便轰然倒塌。
他明白,他的青梅始终和一般女子不同。
他很欣赏周青窈身上的那股劲,坚韧、不屈,像春雨后的竹笋,昂扬向上。
在余千沅没出现之前,他其实从父母口中听到过有关自己未婚妻的事。
知道人选是周青窈后,他暗自高兴了很久。
可周青窈在军事上的天赋没法掩藏,况且周老将军就这一个女儿,对她更是宝贝的不行。
周夫人去世的早,府上没人照顾她,老将军干脆连带兵打仗也把女儿带着。
就这样,他和周青窈分开了。
一开始偶尔还有书信从边疆传回,慢慢不知怎么的,连一点音讯也没了。
就在那时,余千沅来了。
和周青窈的肆意生长不同,余千沅是新生的海棠,需要人耐心灌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