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妤皱着眉，站在摄影棚外的阴影处，她伸手扶了下自己的墨镜。

墨镜下一双浅色的琉璃眸，透露着清冷和不耐烦。

为了拍新杂志，她染了头粉色的头发，阳光一照，鲜艳透亮，衬得人更白，漂亮的不得了。

但也更不易亲近。

直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跑车驶入眼帘，洛妤才眉头稍稍舒展，只是看起来仍旧不怎么高兴。

陆斯南下来给她开车门，洛妤不领情，过去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肩，“晚了四分钟。”

“临时签了个合同，路上又堵车。”

陆斯南攥住她的手指，笑着道歉：“我错了，下次一定早到，绝不让你等。”

洛妤轻哼一声，抽回手坐进车里，“走吧。”

“先去吃饭？”

陆斯南认真给人系好安全带，又帮她把墨镜摘下，遮光板放下来，问道：“想吃什么？上次你说不错的那家怎么样？”

洛妤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上打下一道颤动的阴影：“不想吃。”

顿了两秒，她稍抬了抬下巴，又淡声补充，“你做吧。”

被家里人惯坏了的洛妤总是这样，明明是她命令人做什么，但还要摆出来一副施舍的模样，像是在说为我做事是你的荣幸，还不快感恩戴德。

被命令的人但凡要是反应稍微平淡一点，没那么热烈，她弯起的唇角就会立刻垂下去。

就像此刻，陆斯南只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位大小姐爱吃的菜色，没那么快回答洛妤，下一秒就听见洛妤不悦地耍小性子：

“不愿意给我做饭？不愿意就算了。”

“哪儿能啊。”

陆斯南哭笑不得，赶紧举手保证：“没有不愿意，祖宗，从小到大你让我干什么我不愿意啊？”

的确，从小到大，如果洛妤是公主，那陆斯南绝对是公主身边最忠心的那个骑士，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陆斯南十五岁，洛妤只比他小一岁，但两人却完全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陆斯南母亲早逝，父亲沉迷赌博，把庞大的家业在赌桌上输了个一干二净，还欠了巨额的外债。陆斯南只能一边想尽办法挣钱，一边躲着那些讨债的人。

有时候隔着出租屋薄薄的石灰墙壁，他甚至能听见那些讨债人钢管拖在地上的刺啦声。

陆斯南父亲与洛妤父亲早年曾是同学，青年时期互相认为彼此是至交好友，后来在生意场上也多有来往。只是再往后，因为陆父赌博，洛妤父亲劝过多次，但都无功而返，两人就此渐行渐远。

直到陆斯南十五岁那年，陆父被讨债的人打了个半死，能联系的人居然只有这么个已经算得上绝交的朋友。

他自知活不下去，对漠视多年的儿子难得生出来了点舐犊之情，也没再管洛妤父亲要钱，只求他帮自己照顾好陆斯南。

陆斯南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住到洛家的。

洛妤父母生意做的很大，对这个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娇惯的很。

那时陆斯南穿着破旧的小餐馆服务生制服，衣摆处还带着洗不掉的油渍。他踏入静水流深的洛家庄园，一眼就和穿着杏黄色公主裙，坐在琴凳上的洛妤对视。

十五岁的洛妤有头浅褐色的柔软发丝，琉璃似的眼瞳清凌凌的，看人时，几乎要化作漩涡把人的心神全吸进去。

陆斯南几乎觉得她是精灵或天使，反正就是某种童话中的幻想生物，站在洛妤身边，会让他对以往的生活产生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洛妤大概是已经听父母说过家里要收养一个孩子，此时也没有太惊讶。只懒散地用胳膊肘支在钢琴上，托着自己的脸，朝陆斯南眨眨眼，语气轻慢：

“陆斯南？”

陆斯南没来由地有点紧张，手心渗出汗，悄悄攥着衣角擦了擦：“是。”

洛妤点点头，没再看他，继续弹琴：“欢迎你。”

洛妤仿佛天生有种魅力，能让所有人都为她鞍前马后，其中以陆斯南尤甚。

小到端茶递水，大到帮忙处理家中生意，陆斯南都一手包办。

尽管洛家父母真心将他当自己的孩子照顾，但陆斯南总没办法把洛妤真的当成妹妹看待，在他心里，两人似乎永远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是局促的刚从小餐馆打工回来的穷高中生，而洛妤则永远高高在上。

所以洛妤对他提出那些带着命令口吻的要求是应该的，在陆斯南看来，洛妤就该是这样的。

美好而高傲，提出一个个让人为难的问题，然后用那双漂亮眼睛看着他，他就忍不住心甘情愿为人想尽办法解答。

因为洛妤说了想吃陆斯南做的饭，两人就直接回了家。

不是洛家庄园，而是陆斯南工作后自己买的一栋小别墅，原本打算自己住，但洛妤来一次，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怕人这个不喜欢那个用不惯，最后干脆重新装修了一遍，改得和洛妤在洛家的居住环境差不多才满意。

进了门，他揉了下洛妤的头，把人那漂亮的粉毛摸乱了点，看起来有些可爱。

陆斯南心尖瞬间变得软塌塌，手指尖捻了捻，忍住再揉一把的欲望，把人按在沙发上，又端了杯果汁过来：“先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做饭。”

洛妤凑近，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果汁：“知道了。”

陆斯南的厨艺其实算不上很好，他也苦心钻研过，奈何天生就是没点亮这方面天赋，怎么做也就是普通水平。

按照洛妤那挑剔到离谱的口味来看，他做出来的菜色没一道能入口的。

但奇怪的是，一直以来，洛妤从没嫌弃过，甚至还很乐意吃陆斯南做的饭。

陆斯南对此开心了很久，并且暗下决心打算好好磨练厨艺，虽然到现在也没什么太大长进。

他熟练切好了笋片，打算先煮个汤。旁边的平底小锅里黄油融化，刺啦刺啦，冒出迷人的香气。陆斯南转身想拿备好的菜，一转头就看见洛妤不知道什么时候搬了个椅子过来，就坐在厨房门口看他。

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先把火关了，然后赶紧扶着人的肩膀把人往外推。

“饿了？马上就好，别在这边，一会儿会呛到你。”

洛妤没动，对着那些菜指指点点：“这个要甜一点的，这个不要放葱姜，还有那个……”

“我知道啊。”

陆斯南就笑了，语气里带了点得意：

“我们洛洛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才是世界上最清楚的人。”

洛妤闻言就停住刚刚的话，挑了下眉：“哦，那是不是要奖励你一下？”

她抬头看陆斯南，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斯南已经比她高出来那么多了。

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紧张自卑的小男孩完全不见，脏兮兮的餐馆制服变成了昂贵的高定衬衫，眉目俊朗，温柔而强大。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们互相陪伴了十年。

洛妤从小就不缺人追，太多人喜欢她，她反而对这方面的事情有点迟钝，也不那么在意。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从来就知道陆斯南对她是很重要的。

也许是从十几岁时的一个雷雨天，她被雷声吓醒，一睁眼就看到陆斯南蜷缩在她床下地毯上，轻轻牵着她的手开始。

又也许是上大学后，她随口一句想吃什么，隔了半个小时听到敲门声，陆斯南站在门口，淌过寒风，从怀里掏出还散发着热气的纸袋开始。

他们的关系不是兄妹，没有兄妹会这么暧昧不明，但也算不上情人，因为从来没有谁越过那条线，打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洛妤想，只要陆斯南说出口，那她一定会同意，可惜陆斯南从来没提过。

好吧。

洛妤又想，是这个人不喜欢她吗？

不可能，陆斯南看向她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她能猜到，陆斯南总是在自卑，在怕。

“什么奖励啊？”

陆斯南为了做饭，衬衫袖口挽起，此时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就撑在她椅子的两侧，几乎是要把她拥进怀里。

于是洛妤就伸手，勾住陆斯南的脖颈，将人拉近。

陆斯南和她对视，见那清凌凌的眼睛映着自己的倒影，洛妤嗓音像带了把小勾子：

“奖励啊，陆斯南……你要不要亲我一下？”

话音落下，陆斯南愣住，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重重跳了一下，震得胸腔都在痛。

热气从四肢百骸流上脸颊，他有些呼吸不畅。

“怎么？”

见他不回答，洛妤有点不满，皱起眉头问：“不愿意亲我？算了。”

洛妤说完就收回胳膊作势起身要走，只不过还没站起来就重重被人按进怀里。

“我怎么不愿意？”

陆斯南小心翼翼低头，像对待什么珍宝：“我心甘情愿。”

陆斯南不是没想过表白，但每每动了这个念头，又因为自卑打起退堂鼓。

他太喜欢洛妤了，分不清是一见钟情还是在生活中暗自心动，反正就是很喜欢，喜欢到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洛妤。

追洛妤的人里不乏有比他更优秀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胜算，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更希望洛妤可以和最好的人在一起。

可是现在洛妤选了他。

惊喜、激动，又暗自杂糅着各种复杂心思，最后都只变成一个轻轻的吻。

如果洛妤愿意的话，他根本无法装大度，让人去寻找更好的别人，他说，“洛洛，我会做到最好。”

陆斯南说话向来很算数，说做到最好就丝毫不懈怠，就差造个神龛把人供起来了。比起情侣，更像是什么上下级。就连亲密接触都限制在牵个手亲下脸颊的范畴之内。

洛妤恨铁不成钢。

洛大小姐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搞到手，陆斯南不主动，她就干脆洗了澡躺人床上，只套了件陆斯南的衬衫。

布料被没擦干净的水汽沾湿，黏糊糊贴在身上，勾勒出一截柔韧的腰线。

陆斯南洗完澡推门过来，随意一瞥，动作立刻顿住，手里的毛巾“啪嗒”落地。

他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暗下去，嗓音也哑了些许，但仍旧强作镇定：

“洛洛，今晚要在我这里睡？那我去拿新床单给你换上。”

他说完还真要去开柜门，只不过手还没碰到就被洛妤打断，“陆斯南，别跟我说你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洛妤似乎是有点不高兴了，皱着眉：“过来。”

衬衫下，光洁白皙的双腿还带着洗完澡的潮湿气，陆斯南握住洛妤的手腕，心里有一万句煞风景的话想说。

他在想，洛妤确定吗？以后会遇到其他更好更喜欢的人吗？他真的配得上吗？

可是他最后一句也没说。

陆斯南不知道这算是意乱情迷还是自私，他只知道，洛妤那双眼睛一看他，他就彻底拒绝不了了。

洛妤向来很难伺候，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例外，一会儿说轻了一会说重了。

有时候红着眼眶，睫毛湿成一绺一绺的，嘴里嘀咕着说让人停下。但要是陆斯南真停下，她又要发脾气生气。

陆斯南没办法，但又乐在其中，他耐心哄人，把人顺毛哄舒服了又继续。

深夜，洛妤被抱着洗完澡就沉沉睡去，她不知道陆斯南在她睡后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才极其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在他无名指上留下一个吻。

洛妤皮肤白且薄，很容易留下印子，第二天一看，有点触目惊心。

陆斯南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但又夹杂了点隐秘的喜悦与得意，他本想让洛妤在家多休息几天，但没想到隔天洛妤就收到了工作邮件，是封顶级秀场的邀请函。

洛妤没参与家里的生意，她一向对时尚圈感兴趣，很早就参与了不少走秀，自己也参与设计，是现在年轻一代非常出名的模特兼设计师。

能去看这场秀，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机会。

陆斯南只好鞍前马后伺候着，看着人进了场，他才抓紧回公司开了两个会后，又回秀场门口等着接人。

结束之前，天色作变，下了场不小的雨。

陆斯南拿伞下车，本想站到门口近处去接，但却猝不及防见到了洛妤和另外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并肩而立，两人同撑了一把雨伞。

他怔住，握着伞柄的手有些使不上力，伞往旁边倾斜了点，自己的肩膀被打湿也没注意。

只是同打一把伞而已，这什么也不算。

他舒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长久以来深埋心底的自卑感作祟，陆斯南总觉得，洛妤会和更好的人在一起，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陆总？”

有道陌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陆斯南皱眉去看，发现是个酒局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模特。对方笑嘻嘻凑过来，钻入他的伞下，大概是知道他和洛妤的关系，此时语气就带上来或真或假的羡慕：

“洛前辈就是有能力啊，这么多优质男人争着为她打伞。”

小模特看向陆斯南，眼里带着怜悯：“陆总不知道吧，刚刚会场里可是又有人向洛前辈表示好感哦，洛前辈都没有把你公开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陆斯南打断，陆斯南眼神冷漠，嗓音也算不上友好：

“是啊，爱她的人很多。”

“我不介意。”

“她能垂怜我，和我在一起，我已经恨不得感恩戴德，怎么可能要求那么多？”

小模特愣住，睁大了眼睛还想再说什么，但陆斯南明显已经没有耐心了。

“懂了吗？”

“懂了就滚吧，别再让我听到你在背后议论她。”

“陆斯南！”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陆斯南刚刚还冷硬的面容一瞬间融化，他回头，就见洛妤站在雨里，面无表情地看他。

陆斯南心里一惊，立刻把人用伞遮住，推进车里。

“怎么淋雨呢？我……”

他皱着眉，有点担心，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拿出纸巾帮人擦脸。但洛妤却冷脸把头扭开了，定定看向他：

“你刚刚说的话，有没有胆子再和我说一遍？”

陆斯南愣住：“……什么？”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

洛妤攥紧了手里被塞过来的纸巾，“我是正常和你谈恋爱的！”

天知道她听见陆斯南和那小模特说那些话时的心情。

巨大的酸涩感涌上，几乎是立刻就把她的眼眶熏红：“你有什么不敢要求的？”

洛妤一字一顿：“我是正常和你谈恋爱，你不用把我放神坛上供着！”

“你介意什么？你怎么不跟我说？你怎么不管我怎么不问我？怎么不要求我？”

她语速越来越快，眼眶也愈发红：“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他问出这句话，陆斯南才第一次为自己辩解，几乎是脱口而出：“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洛妤忽然就哽咽了，“那你喜不喜欢你自己？”

陆斯南愣住，哑口无言。

洛妤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瓣，眼泪掉到嘴唇上，这个吻是咸咸的。

“陆斯南，你要像喜欢我那样，喜欢你自己。”

“洛洛。”

陆斯南去吻她的眼泪，又轻轻碰她泛红的眼眶。

直白剖析自己的内心，陆斯南终于明白，他其实根本不想装作大度，不想让洛妤去找什么更好的人。

即便他觉得配不上洛妤，他也希望，能陪在洛妤身边的人是自己。

洛妤用了十年，教会他怎么爱一个人，而在十年后的今天，又教会他，要怎么爱自己。

洛妤是他的爱情，他的欲念，在他心里扎根，他不可自拔。

“陆斯南，谁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洛妤还带着点哭腔，很认真盯着他看。

陆斯南的心一阵阵泛软，将人抱进怀里，“当然是你，洛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个回答让洛妤稍显满意，她扬起下巴，抬头看陆斯南，那双眼睛像是水洗过的宝石。

“是。”

“所以被世界上最好的我喜欢的人，也是最好的。”

“陆斯南，我喜欢你。”

-

他们从相爱的那一刻开始就相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