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时像悲喜剧，时代变迁，如今读来可以像爽文？如果要我说巴尔扎克最好的作品，我会

出版时像悲喜剧，时代变迁，如今读来可以像爽文？如果要我说巴尔扎克最好的作品，我会说是《高老头》。最喜欢的？《欧也妮·葛朗台》。如果当做爱情故事来初读，是悲剧；读得多了，便越来越觉得是充满讽刺意味的喜剧；到如今简直是爽文了。书出版已近两百年——书中的故事距今也已两百年——说来大概不算剧透了：人在法国外省索米尔城的葛朗台老爹，箍桶匠起家，靠苦心经营，靠装傻充愣，靠精刁盘剥，成了一城里的知名首富；但他如此吝啬，以至于自己连带他温良纯真的太太与独生女欧也妮，连同唯一的女仆长脚拿侬，都过着紧巴巴的生活；也就是同城的公证人叔侄三人与银行家一家三口，略知他的家底，试图迎娶欧也妮。故事开始时，葛朗台老爹在巴黎的兄弟纪尧姆，声名显赫的人物，破产了；临自杀前，纪尧姆将自己风流纨绔、不明真相的独生子夏尔送到索米尔城来，写信希望葛朗台关照他；纯真的欧也妮对夏尔一见钟情。得知父亲死讯、自家破产的真相后，夏尔从天上落到人间，一度痛苦，深感欧也妮的温柔照顾，与她两情相悦。老葛朗台把夏尔仅剩的一点珠宝——包括他母亲的梳妆盒——低价骗走，安排夏尔去了印度做生意。欧也妮将私房钱给了夏尔，二人海誓山盟之后分别了。当故事推进到葛朗台太太和先生先后过世，给欧也妮留下了千万家私之时，这个故事疑似要以大团圆喜剧结尾：没有谁可以阻碍欧也妮和夏尔了。如果夏尔，父亲破产穷困潦倒一交从贵公子跌成穷光蛋的美少年，拿着欧也妮的资助远走高飞去谋出息，顺便带走欧也妮少女真心，最后满载而归，就像白马王子迎娶公主……多完美的故事？然而这就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微妙之处：这小少爷义无返顾地堕落了，决定迎娶另一门亲事，攀另一家侯爵的高枝。巴尔扎克小说的规律之一：善良的角色几乎都是绵羊般的圣徒，人生路上总要挨饿狼撕咬几口。欧也妮是个地道的外省姑娘，不幸爱上了一个巴黎花花世界过来的小表弟。她因为过于纯真而一度颇感自卑，之后又因为同情表弟的遭遇，带上了一点母性的关怀。她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高贵。为什么巴尔扎克写混蛋可以写到形形色色，对善良的人只有圣徒这么一种角色？出版商们说他言而无信，感情上他也见异思迁，据说他母亲也认为他自私自利。他和自己笔下的夏尔，以及千万在人间沉浮的算计者，有着深深浅浅的类似。作为爱情故事，至此为止是个悲剧：欧也妮这纯真、圣洁、脱离尘世、生于忧患、充满怜惜体谅包容牺牲的爱情，偏偏遇到了唯利是图的白眼狼。但《欧也妮·葛朗台》的妙处，就在这里：欧也妮的爱情以悲剧结尾了，但没完呢。欧也妮下嫁给了追求自己多年的公证人之侄蓬风先生，她的庞大资产，让蓬风激动得下跪宣誓，“我做你的奴隶！”欧也妮的条件是婚后没有夫妻生活，以及，蓬风替她去巴黎送回梳妆盒，并为夏尔的父亲还清债务。故事的结尾，蓬风面见夏尔，递还了梳妆盒，得知自己父亲债务得清，自己挣的二百万法郎得保无虞时，先颇为高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么欧也妮现在很有钱了？”“她昨天有一千九百万，现在只有一千七百万了。”夏尔惊呆了。他刚知道自己放弃的这段爱情有多昂贵，然而已经晚了。于是，这又成了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喜剧了。那些贪图资产的人，最后无一得手：老葛朗台临走什么都带不去，蓬风很早就过世，夏尔错过了欧也妮：他们想要利益，却得不到利益。欧也妮自己一辈子最重爱情，最不在意的就是钱，但命运的玩笑，她得不到爱情，父母都逝去了，却偏偏拥有数之不尽的金钱。某种程度上，本书真正的主角是葛朗台老爷子。男女主角是小说的骨，他是小说的肉。巴尔扎克开头就明写葛朗台吝啬：葛朗台要吃肉，也靠佃户送，妙在他老人家因为吝啬，百无禁忌，连乌鸦肉都吃。当女仆提醒他“乌鸦吃死人肉”，他就反驳：“我们人就不吃死人吗？不也吃遗产吗？” 欧也妮心爱着表弟，背着爸爸给他预备了梨子、葡萄、鸡蛋、白葡萄酒、面包。表弟不知人间疾苦，吃得自由自在。结果葛朗台老爹回来了，大怒，“猫儿上了房，耗子就在地板跳舞啦！”葛朗台就是这部小说的灵魂，是那个金钱至上时代的表征。这本书中除了欧也妮、母亲和拿侬之外的俗人，都是葛朗台的延伸：利益至上的世界。到葛朗台老爹死时，高潮出现：“到那边向我交帐！”这是他的遗言，是整部小说最经典的一句喜剧对白。他是这部讽刺喜剧的真正主角。但喜剧并没随着葛朗台的死而落幕：他是一切狂热逐利者的人间化身。而只要逐利的狂热还在，这出喜剧就还能继续演下去。当然，巴尔扎克也没赶上时代思想变迁：他多少还有点恋爱脑，或者，他笔下的人物有点恋爱脑：1835年，一个手握一千七百万身家，却被初恋辜负的女子，纵然初恋知道她有钱了于是痛悔不已，但还是个悲剧。2025年，一个手握一千七百万身家的姑娘，还让渣男初恋知道她有钱了，于是痛悔不已——这可是个爽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