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化守护人牛玉亮,1938年出生,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口技代表性传承人。牛玉亮18岁开始拜师学习口技,在口技之路上摸爬滚打了六十余年。他曾赴亚美欧三十多个国家演出口技,并在海外开设“口技大讲堂”,传播中国口技文化。经过三十多年的学习和调研,牛玉亮撰写了中国第一本口技专著《中国口技》,为口技奠定了理论和科学论述。牛玉亮还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徒弟,共同传承着中国口技文化。
北京市西城区湿井胡同的一个小院里,经常会传出一些略显“怪异”的声音:有时是“风雨雷电”,有时是“马匹狂奔”,有时又是火车“隆隆”。
那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口技大师牛玉亮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练声”。
86岁的牛玉亮和妻子蜗居在这座略显陈旧的小院里,养了几只鸟和蝈蝈,看起来和普通居民没有任何区别。
2023年6月,在牛玉亮家中的一个小房间里,墙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他在过去几十年里在世界各地表演口技的照片、感谢信、荣誉证书,以及平日练习的书法作品。两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银色牌匾外,还摆放了一排徒弟们的照片。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牛玉亮不仅做到了“京中有善口技者”,更是将口技带到了世界各地、家家户户,也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徒弟,守护着中国口技这口口相传的无形瑰宝。
在磨砺了三十多年才完成的《中国口技》一书中,牛玉亮这样写道,“在我六十多年艺术生涯中,感受到中国口技之魅力,道路之曲折以及艰辛、幸福和价值。”
苦练“有形的”艺术
牛玉亮出生于北京市朝阳区高碑店村,从小家庭贫困。
家门口的一片池塘是他穷苦的童年生活中少有的愉快回忆。蛐蛐、野鸭和各种小鸟藏身其中,也有他最爱的青蛙。他时不时就会学青蛙的叫声,引得大人一阵大笑。
1953年,为了混一口饱饭吃,15岁的牛玉亮通过亲戚介绍,来到了武汉杂技团学习杂技。
牛玉亮回忆,学习杂技3年后,1956年,18岁的他随团到上海演出。正是这次演出中,他见到了当时的口技大师周志成、孙泰的表演,立即痴迷到“几乎走不动路”。
在杂技团师傅的帮助下,他拜了周志成为师。就这样,牛玉亮在两位口技大师——师父周志成、师叔孙泰的帮助下,在口技之路上摸爬滚打了六十余年。
据牛玉亮回忆,当时师父指导了他基本的发声方法后,他就不得不随团返回武汉。没有了师父在身边指导,他只能自己摸索着练。
口技虽然是“嘴上功夫”,但练习起来并不轻松。为了不影响别人,也不耽搁杂技的日常训练,无论去哪里演出,他每天早上五六点钟都会跑到没人的地方练习气息、声音,和小鸟“对话”,和蚊子“交谈”,被咬了一身包也不在意。有时他一学狗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每天练得鼻子、嘴……七窍都疼。”
尽管师父能教他的时间并不多,但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以练习鸟鸣举例,师父要求他在平日练习中将蜡烛点燃放在离嘴巴二寸远处对着镜子练鸟叫,而烛火不晃,才能在话筒中传出最自然的鸟鸣。
牛玉亮对自己的要求也极高,他会特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他看来,只有习惯了恶劣的自然环境,才能在日常表演中面对任何情况都唇齿发音自然,嗓音不变。
除了向师父、师叔学习,牛玉亮还有许多“动物老师”,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黄莺。牛玉亮说,那时他刚学口技还不到一年,虽然已经开始在各地演出,但依然每天雷打不动地苦练各种模仿技巧。
一次演出途中,他在一片山坡练声时,遇到了一只黄莺。听到黄莺的叫声,他兴致勃勃地模仿起来。牛玉亮发现,黄莺也一直在观察自己,似乎是察觉到这个人类并无恶意,和他越来越近,甚至最后停在了他肩膀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牛玉亮的黄莺叫声也学得越来越像。
第二天他再去时,发现那只黄莺依然在山坡上。黄莺“老师”教了他8天,直到演出结束,他乘车离开时路过那片山坡,从车里还能看到那只黄莺。他从车里探出头去,用“黄莺叫声”向黄莺告别,眼泪都流了下来。
口技让他和一只鸟结下了短暂而深刻的情谊,也让牛玉亮对口技蕴含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思考。在《百鸟争鸣》中,他也特意加入了乌鸦这一新种类——从前由于乌鸦代表着不祥,人们不愿将它加入表演中,但牛玉亮坚持“乌鸦也是我们的好朋友,我要为乌鸦正名”。
尽管辛苦,但几十年来牛玉亮一直乐在其中。在牛玉亮看来,口技是超越语言、文化、国家甚至物种的大众艺术,“美是无形的,但口技是有形的。大家一听到鸟叫,就想到青山绿水,就会心情好,就是这么简单。”
走出国门
刻苦钻研之下,牛玉亮的口技表演水平进步飞快。
1960年,牛玉亮进入北京杂技团担任口技演员,后又进入中国杂技团,不仅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口技表演艺术家,也将口技艺术带到世界各地。
从中国人民大会堂到世界各地的剧场、体育馆,牛玉亮带着口技这门神奇的东方艺术走访了三十多个国家,包括美国、韩国、摩洛哥等,还和杨丽萍、德德玛等人同台演出过。
演出时,牛玉亮总是面带微笑,一个人站在麦克风前,而偌大的场馆里回荡着炸弹、飞机、动物奔走等各种声音,直至被掌声和欢呼声压过。
无论在哪个国家,有着怎样的文化背景,口技表演都很容易让观众沉浸其中。牛玉亮记得,在摩洛哥演出时,那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能容纳3000人的场子。他模仿马奔跑的声音时,所有的观众都兴奋得一起跺脚,团长赶紧让他换一段演,“再跺脚台子就塌啦。”每当婉转嘹亮的鸟叫声回响在剧场里,观众们都会疑惑地抬起头寻找,反应过来后会哗然大笑。
每逢这种时刻,牛玉亮觉得,这是自己人生最骄傲的瞬间,“能够让所有的观众沉浸进去,然后笑出来。”几十年来,他从不厌烦。
为了能让更多国家的人深入了解、体验口技艺术,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牛玉亮还自学了英语,每次演出前都会先简单介绍口技的历史文化。在日本演出的一个月期间,他还学习了日语,为日本民众介绍口技。
每到一个新的国家,牛玉亮还会尽力学习如何用当地语言表达表演中出现的物品、动物等。在斯里兰卡演出时,牛玉亮表演了蚊子的叫声,并用斯里兰卡语介绍,说“这是‘马嘟噜’”,引得观众掌声雷鸣。表演结束后他走在大街上,当地民众看到他会笑着称他为“马嘟噜”。
在牛玉亮家的一间小房间里,挂满了他四处演出的照片和荣誉证明。其中有一封美国加州密尔勃雷市长2005年写给牛玉亮的信,信中写道,“您的表演不仅为种族各异的民众带来了欢笑,也促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为我们的城市带来了和谐。”
牛玉亮回忆,2005年,他在美国开展了中国口技表演“大讲堂”,在接受各种美国媒体的采访中介绍口技,为当地培养口技演员,真正让口技文化走出了国门。
在几十年的表演生涯中,牛玉亮在世界各地受到了各种盛赞,甚至有当地的政府官员高薪邀请他留下,为当地培养口技人才,但都被牛玉亮一一拒绝了。在他看来,称赞和金钱并不是他最在乎的,文化和民族的荣誉感才是他在表演中收获最多的,“不是为了赚钱,主要是为观众服务。”
在世界各地表演时,牛玉亮思考最多的,是如何让口技这门艺术不仅“走出去”,还要将所有人类联结起来,成为世界的桥梁和纽带。在牛玉亮看来,各国人民因为语言不同或许有隔阂,但情绪是共通的。
三十年磨一书
几十年的表演中,牛玉亮觉得,口技行业有一个最大的遗憾。
尽管口技在战国时期就已经产生了,但几千年来一直通过师徒间口口相传学习和沿袭下来。在牛玉亮几十年的对于口技的学习、研究生涯中,没有一篇正规的论文、书籍可以参考。
牛玉亮决定,由自己来完成这件事,不让后来者也留遗憾,“我就读到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不高,这本书一写就是三十多年。”
1982年,牛玉亮用毛笔写完了近百页的初稿,从上古时期人类的狩猎需求、战国时期孟尝君夜闯函谷关的相关历史记录,到“京中有善口技者”的口技表演化,再到民国时期的“帐子戏”,他考证了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口技历史。
为了锻炼书法以及磨练自己的毅力,牛玉亮选择用毛笔书写。直到现在,他依然珍藏着这近百页已经发黄的稿纸。
为了完善手稿,牛玉亮经常在图书馆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历史古籍中所有关于“口技”的记录都摘抄下来。他几乎“走火入魔”。有时入夜后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什么,就会一下子跳下床赶紧写下来。
除了考证口技历史,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牛玉亮在口技上也有许多自己的诀窍。从基本功的运气、发声,到模仿不同动物的声音需要运用的器官,再到模仿非自然声音时的声律、音频等知识,他都事无巨细地写进书里。
除此之外,牛玉亮还四处走访农村,学习各种动物声音,拜访全国各地的口技表演艺人,并从京剧、歌唱等其他表演形式中学习技巧与经验。
六十年对口技的研究、探索,他都总结成文,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书中。
牛玉亮说,“不是每个对口技感兴趣的人都能找到老师学习,希望这本书能够帮助到他们。”但他也表示,口技不是只看书就能学会的,还是需要专业的指导和科学的持久练习。
2012年,这本磨砺了三十年的书终于确定了名字——《中国口技》,这是一个有点“大”的名字,也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口技第一书”。
作为中国杂技团演员,牛玉亮曾经有机会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但思前想后,他决定放弃房子,拿到11万元房补,并用这笔钱来出书。牛玉亮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伴,“没能让她住上大房子。”
2013年,因为妻子生病需要手术,这笔钱还是用了一半,老两口都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2014年,经过32年的打磨,《中国口技》终于成功出版。由于资金原因,首印只有3000本,但牛玉亮已经很满意了,“我终于对得起师父和各位前辈了。”
“五代”同堂
退休后,牛玉亮就把重心从“表演”转移到了“传承”。
2011年5月,口技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2012年,牛玉亮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口技代表性传承人,他身上传承口技艺术的担子更重了。
身为“大师”,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拜牛玉亮为师。为了更好地传承口技艺术,牛玉亮自2014年开始收徒,至今共收了三批徒弟。他把徒弟们的照片都贴在了自家屋里的墙上,标注着名字,其中有的是退伍军人,有的是从千里之外赶来拜师。
牛玉亮挑徒弟,最看重的是道德品质,“这是人民的艺术,是为了人民和国家培养人才,传承艺术。”在他的影响下,徒弟们满怀激情,学得认真,他也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他们。
很多徒弟家境并不富裕,牛玉亮就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与自己同吃同住,在这间不大的院子里从早练到晚。家里住不开了,牛玉亮甚至会自己出钱给徒弟租房子。
牛玉亮将他们都看作自己的孩子,“这些孩子都不容易,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学得辛苦,收入又不稳定。尤其是前几年疫情,都没什么演出,苦了他们了。”
徒弟们学有所成后,也学着师父几十年来的样子,努力将口技艺术发扬、传承下去。在牛玉亮的徒弟中,有的已随团到海外演出上百场,有的自筹资金拍摄口技纪录片记录这一中国传统文化。
2023年,徒弟张建平在助力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在北京门头沟区洪水峪村创办了“口技小院”,这是全国首例口技民宿。同时,她还组建民间艺术团、开展DIY非遗夏令营等活动,目标是以口技艺术振兴农村文化。张建平在洪水峪村挑选了4位,西城区挑选了1位对口技既有兴趣又有“天分”的小朋友,成为新一代“口技小传承人”,平均年龄9岁,最小的孩子只有6岁。
他们是口技的第五代传承人。谈到最小的徒孙,牛玉亮的脸上满是笑容,“话都说不清楚,但是学狗叫能跟我对着叫,一看到她,我就想抱抱。”
徒弟努力,八十多岁的牛玉亮也一直没有闲着。为了能够让更多人了解口技文化,他还紧跟时尚,开通了社交平台的账号,时不时更新自己和老伴的生活,讲解口技历史。近几年来,牛玉亮还时常参加“口技进校园”的活动,从小学到大学,学生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家长看完就要把孩子送来学口技。”
在湿井胡同他的房子旁边,还有一个小院子,牛玉亮特意用来在假期教学习口技的小学生。
牛玉亮说,曾经有位观众告诉他,自己从小就看他的演出,现在都已经长出了白发,还在看他的表演。牛玉亮觉得自己几十年来的坚守都没有白费,口技从生活中来,他经过艺术加工,再将这一艺术带到家家户户的生活中去,“这就是人民的艺术。”
新京报记者侯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