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缅甸原始森林。一位青年军官与部队失散了。在痢疾、饥饿、蚂蟥的威胁下,历经四个多月,他竟奇迹般地走到印度。 他就是杜聿明部的随军翻译、24岁的诗人穆旦。 穆旦,本名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是金庸的堂哥。 中学时,穆旦开始写诗,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上中华大地时,他悲愤地写下《哀国难》:“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胡康河谷的瘴气能熏瞎人眼,穆旦拄着树棍蹒跚挪步时,裤管里掉出三只吸饱血的蚂蟥。杜聿明部队兵败如山倒,散兵们像蚂蚁溃入原始森林。烂泥底下埋着战友的尸体,雨季把腐臭味糅在空气里,每次呼吸都像咽刀子。这个海宁查家的少爷啊,在西南联大吟诵雪莱济慈的手,如今正抠着树皮上的苔藓往嘴里塞。 四个月逃亡记在他后来诗里化成短短几句:"我的腿早已肿得不似我的了"。饿得发昏时撞见沼泽里的鳄鱼,倒成了老天爷赏的肉铺——生火烤肉的青烟引来了缅人土兵,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最绝望那晚发疟疾打摆子,他用钢笔戳破大腿放血降温,笔尖上还沾着半年前在昆明写给未婚妻的情诗墨水。命运多会捉弄人?他堂弟金庸正在重庆防空洞写武侠梦,查良铮却真成了原始森林里茹毛饮血的野人。 活着走出野人山那日,英军哨兵对着这个野鬼似的男人举枪。穆旦哆嗦着掏出证件,证件上南开中学的证件照还带着书生稚气。战地医院里清创,护士剪开他脚上结块的裹脚布,溃烂的皮肉粘着布条撕下来,露出森森白骨。换药时他疼得咬碎后槽牙,突然想起《哀国难》里那句"铁鸟击碎笑脸"。昆明课堂上的慷慨悲歌,在真正的战争面前像张轻飘飘的纸。 伤愈后他又去了前线。没人知道野人山的鬼魂总在夜里找他:树上吊死的传令兵,沼泽里扑腾的新兵蛋子,还有那个饿疯了偷啃毒蘑菇的湖南小伙,死前抓着他喊娘。1953年他翻译普希金《致大海》,稿纸上无端端洇开水痕。那年他坦白:"我的笔永远洗不尽黑色林莽的湿气"。诗人活了下来,可二十四岁的查良铮永远留在了缅甸雨季。 前年翻旧档案见着张泛黄登记表,"穆旦"的签名像团缠着荆棘的线。忽然懂了他晚年为何沉迷翻译《唐璜》——那个风流贵族历险记里,至少还有美人美酒。而我们呢?用整个青春吞下绿色地狱的诗人,临终前给子女的遗言是:"烧掉全部手稿,忘记野人山。" 可惜有些记忆蚀进骨头,像胡康河谷的蚂蟥,夜深人静就钻出来噬心。 都说文人投笔从戎是美谈,我倒看见纸墨的慷慨与生命的脆弱撞得粉碎。当《森林之魅》里那句"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刻上北大未名湖畔的诗碑时,碑下可埋得动四万远征军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