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孔子晚年才是最悲惨的,一生更是幼稚。他最看重的学生几乎都不得善终,颜渊是穷苦潦倒短折,子路更是给剁成了肉酱。剩下一个子贡,则早就弃训下海经商,“鬻财于曹鲁之间”,完全是个商人,当做生意买进卖出之际,自然也不可能高唱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大道理,否则这生意还怎么做,不得搞成精神分裂?
所以,孔老师用尽一生心,自己没有完成理想,门下三千弟子也并无真正精神传人,照他自己总结是全世界“莫能宗予”。同时的中印希大哲里,孔老师的临终之际,也是最不坦然的,心境一点都不平和,可谓死不瞑目。倘若司马迁的记录没有错误,他不得已闭眼之前,就是不断失声痛哭,“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菱乎!”,翻译成普通人听得懂的话,无非“我这么死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然后“因以涕下”,就是一直哭,然后这么痛别人间。地球另一边的苏格拉底,死前内心就很平静,自觉献身真理夫复何言,唯一惦念的事,不过就是之前贪吃欠了朋友一只鸡,叮嘱门生“记得替我还上这笔债”,如斯而已。
这里显然存在“中西分野”,对比明显。之所以如此,我以为是两人的世界观迥然有别,尤其是彼此的生活世界差异太大了。苏格拉底们是生在和平年代,对眼前社会尽管也不太满意,但起码大家都在小民寡国式地安度时光,所以他们有那份闲暇和心思,一味地追寻精神满足,最怕是自己学习成绩太落后了;孔子则不同,一生下来要面对分崩离析的现实世界,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礼崩乐坏,他要能做一枚“精致利益主义者”,跟当时所有读书人那样,只求吃好喝好光宗耀祖,就此独善其身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个异常好学的有志之士,骨子里是个既高傲又极其善良之人,那颗“不忍人之心”就是拯救世界,所以终其身都很焦虑,可一点都不从容,至少不是于丹教授所教导的那样申申如也。
可孔子的要害就在于,他出身底层,毫无力量与背景,要养活自己都比较吃力,现实又不是好莱坞爆米花大片,非要去拯救全世界,那不是痴人说梦么?更何况,那般溃烂时代,世界一切都在极速腐烂,压根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也确实得出现一个嬴政才能临时巴扎个创口贴,任何人都是徒劳无功的。从这一点看,老子和庄子,实际都不算悲观主义者,而是现实主义者,而且是极端聪明极端务实的现实主义者,早意识到什么付出都是空耗,甚至可能是溃疡的加剧力量,所以还不如彻底的“无为”,躺下来等待天亮的那一日。这是乱世时代,正直之人可能有的两种选择:要么彻底不争,坦然当个犬儒主义者;要么以身入局,舍一身剐去勇敢试一试。而孔子的悲怆与悲剧感都在这里。
那一日,孔子去见老子,两个人的对话,看似打哑谜,犹如典型潮汕人做生意谈判前非得喝上几个小时的单枞茶,还会云蒸雾绕一通弯弯绕,什么都不讲明白,但仔细去体会,就可以知道,他们讨论的中心,始终都在“这个世界还值不值得”这个主题上。孔子觉得应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聃您也应该振作点,老子则一个劲在劝说,“年轻人,得了吧,我吃过的东北优质大米可比你走的路还多,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反正是求同不能,存异尚可,就此一哄而散。再往后,道门高徒庄子写了那部近10万的大书,没钱买墨水买简策,自己亲手制漆亲手砍竹子,饿瘪着肚皮也坚持要写,实际也是把孔老师当影子对手,继续纠结那个“这个世界还值不值得奉献”的话题。
毫无疑问,无论是之前的道家,还是后来居上的法家,都觉得孔子很幼稚。实话说,我读《论语》读《孔子世家》,也认为孔子幼稚。孔子的理想,放在现在,实际也跟“祈祷世界和平”那番论调差不多,任谁听了都发笑。只是,我们作为后来人,有全知视角,是知道孔老师想了什么,特别是做了什么的。还是那句老生常谈,我们挂在嘴边的那些消沉意见,孔老师心知肚明;我们焦虑的那些现实困局,孔老师一清二楚。但他不是嘴炮,不是空谈家,不是忽悠大师,他终身不懈地,一步一步在完善、在推动那些。我觉得他的意图是很明显的:壮大自身,尽其所能谋求一定的位置,去改变现实;如果一己之力太薄弱,那就全副身心培育传人,而且是越多越好,然后期待弟子能够接过传灯之火,燃烧下去。孔子的幼稚,确实又是他的伟大之处。
当然,孔子的理想实际最终落空,至少在我看来,真实状况就是如此。不说学生们如何给力了,实际在有生之年,就他自己那些得意弟子,颜渊子路以外,早就背叛了他的理想。他苦笑,他无可奈何,他惟有失声痛哭在,直到生命尽头。还是从这一点看,我素来觉得孔子很凄惨。读孔子,我常常想起当代作家奥兹的那段名言:“悲剧有两种终结方式:一是莎士比亚式,一是契诃夫式。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终结时,尽管天空上也许盘旋着某种正义,舞台上却已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与之相反的是契诃夫式的悲剧,收场时每一个人都感到幻灭、苦涩、心碎、失望、精疲力竭,但是都还活着”。
孔老师就是“契诃夫式悲剧”的典型。壮美又压抑,凄凉又酸楚,而且无时不刻渗透着一股无望与破灭感,会让脆弱的人也想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