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收拾柴房,发现家里的锄头不见了。我站在柴房门口想了半天,突然记起来,那把锄头是去年秋天借给王婶的。
这事儿还得从去年说起。
我家在梨花村东头,有个小院子,一亩三分地都是老爷子留下的。后院种着几棵枣树和梨树,每到秋天,我就摘了送给村里的老人们,他们总夸我这枣又大又甜。我爱听这话,心里美滋滋的。
王婶家住在村西头,离我家有二里路,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去年秋天,她来我家借锄头说要挖点红薯。当时我正在看电视,随口应了一声,把放在墙边的锄头递给她就没当回事。
都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可这一借就是大半年,我都给忘了这茬。这几天我要翻地种点蔬菜,才想起锄头的事。
“老张!”老婆从厨房喊我,“饭做好了,快来吃。”
“来了来了。”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边走边说,“咱家的锄头借给王婶了,到现在还没还,我吃完饭去她家要回来。”
老婆在锅里舀了一勺番茄鸡蛋汤,放在我面前。
“上次在供销社看见她,脸色不太好。”老婆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青菜放我碗里,“听说她儿子生病了。”
我点点头,没太在意。村里谁家都有个头疼脑热的,再说我就是去拿个锄头,也不会耽误她照顾儿子。
吃完饭,我骑着那辆已经掉了漆的老凤凰自行车往村西头去。一路上,蝉鸣声此起彼伏,知了知了叫个不停。路边的玉米长得正旺,绿油油的一片,夏天的风从玉米地里吹过来,带着青草的味道。
王婶家是村里的土坯房,已经有些年头了。房檐下挂着几串辣椒,但已经干瘪发黑,不知挂了多久。门前种着一棵老槐树,树荫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王婶在家吗?”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屋里没动静。
我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婶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我。她比我记忆中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深得仿佛能夹住一张纸。
“老张啊,稀客啊,进来坐。”王婶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不坐了,我来拿锄头的。去年秋天借的,想起来还没还。”
王婶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对对对,锄头。你等一下,我去找找。”
她转身进屋,我站在门口朝里看,就这一眼,我愣住了。
屋里简陋得可怜。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放着半碗冷掉的稀饭,旁边是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里面泡着几片枸杞,但那枸杞已经皱巴巴的,像是泡了很久。桌子旁边放着一张躺椅,上面铺着一条褪了色的毯子,毯子中间凹下去一块,看样子常有人躺在上面。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墙角放着几个空了的药盒和输液袋。正对门的床上躺着个人,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我认出来那是王婶的儿子小宇,去年还见他在村口打篮球,现在竟瘦得脱了相。
小宇似乎感觉到有人,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
这时王婶拿着锄头从另一个房间出来了。那锄头已经有些锈迹,看得出来很久没用过了。
“找到了,谢谢你借给我。”王婶递给我锄头,手上的老茧磨得发亮。
我接过锄头,突然觉得有些沉。犹豫了一下,我开口问道:“小宇这是怎么了?”

王婶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去年冬天感冒,一直不好,后来检查说是肺炎,住了院,花了不少钱,现在才刚回来。”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瞟向床上的儿子,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吵到他。
“那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太瘦了,得养一阵子。”王婶勉强笑了笑,但眼睛里没有笑意。
我点点头,突然注意到墙边放着几个药盒,包装看起来都不便宜。又看了看桌上那半碗冷掉的稀饭,心里咯噔一下。
王婶见我看药盒,赶紧说:“村医说再吃一个月药就能好,不碍事。”
这时小宇在床上咳嗽起来,声音沉闷而痛苦。王婶立刻转身倒水,手上动作麻利,却总是微微发抖。
我知道王婶日子不好过。她老伴早年出事故走了,家里就靠她和儿子小宇种几亩薄田为生。小宇本来在县城找了份工作,每个月能寄些钱回来,这一病,怕是把家里积蓄都花光了。
“那个…王婶,我先走了,你忙。”我拿着锄头,退到门口。
“好好好,你忙你的。”王婶送我到门口,又说,“改天我做了韭菜盒子给你送去,你爱吃那个。”
我点点头,骑上自行车走了。
回家路上,我总是想起王婶那双粗糙的手和屋子里的药味。还有小宇苍白的脸。一个大小伙子,就这么躺在床上,像株没了水的花,蔫蔫的。
到家后,我把锄头放在柴房,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老婆在洗衣服,看我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我说,然后把在王婶家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老婆停下手里的活儿,皱着眉头说:“听村里人说,小宇那病不简单,医生说得住大医院,还得做手术。”
“手术?那得多少钱?”
“听说至少得三四万。”
我倒吸一口冷气。在我们村,三四万可不是小数目。很多人一年到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王婶家拿得出来吗?”我问。
老婆摇摇头:“估计难。小宇的爸走得早,家里就那几亩地,能有多少收入?”
我坐在门槛上,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在眼前缭绕,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在城里工作,日子过得还算不错,逢年过节会带着孙子回来看看。想到这些,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总是梦见王婶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那把旧锄头。
第二天一早,我翻出了藏在衣柜里的存折。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本来想着等孙子上大学时用。我数了数,里面有七千多块。思来想去,我取了两千块出来。
“你要钱做什么?”老婆看我收拾钱,问道。
“我想给王婶家送点钱,帮帮他们。”
老婆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那你多拿点,咱家还有些存款。”

“不用,两千够了。他们也有尊严,太多了反而不好。”
老婆看了我一眼,笑了:“你这人,平时抠门得很,关键时候倒挺大方。”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哪有哪有。”
中午,我提了些自家种的蔬菜,悄悄去了王婶家。
到门口时,我发现王婶正在院子里淘米。看到我来,她有些惊讶。
“老张,你怎么又来了?锄头有啥问题吗?”
我摇摇头,把手里的蔬菜递给她:“这是家里种的,尝尝鲜。”
王婶接过蔬菜,不停地道谢。我趁机看了看屋里,小宇还躺在床上,似乎在睡觉。
“小宇今天怎么样?”我问。
王婶叹了口气:“不太好,半夜发烧了,我熬了一宿。”
我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那两千块钱,塞到王婶手里:“王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给小宇看病用。”
王婶愣住了,看了看手里的钱,然后拼命摇头:“不行不行,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她试图把钱还给我,但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王婶,别客气。咱们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再说,等小宇好了,他有的是时间还我。”
王婶的眼睛湿了,她咬着嘴唇,手紧紧地攥着那两千块钱,指节都发白了。
“老张,我…我…”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别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我转身就往外走,生怕她追上来把钱还给我。
“那等小宇好了,一定让他去你家帮忙!”王婶在我身后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飞快地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回家路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那两千块钱对我来说不算太多,但对王婶家而言,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过了几天,我在村口碰到村医老李。闲聊中,我问起小宇的情况。
“哎,那孩子啊,情况不太好。”老李皱着眉头说,“前两天我去看他,建议他们去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肺炎拖久了,怕有并发症。”
“他们去了吗?”我问。
“去了,听说王婶借了些钱。不过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在自家院子里摘梨,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是王婶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

“老张,我给你送点刚包的饺子。”王婶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精神多了。
我连忙放下梨,迎上去:“王婶,快进来坐。”
王婶把竹篮子递给我,里面装着一盒热腾腾的饺子,还冒着香气。
“小宇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普通肺炎恢复得慢。再住院调理一段时间就能好。”王婶说着,眼睛里闪着光,“多亏了你那两千块,我们才能去县医院做检查。”
我心里一暖,摆摆手:“别这么说,举手之劳。”
王婶在我家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
“老张,这是五百块钱,我先还你一部分。”
我连忙摇头:“不用不用,等小宇完全好了再说。”
“不行,这钱我得还。”王婶很坚决,“小宇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等他出院了,一定亲自来谢谢你。”
看着王婶执着的样子,我只好收下了钱,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以后找机会再想办法帮帮他们。
送走王婶后,老婆从厨房出来,笑着说:“看来你这两千块钱花得值啊。”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浇菜,听到院门外有人喊:“张叔,在家吗?”

我回头一看,是小宇,脸色比之前好多了,虽然还是有些瘦,但眼睛有神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小宇啊,快进来,身体好些了吧?”我放下水壶,招呼他进来。
小宇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已经好多了,医生说再休养一个月就能去上班了。”他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我,“这是我妈让我带来的,说是您爱吃的腊肉。”
我接过纸袋,里面果然是一块散发着香气的腊肉。
“你妈太客气了,这腊肉可金贵着呢。”
小宇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张叔,谢谢您。要不是您那两千块,我可能撑不到去县医院检查。”
我赶紧扶他起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别这么说,咱们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我妈告诉我了,您借给我们两千块,还说是让我好了之后再还。”小宇眼圈有些红,“我答应您,等我身体完全好了,一定把钱还给您,还会来帮您干活。”
“不急不急,你身体要紧。”我拍拍他的肩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家的红薯种了吗?我记得去年你妈借锄头是要种红薯。”
小宇摇摇头:“没种,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下周我帮你们把地翻了,正好我有空。”
小宇连忙推辞,但我坚持。最后他只好答应了。
送走小宇后,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远处,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我突然想起老爷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活一世,帮得了就帮一把。那两千块对我来说,或许只是少吃几顿好的,少买几件新衣裳;但对王婶和小宇来说,却可能是改变命运的转折点。
这么想着,我笑了。这笑容里有满足,有欣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隔壁传来孩子们的笑声,院子里的菜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远处隐约传来牛羊的叫声。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我掐灭烟,站起身来,迎着落日的余晖,往厨房走去。今晚,我要和老婆一起,好好尝尝小宇送来的那块腊肉。
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小宇完全康复后,重新回到县城工作,每个月都会抽空回来看看王婶,也会来我家坐坐。
有一天,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来我家,说是他的对象,两人准备年底结婚。看着小宇健康的脸色和幸福的笑容,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至于那两千块钱,小宇坚持要还,我最后收下了一千,剩下的,让他拿去添置新房的家具。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去要那把锄头,或者去了之后只管拿锄头就走,现在会怎样?
可能小宇熬不过那场病,可能王婶会更加孤苦伶仃,也可能他们会靠着顽强的意志撑过去。但无论如何,我很庆幸自己做了那个决定——在看到王婶家的情况后,偷偷塞了两千块。
人这一辈子,能帮则帮,就够了。
至于那把锄头,如今就靠在我家院子的墙角,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王婶家的故事,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我骑着自行车去村西头要锄头的情景。
锄头已经生了点锈,但仍然可以用。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看似普通,却在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