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落玉盘
——咏音乐古诗词赏析(五)
王传学
琵琶是我国历史悠久的弹拨乐器。琵琶音域广阔,演奏技巧繁多,具有丰富的表现力。
描写琵琶演奏的古诗,首推中唐大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节选):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长篇乐府诗之一。作于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这一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已两年,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偶遇一位年少因艺技红极一时、年老被人冷落的歌女,邀她弹奏琵琶曲,有感而发。全诗共754字(加序言)。其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被奉为名句。节选的这一段是诗中关于歌女演奏琵琶音乐的描写,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平。
“弦弦掩抑声声思”以下六句,总写“初为《霓裳》后《六幺》”的弹奏过程,其中既用“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描写弹奏的神态,更用“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概括了琵琶女借乐曲所抒发的思想情感。
此后十四句,在借助语言的音韵摹写音乐的时候,兼用各种生动的比喻以加强其形象性。“大弦嘈嘈如急雨”,既用“嘈嘈”这个叠字词摹声,又用“如急雨”使它形象化。“小弦切切如私语”亦然。这还不够,“嘈嘈切切错杂弹”,已经再现了“如急雨”“如私语”两种旋律的交错出现,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比,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就同时显露出来,令人眼花缭乱,耳不暇接。
旋律继续变化,出现了先“滑”后“涩”的两种意境。“间关”之声,轻快流利,而这种声音又好象“莺语花底”,视觉形象的优美强化了听觉形象的优美。“幽咽”之声,悲抑哽塞,而这种声音又好象“泉流冰下”,视觉形象的冷涩强化了听觉形象的冷涩。由“冷涩”到“凝绝”,是一个“声渐歇”的过程,诗人用“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佳句描绘了余音袅袅、余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令人拍案叫绝。
弹奏至此,满以为已经结束了。谁知那“幽愁暗恨”在“声渐歇”的过程中积聚了无穷的力量,无法压抑,终于如“银瓶乍破”、水浆奔迸,如“铁骑突出”,刀枪轰鸣,把“凝绝”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才到高潮,即收拨一画,戛然而止。一曲虽终,而回肠荡气、惊心动魄的音乐魅力,却并没有消失。诗人又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环境描写作侧面烘托,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
诗人以一连串客观物体的音响作比喻,既富于生活气息,又绘声绘色。一方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演奏者的高超技艺;另一方面把曲调的起伏、高低、大小、快慢、强弱、抑扬、顿挫、断续、错杂的变化及特征,以及音乐的动感和境界,都不同程度的、恰到好处的描绘出来,使听着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神奇的音乐世界,陶醉于音乐美感之中。同时通过音乐形象的千变万化,展现了琵琶女起伏回荡的心潮,为下面的诉说身世作了音乐性的渲染。
说到琵琶,很容易和历史上的一位美人联系起来,那就是王昭君。汉元帝时,王昭君被选作和亲“公主”,怀抱琵琶,千里跋涉,前往匈奴和亲。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中,对王昭君的遭遇,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此诗因昭君村而哀叹其人的遭遇。诗人想到昭君生于名邦,殁于塞外,去国之怨,难以言表,于是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抒写自己的怀抱。
首联“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点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即在今湖北秭归县的香溪。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这是三峡西头,地势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处,东望三峡东口外的荆门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远隔数百里,本来是望不到的,但他发挥想象力,由近及远,构想出群山万壑随着险急的江流,奔赴荆门山的雄奇壮丽的图景。一个“赴”字突出了三峡山势的雄奇生动。
颔联“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写昭君其人。诗人只用这样简短而雄浑有力的两句诗,就写尽了昭君一生的悲剧。上句的“紫台”和“朔漠”,让人自然会想到离别汉宫、远嫁匈奴的昭君在万里之外,在异国殊俗的环境中,一辈子所过的生活。
而下句写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黄昏”这两个最简单而现成的词汇,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艺术匠心。在日常的语言里,黄昏两字都是指时间,而在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间了,它指的是那和无边的大漠连在一起的、笼罩四野的黄昏的天幕,它是那样地大,仿佛能够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独有一个墓草长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
颈联“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紧接着前两句,进一步写昭君的身世家国之情。“画图”句承前第三句,是说,汉元帝对后妃宫人们只看图画不看人。“环佩”句承前第四句,写她怀念故国之心,永远不变,虽骨留青冢,魂灵还会在月夜回到生长她的父母之邦。
尾联“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借千载作胡音的琵琶曲调,点明全诗写昭君“哀怨”的主题。昭君的“怨恨”尽管也包含着“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远嫁异域的女子永远怀念乡土、怀念故国的忧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积累和巩固起来的、对自己的乡土和祖国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盛唐著名边塞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其二),描写军中的琵琶音乐,表现了边关将士浓浓的思乡之情: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从军行》组诗是王昌龄采用乐府旧题写的边塞诗,共有七首。这是第二首,是一首格调沉郁的边塞诗。
此诗只抓住边塞军旅生活的一个片断,透过军中饮宴一个镜头,跌宕起伏地表现出当时边塞军士生活的枯燥乏味和思想的苦闷无聊,也使征戍者的深沉、复杂的感情跃然活现。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令人陶醉的千古绝唱,然而在久戍边关的军士眼中,又是使人厌倦而单调的景象。天天都是那连绵不断的乱山、长城,白天与“大漠”、“落日”为伴,晚上又是“寒光照铁衣”的荒野。即使军中作乐,通宵尽欢,乐声嘹亮,也难以消除军士们积郁内心的惆怅。
“琵琶起舞换新声”,琵琶不断奏出新的曲调,随着旋律的变化,人们跟着起舞。琵琶是富于边地色彩的乐器,而军中作乐,离不开胡琴、羌笛和琵琶的伴奏,这些乐器,对戍边者来说,带有异域的情调和征战的音律,易唤起战士们强烈的感触。
既然是“换新声”,应该给人以新的感受,带来新的欢乐吧。然而“总是关山旧别情”,“总是”二字,转折得有力,巧妙。此句的“旧”与上句的“新”二字相承应,意味无穷。“新声”与“旧别情”互相影射,形成诗意的波折,造成抑扬顿挫的音情,尤显出“意调的酸楚”,边愁的深重。征戍者离乡背井,因此,“别情”是军中最普遍、最深沉的感情。尽管曲调花样翻新,而唤起的“总是”人们的离愁别绪。
《乐府古题要解》云:“《关山月》,伤离也。”句中“关山”二字,双关《关山月》曲调,含意颇深。
“撩乱边愁听不尽”,尽管撩起了纷乱的边愁,却总也听不尽。这是诗中又一次波澜,又一次音情的抑扬。“听不尽”三字,含蓄有致,感情复杂,意味深长。只要边患未除,就依然弹下去,听下去,所以“边愁”既是思归的哀愁,又何尝不含有更多的意味呢?
“高高秋月照长城”,既是写景,又是抒情。诗人轻轻宕开一笔,“景中含情,更惨”,以景结情。仿佛在军中置酒饮乐的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一个月照长城的莽莽苍苍的景象:古老雄伟的长城绵亘起伏,秋月高照,景象壮阔而悲凉。
对此,会生出什么感想?是无限的乡愁,是立功边塞的雄心和对于现实的优怨,也许,还应加上对于祖国山川风物的深沉的热爱,等等。一个渺茫而悲凉的境界。在前三句中的感情细流一波三折地发展后,到此却汇成一湾深沉的流水,荡漾回旋。
“秋月照长城”,为全篇情感之凝结处。这时离情入景,奇想层出,使诗情得以升华。正因为情不可尽,诗人“以不尽尽之”,将征戍者复杂的内心世界和丰富的思想感情表达得入木三分。
仅二十八字的绝句,却展现了一幅广阔而生动的画面,而且包含极其丰富的内涵。新的声,旧的情,撩乱的旋律,婆娑的舞姿,天上的秋月,脚下的长城。既有动作,又有声响,还有那色彩斑斓的边塞景色。这一切,都交织在边将士卒们复杂的、撩乱的、萧索的、延绵无尽的离情思乡之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