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早看出来我对姜阮抢了我千金小姐的位置心有不满,有意弥补。
可是娘啊,这些富贵人家眼里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做乞丐时满大街的逛,我早就看腻了。
我什么也没说,反而极为稀罕的看着这些物件,像是头一次见到一般。
「璃儿明白,多谢娘亲,璃儿喜欢极了。」
是啊,姜阮拥有的,被我一点点拿走,直到她失去所有。
我确实喜欢极了。
「阮姑娘这会气疯了,这些可都是她最宝贝的。」
「幸亏是夫人派人去拿,否则她定要向小姐讨回。
翠桃怀里抱着陶泥人和吹糖画陪我走回琉璃苑。
我冷笑:「她要怎么向我讨回?拿鞭子抽我一顿么?」
翠桃摇头:「小姐说笑了,阮姑娘可不爱用鞭子。她呀,最爱亲自上手,把她看不顺眼的下人打的鼻青脸肿,像个猪头才满意。」
「爱用鞭子抽人的,那是小侯爷。」啪嗒一声,手中憨态可掬的薄瓷娃娃掉在地上,碎裂一地。
我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你说什么?」
8
冷寂的深夜像凝固的牛乳,一寸寸削薄后,晨曦才会漏出光。
一夜未眠,和翠桃的对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她惊慌失措的跪下:「奴婢知错!小姐待奴婢好,翠桃不该说主子的坏话……」
我唇角的笑意极淡:「我不过手滑而已,你怕什么?坐下来慢慢说。」
翠桃迟疑:「小侯爷平日里还算和气,只每逢初一十五心情不爽利,便会拿下人出气。」
初一十五。
小叫花死的那天,就是去岁的三月十五。尖利指甲掐入掌心,过了许久,才听到我涩然的声音:「那你可知,姜阮及笄宴那天,死了个人?」
翠桃似是回忆到什么不好的事,打了个冷颤:「是,死了个从外头招来的踏脚奴。」
「阮姑娘觉得她不安分,想把她赶出府。」
「可小侯爷觉得她模样不错,便将人带回自己的院子。」
「后来听人说那丫头不服管教,小侯爷一怒之下,用鞭子将人打了个半死。」
「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翠桃手忙脚乱的给我擦泪,可是那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的往下砸。
「那为何……人人都说她是得罪了姜阮,被她乱鞭打死?」
翠桃吓的不清: 「是,是夫人。那日小侯爷失态了,将人扔在侯府门口。夫人说传出去终究有损小侯爷的名声,就说是得罪了阮姑娘才是如此下场。」
是啊,姜阮毕竟是养女,名声有损,最多嫁的差些。
可姜承不一样,整个侯府,都要靠他撑着呢。
9
自踏入此地,不能手刃仇人的时日,每一刻都是蹉跎。
可我从未想过,寻仇这事,也能寻错了人。
小侯爷的昭文苑,坚实的像一堵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百般试探不成,我只能旁敲侧击。
侯夫人接过我亲手熬的姜汤喟叹一声:「你这丫头是愈发贴心了。」
「不过……」
她顿了一顿:「承儿那里无须你多费心,自有人照顾。」
我接过她喝剩的汤碗:「兄长如今尚未娶妻,身边无人,做妹妹的可不得妥帖些?」
侯夫人轻叹一声:「承儿年纪轻轻便袭了侯爵,为娘自然要往仔细了挑,选个性情温顺通达事理的名门闺秀才好。」
「原先也想塞俩个通房,可他向来洁身自好,不爱这些,也罢了。你且顾好自己,安心嫁入王府便是。」
姜承洁身自好?
他分明,时常狎妓。
我垂眸,掩去眼中的讥讽。
那时我和小叫花时常在醉红楼的后巷走动,给那些生了病的姑娘 们跑腿。嘴甜些,便能多两个铜板打赏。
两个铜板能买四块糙面馒头,用冷水泡着,够吃好几天。
我时常满京城跑,饿的快,小叫花就把她那份着,留给我吃。
但两人还是常饿的奄奄一息,望着醉红楼的女子媚笑相迎。
她们寻欢作乐,饮酒吃肉,那亮晶晶的酱汁滴在恩客的嘴角,醇香肆意的酒水洒在姑娘的胸脯上,纸醉金迷,惑人心智。
我挣扎着往前爬,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老鸨肯日日给我肉吃。
我也能披上金纱衣,扮那矫揉态,唱那淫词艳曲靡靡之音,谄媚恩客。
直到身染花柳,凄苦无依的死去,我也愿意。
小叫花拼命将我往回拽:「别去,别去!去了没有回头路,你清醒一点……」
昏迷中,干涸的双唇涌入铁锈味的血,那是小叫花割肉取血,唤回我求生的意志。
醒来后,一碗热粥喂在我嘴里,她擦去我面上的泪柔声道:「侯府在郊外设了粥棚给流民,小侯爷亲自来施粥。」
「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们不会活不下去,犯不着要去青楼卖肉。」
粥味清甜,我只觉得悲凉。
他们抢了你所有,又施与一滴微不足道的好,还叫你感恩戴德。
可我们为何沦落至此?
为何天子脚下,权门贵戚愈发显赫,流民也愈发的多?
多到连泔水桶,也抢不过了。
从山民,佃农,贫户,再到书生,才子和佳人,一个接一个,碾落成春泥,肥沃达官的根系。
而百姓口中的大好人姜小侯爷,华服锦衣,于夜色里穿梭烟花柳巷,从醉红楼的臂枕钻到碧荷院的裙裾。
浪荡姿态,皆被我二人尽收眼底。
我只是冷笑,连小叫花也沉默。
10
「怎么不说话?」侯夫人抬眼看我:「和九王择定吉日的事,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及笄宴,你可想好选在哪一日了?」
我望着侯夫人保养得体的美丽容颜,微微失神:「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她一怔愣,点头应下:「好。」
十五,月圆之夜,团聚之时,的确好。
最要紧的是,行礼堂室选在昭文院的正厅,而小侯爷姜承亦会出席。
侯夫人为表现对我的重视,置办的相当充备,规模足有去岁姜阮的两倍。
我的踏脚奴,她并未从外头招揽,而是直接点了翠桃。
便是官家闺秀行了及笄之礼后,着成年女子服制,在踏脚奴背上踩上一脚踏过去。
意在踏过坎坷,从此一生,顺风顺水。十五那日一早,丝竹管弦之声绵延不绝。
沐浴焚香,洗去污秽,翠桃为我仔细描眉篦发。
「小姐同夫人真像。」
铜镜中的女子面容盈白,柳眉星目,十几年乞讨的风霜痕迹一点点被抹除,倒真有贵女的气度了。
时辰到,入正厅,年长得体的嬷嬷托着发笄、发簪和钗冠侍奉一旁。
侯夫人着靛蓝深衣,居于堂中。侍郎夫人为我高声吟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我用眼尾打量四周,侯夫人请来的正宾与豪门贵妇皆笑容满面。
姜小侯爷,我那位兄长,亦着玄色深衣高居堂上,更显面容苍白。他不安的敲着食指,似有些不耐。
嬷嬷为我披上素雅糯裙,盖住色泽纯丽的女童采衣,意在褪去天真烂漫。
我深深作揖,跪拜母亲,正厅后面似有轻微响动和若有似无的尖叫,很快又消失了。
姜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
丝竹之声婉转,高山流水之音交错,宾客们并未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异样。
侍郎夫人继续吟诵,糯裙之外束上典雅端庄的深衣,意味着剥离豆蔻少女的纯真。
再拜,着礼服,戴钗冠,赞者奉上醴酒,我垂眸接过,眼尾瞥见姜承烦闷的握酒盏一饮而尽。
翠桃作为我的踏脚奴,恭敬的跪趴在地上,嬷嬷扶着我,脚尖轻点,轻巧的踏了过去。
礼毕,自此少女成人,宾客接二连三的送上祝福,纷纷去往花园中的筵席。
侯夫人先行去待客,而姜承,迫不及待的离开堂室。
只余我,独自被留下,见左右无人顾及,我飞快回到东厢房将礼服脱下,换上事先准备好的丫鬟衣裳,悄悄尾随姜承身后。
正厅后穿过错落有致的长廊,再到一处偏僻的小院。
他那杯醴酒被动了手脚,步调摇摇晃晃,很快于假山旁倒下,看起来像是酒醉酣睡。
我轻手轻脚绕过他,吱呀一声打开院门。眼前闹腾的景象瞬间静止,而我的脸,也瞬间失去血色。
11
七八个十岁出头的貌美娈童,浑身赤裸,或伏或卧或躺在花架山石上,恰如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有男有女,面容是不正常的浮白,神情呆滞,无意识的痛苦哀嚎,或放声尖叫。院中浮动着刺鼻的汤药味,似是刚刚被人灌下。
一段不堪入目的记忆跃入脑海,那是数年前在烟柳巷为碧荷院的姑娘跑腿。
阁中门窗阖的紧,但关不住阵阵浓郁难闻的汤药味和恶心欲呕的腥臊。
底下的姑娘小声透露,那是富贵人家养的变童。灌上抑制筋骨的汤药,能让十四五岁的人一直停留在十岁出头的年纪。
汤药伤身伤脑,他们形同低能儿,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只供给贵人取乐。听说大周的宦官,最好此物。
「官人,来玩啊……」
一个娈童赤着脚摇摇晃晃的小步跑来,柳腰轻晃,柔弱无骨,跪伏在我脚下,似是做惯这等低贱姿态。
我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
小院窄门吱呀响,门上染着斑驳血迹,干涸的,凝固的,腥气冲天。
小侯爷看那踏脚奴模样不错,便要了去,可她不服管教……
翠桃说过的话陡然在脑海浮现。
要了去……不服管教……
视线被血色模糊成一团,我抚着门上的血痕,无声的张嘴,晕眩欲呕。
小叫花她不愿沦落成贵人的玩物,所以被鞭打致死,浑身血肉模糊。
这才是真相,这才是她白白牺牲的真相,是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沉沉冷冷的质问在身后响起,像从阴暗潮湿的幽室钻出来,在耳边回响震荡。
我缓缓转头,姜承居高临下的站在眼前,眸中不见半点醉意。
「璃儿,你太叫我失望了。」
侯夫人神情端肃,自姜承身后缓缓现身。
12
侯府百年世家,豪门贵族,可教养出来的子孙无一成器。
无论是嫡系一脉的姜承,还是世家旁支子孙,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姜承年纪轻轻,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文不成,武不就。
然他肩负维持侯府荣耀的责任,不可推卸,便想出这种下作办法。
宦官受皇帝宠幸,他就投其所好,在府中豢养变童,供宫中的贵人把玩。
每月初一十五,是宫中太监出宫之日,御前行走的宦官被姜承邀来侯府寻欢。
堂堂侯爷,也要在这些无根之人面前卑躬屈膝,谄媚赔笑,谋求利益。
宦官们高兴了,便为他指一条赚银钱的路子,或是透露陛下近日的动向,方便姜承揣摩圣意。
娈童,从穷苦人家挑,从三教九流处选。越是凄苦无依,性情乖顺,越好调教。死了,便再换一批。
今日,便是调教新一批娈童的日子。侯夫人身后,一根粗绳绑着五六个半大的孩子,脏兮兮的干枯头发,掩盖住面上的麻木和无措。
他们,都是从别处寻来的乞丐。
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和小叫花,我张了张嘴,吞了黄连一样苦涩:「娘,求你放了他们。」
侯夫人悲悯的看我一眼:「璃儿,你对府里头的下人上心,娘并不拘着你。毕竟是平日伺候主子的,是该拢着些,莫让他们生了异心。」
「但这些不过是外头招来的奴,生性不驯服,就该好生调教,教到听话为止。」
「娘知道你心里总惦记着当乞丐的时日,可如今你已及笄,是我侯府的千金,享受着富贵权势,就再也无法置之身外。」
「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你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
我紧咬着唇,新染的豆蔻红指甲尽数掐断,仰头看她:「侯府的富贵?就是吸着这些孩子的血,让他们为我送死?」
我头一次,对她说出心底话。
「你以为你的锦衣玉食是怎么来的?你想什么牺牲都没有,等着好事从天而降?」
「生在权贵之家,很多事身不由己!娘也不想,可不得不这么做!譬如你哥哥的爵位,你的婚事,都要为家族利益筹谋,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入府后一直对我软言柔语的侯夫人,头一次这般疾言厉色的教训我。
眼神中的冷漠,同七岁那年第一次远远见她时,彻底重合。
这尊玉观音露出她原本狰狞的面孔,拍了拍手,让下人把遍体鳞伤的翠桃带上来。
「翠桃!」
我踉跄上前,就要扑过去,然侯夫人狠狠扯住我的手腕,我从不知她的劲这般大。
姜承抽出腰间猩红的马鞭,抽在已无一丝好肉的翠桃身上。
扬起,落下,翻转,倒刺带出血肉,像他曾经对待小叫花那般。
「不!」
13
「姜璃,你叫唤迟了!」
「你进府之后百般针对我,就是为了她吧?」
讥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消失了一天的姜阮缓缓走来,砰的一声,丢下一道牌位。
上面写着:「江流儿之墓。」
「去岁我的及笄宴,兄长处置了一个不长眼的小叫花,便是这个江流儿。」
「而你,为了她,恨我,恨兄长,恨母亲,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么?」姜阮得意的笑容,格外刺眼。
侯夫人指着地上江流儿三个字:「璃儿,你为了个低贱的乞丐,对侯府心怀怨恨,还想买通翠桃去替你祭拜她。」
「娘今日要让你清醒,你进了府,你的命运,和侯府的命运,就紧紧拴在一起。」
「你若心中只惦记一个贱 人,便是自甘堕落。」
「记住,没有哪个千金小姐,为个叫花子怨恨亲人。没有哪个主子,能放肆纵容下人。亦没有儿女,违抗双亲的命令,这就是世间的道理。」
「你若想不通,那这叛徒,也留不得了。」
她指向翠桃,姜承的鞭子已叫地上的人奄奄一息。
姜承,姜阮,皆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他们都觉得,侯夫人说的对。
当初我眼睁睁的看着小叫花在我怀中死去,如今也要看着另一个可怜人,死在我眼前么?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开,踉跄着扑在翠桃身上死死护住她。
狠辣的鞭子抽在背上,衣裳撕裂,夹层中的芦花絮飘至半空,恰如那年今日。
「小姐……不要……」
翠桃气若游丝,满口污血,眼神却是亮晶晶的。
「翠桃,不值得小姐保护……」
任旁人试图把我拉开,我都紧紧抱住翠桃软趴趴的身体不肯松。
「值得的,值得的。」
哪怕一命换一命,也是值得的。
世间没有谁,应当为另一个人白白牺牲。没有丫鬟应当为小姐牺牲,没有奴仆应当为主子送命,没有谁生来低贱,谁又生来高贵。
你,我,还有她,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样的命,一样的……
污血堵住翠桃的喉咙,她吐出咽气前最后一句话:「姜璃,翠桃……是一样的……」
我抱住她,拼命点头,滚烫的泪珠掉落,冲刷净她面上的血污,露出她清凌凌的小脸。
是,一样的。
天色渐暗,怀中人逐渐冰冷,侯夫人将我从她身上拉开,语调冷漠:「你救不了翠桃,也救不了那个叫江流儿的乞丐。」
「你要记得,她们都是为你而死。」
「如果你继续这般软弱,同情心泛滥,不想着往上爬,便谁也救不了,谁也护不住。」
「我与你兄长,费劲千辛守住这般大的侯府,你身为侯府千金,万不能再天真下去。」
侯府的踏脚奴,踏过去,便是跨过了坎坷。
可为了另一人的一帆风顺,这「坎坷」便该壮烈死去,才算及笄仪式彻底完成。
小叫花死在姜阮脚下,翠桃因我而丧命。将心肝挖出来,让血流尽,等麻木了,再缝上。
这才是忠勇侯府千金,真真正正的成人礼。
「你好好闭门思过,准备着嫁入九王府。」
侯夫人撂下最后一句话,带着姜承和姜阮离去。
14
我被彻底软禁在琉璃苑,依然锦衣玉食,奢丽华服。
从生下来就流浪四方居无定所的青鸟,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围困在这四方天,住在琉璃打造的囚笼之中,等待着住上更完美精致的黄金牢笼。
这便是一个侯府千金,终其一生往上爬的目标。
好像,终于实现了做乞丐时的梦。
卧时有暖被,醒时有饱餐,不用经受风吹雨淋,无须同人挤在泔水桶前抢夺的你死我活。
比醉红楼卖笑的妓子还要风光体面。还用争什么呢?
侯夫人说的对,我谁都救不了,小叫花,翠桃,还有那些无家可归的娈童。既然反抗不了,为什么不享受?我累了,真的累了。
活着多不容易,当初一起结伴的小乞丐,一个接一个死去,饥饿,瘟疫,病逝……被富贵人家打死,同人抢夺食物斗殴而死。
死在山坳,枯田,杂院,街头,暗巷,城墙下,无人注视的角落。
只有我和小叫花俩个,挺过一道道坎,长成饱经风霜摧残的模样。
如今,也只剩我一个了。
十天后,侯夫人终于踏入琉璃苑,语重心长的叹口气:「我让人厚葬了翠桃,也算是表彰她对你忠心耿耿一场,你可知晓错了。」
浅淡的笑意在我嘴角晕开:「娘的一片苦心,女儿知晓。」
侯夫人甚感欣慰的点头:「看来这些时日,你想通不少,这才是我的女儿。」
「至于那个江流儿……」
她的语气顿了顿: 「娘想了想,当初你在外流浪,百般不易,同乞丐相交也是无奈之举。」
「侯府在郊外有几处粥棚,广施善心,你若愿意,可与你兄长同去。」
「不然,你还以为娘是什么狠心无情的人。」
我垂眸,笑意不达眼底: 「娘不狠心,当初女儿几次三番活不下去,都是靠着侯府的济民棚活下来的。不然,女儿可能早就饿死了。」
侯夫人幽幽看了我一眼: 「我知晓你心中有怨,怨侯府对百姓做的不够多,怨娘做的不够好。可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有人生来命贵,有人生来低微,从古至今,无人改变。」
「娘幼时也曾像你这般天真,心怀纯善,以为旁人也如此。」
「那时,我去外祖家避暑,在乡下的庄子和一个农家丫头玩的极好,斗蛐蛐,养兔子,还约好年年如此。后来被你外祖发现,我满身泥巴同人守在兔子窝等兔子下崽,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外祖当着娘的面,打死了那个带坏我的农家丫头,因为她偷去了娘的金手钏。」
「那天晚上,饭桌上多了道兔肉。那肉滋味鲜美,娘至今还能想起。」
「千金小姐如何能与贱民的女儿做朋友。那些人接近我们,不过是为了我们手上的好处。」
「哪里有几分真心呢?」
「你管家时,一味将银子分给府中的下人,待他们好。可如今你被关在苑中,谁又来看望你一回?」
「娘那时便知晓了个道理,你若无权,谁都护不住。你若无势,谁都不会搭理你。」
「世人皆踩低拜高,无一例外。没有谁,会平白无故的对谁好。」
我撇开眼,望向妆盒中寥寥无几的银镍子,惨笑一声:「是。」
15
绿池芳草满晴波,游蜂戏蝶花烂漫,春日京郊芳菲盛开,人头攒动。
可来者不是寻春客,皆是苦命的讨粥人。近来往京城涌动的流民愈发多了,侯府同国公府联手,又增添好些粥棚。
年年的灾害叫农家人流离失所,北地罗刹的铁骑又频频南下,徭役赋税繁重,叫百姓们苦不堪言。
大周各地纷纷叛乱,皇帝派去的将领四处奔波镇压。
然内忧外患太多,按下葫芦浮起瓢,状况几乎快要失控。
我在府中闲来无事,便同姜承一道亲自在城郊施粥。
人在濒死之际维持理性是很难的,饿到眼冒绿光的时候只想独占粥桶,哪管旁人死活。
粥棚外头皆是乱糟糟臭烘烘的乞丐,瘦骨嶙峋的拼命往前挤。
姜承看到这景象脸色都变了,只肯留在杨柳底下叫丫鬟打伞遮阴。我却卷起宽袖上前,同下人一道亲自为这些人施粥。
「你倒是会争功。」
姜承见我手脚麻利的将施粥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动辄阴阳怪气:「也是,你从前也是里头的一员,自然看不得他们饿着。」
因着姜承让人往白米粥里头掺沙加水,我不同意,同他大吵一架,他就处处刁难我。
我舀了满满一碗放入眼前人手上,对姜承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
眼前讨粥的是个书生,迫不及待的将粥碗一饮而尽,我见状又多送了他一碗。「小姐大义,小姐大义。」
我轻叹一声:「先生谬赞,小恩小惠罢了,实难长久。」
傍晚,侯夫人亲自送来一柄坠玉发簪,她的语气意味深长:「九王颇为看重你。」
这定亲礼是九王亲自送至府上的,看来周彦淮愿意扶持摇摇欲坠的忠勇侯府。
姜承得知此事后,喜不自胜,能攀上九王,他便无须再对宫中那几个老太监卑躬屈膝了。
我抚着那发簪,嘴角轻扬,眼中亦是欢喜。
是啊,侯府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三日后,忠勇侯府以贪污受贿敛财为名被告发,圣上震怒,命九王周彦淮亲自彻查此事。
如今国库亏空,侯府却穷极奢靡,皇帝哪里能忍。
周彦淮深夜带着人马包围了整座侯府,姜小侯爷吓的魂飞魄散,闯入我的苑中高声叫嚷:「你已然与九王定亲,快去求他为侯府翻案,本侯是冤枉的!」
而我正持画笔,沾着朱红颜料,一点一点将腕上的梅花胎记勾勒的更清晰。
紧随其后的姜阮惊恐的瞪大眼睛指着我:「你,你的胎记是画出来的?」
她忽然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什么:「你不是夫人的女儿,你是假冒的!」
16
朱红颜料染成的梅花顺着手腕蜿蜒流淌,瑰丽如血。
闻讯赶来的侯夫人颤抖的指着我:「你,你到底是谁?」
我抬眼看着震怒的三人,蓦然笑出声:「夫人不是知道么?」
「我就是夫人口中,卑贱低微的小乞丐……」
「江流儿啊。」
「夫人待我这个低贱乞丐这般好,真叫我受宠若惊。」
「住在这奢华的琉璃苑,可比我风餐露宿的日子好多了。」
「还是要多亏了夫人你啊。」
我眼眸含笑,嘴角衔着一抹恶意。看到侯夫人神情巨变,保养得体的面上出现了裂纹,简直畅快极了。
她摇头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姜阮似是极为得意,兴奋的颤抖:「娘,娘!她不是您女儿,我才是啊!与九王定亲应该是我!」
「等我嫁去九王府,侯府就有救了,娘!」
姜承亦是神色大骇:「不可能,如果你是江流儿,怎会与母亲长的如此相似?」
「真正的姜璃呢?你杀了她!?」
「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缓缓站起身,看着他们三人的神情逐渐崩裂,心情愉悦。
「真正的姜璃,不是死在你们仨人手中了么?倒来质问我?」
侯夫人的瞳孔倏然放大,像是猜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摇头:「不,不可能!」
我凑过去,在她耳边呢喃:「夫人,午夜梦回,你的女儿没有来向你索过命么?」
「你有没有想过,溅到你脸上的血,可能是姜璃的。」
夜色朦胧,细雨滑落在脸上,我仰着脸,望向无边的远方:「我与阿离六岁相识,她曾告诉过我一个秘密,说她是侯府的真千金。」
「当年那批贼人受乳母指使,设计抱走了姜璃,这样乳母的女儿才能享受荣华富贵。」
「她说乳母成日酗酒,动辄打她。却在一次酒醉中,无意透露了她的身世。」
「阿离喜出望外,千方百计想来京城寻亲。」
「可这么多年,她在侯府周围徘徊,只看到她的亲生母亲,眼里只有仇人的女儿,却把她当成低贱的小叫花。」
我伸出手,指向姜阮:「她成了这个贱 人的踏脚奴。」
「你让自己的女儿,跪在你看不上的下人之女胯下,当贱奴!」
「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侯夫人捂住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尖叫一声:「不许说了!」
姜承咬着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曾亲手,将那个踏脚奴,鞭打的奄奄一息。那是……他的亲妹妹姜璃?
「为什么?」
眼前的侯夫人踉跄后退,颓然倒地,恰如高高在上的玉观音跌落,碎成无数:「为什么她从来不说,为什么不来和我相认?」
「为什么?不让娘仔细看一看她的脸?」
我头一次这般俯瞰她,眼神漠然,字字泣血。
「她曾无数次走到你面前,想唤你一声娘,把实情告诉你。」
「她衣衫褴褛,却回回将脸洗的白净,想让你看看她。」
「可你无数次,对她,视而不见。」
「我们被下人驱赶,被你的侍卫怒喝,你从未有一次往地上看一眼。看一眼趴在地上遍体鳞伤的,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苦命女儿!」
「阿离的心,也是肉做的,再热的血,也捂不化夫人你冷酷无情的心呐。」
侯夫人仓皇摇头,哭喊着否认:「不,不可能。那不是我女儿,娘不会认不出女儿的。」
我垂眸看着这张脸,同阿离那么相似,可心呢?
百姓皆说侯府夫人广施粥棚,礼佛向善,最是慈悲,有一颗琉璃心。
而这尊慈善观音,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认不出。
「你问千金小姐如何能与贱民做朋友?」我嗤笑着反问她。
「可你的亲生女儿,却为了我这个乞丐而死啊!」
17
一年前,我和小叫花饿了三天三夜,连仅剩的树皮也扒光了。
阿离消瘦的眼眶瞪着侯府的方向:「听说侯府千金的及笄宴招踏脚奴,五百文,还管饭。」
「我若去了,你就不会饿肚子了。」
我躺在草垛上冷嗤一声:「侯府佞贼,连粥里都要掺沙石,吃死了柳儿,你还肯信他们?」
阿离不说话,又默默躺下。
第二日醒来,人已经不在身边。
再见到她,便是侯府后门,她血肉模糊,满是鞭伤,将手中染血的五百文,颤巍巍的往我手里塞。
侯府大门紧闭,无人肯给我个说法,也无人在意我的哭喊。
我背着她求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寻到能救到她的大夫。
她气若游丝,在我耳边轻喃:「阿流,我死了,你一个人在世间走,不要怕……」
「我从夫人那里讨来了五百文,她生我一场,我不欠她什么了……」
「有了本钱,你去城郊支个馄饨摊,再不乞讨。」
春雷滚滚,我光着脚背着她在暴雨里撒丫子往庙里跑,「你不许死!我不准你死!」
西山庙里有个赤脚和尚识草药,或许还有希望。
肩背上她的话音愈发微弱:「我死了,你不要埋,我身上的肉还能吃。」
「记得把脸给我留全了,不然等到来世,你这没心没肺的,会认不出我。」
那是万物绽放的烂漫春日,她如一株向阳花,在雨夜里枯萎。
尚未见到黎明。
我一遍遍擦洗她身上的血迹和腐肉。阿离那么爱洁,总要干干净净的去。像她这个人一样,灵魂也染着香,死后也不染一尘。
回忆至此,我已然泪流满面,几乎撑不住的瘫坐地上:「倘若我知晓她入侯府是这个下场,说什么也要拦着她。」
我抬眼望着面容惨白的姜承,那个杀死阿离的刽子手,惨笑一声:「我想这是报应吧,侯夫人?」
「你为了儿子舍弃阿离,阿离却死在你亲儿子手里。」
「你包庇他,纵容他,放任他,到头来偌大侯府砸在他手里。」
「报应啊!」
随着我这一声凄厉叫喊,侯府的大门被大堆人马撞开。
兵戎相见,刀剑碰撞。
火光照耀着大大小小的院落,九王周彦淮一身玄衣踏入院中,眉眼阴冷。
18
「啧,真热闹啊……」
他环顾四周,薄唇勾起。
姜承像是看到了救星,涕泗横流的膝行至他面前:「王爷,我是冤枉的,侯府是冤枉的,你救救我!」
像是已然知晓我这个假千金再不能作为攀附周彦淮的筹码,他忽然张口:「王爷,小人养了几个变童,肤白貌美,王爷若是喜欢……」
他话没说完,就被周彦淮一脚踢飞:「放你娘的狗屁,你养的那些娈童长的还没本王好看,什么恶心癖好。」
「人我已经放走了,等着那群变童找你算账吧!」
说罢他转头看向瘫软在地上的满面泪痕的我,默了一瞬,将我扶起:「话说完了?」
我擦干眼泪无声的点头。
姜承捂住下半身,在我和周彦淮身上来回梭巡:「你,你和王爷,你们……」
我转头看向陷入呆滞和悔恨的侯夫人:「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与你这般相似么?」
阿离死后,我一心只想为她报仇。
可是我一介乞丐,独自对上侯府,无疑是毗蜉撼树,自寻死路。
恍然间想起阿离的身世,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形成。
那就是假扮成阿离,成为侯府的真千金。可是这个计划,需要一个更得力的帮手。我在九王府门前跪了三日,等到周彦淮回京。
这个外人口中性情阴狠,残暴无情的九王施予我一箪食一壶水,将我请进府。
听清我的来意后,他嗤笑了一声:「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帮你?」
因为光禄寺卿家的小公子,给事中的亲侄子,皆是穷凶极恶之人。
他们当街欺人,夜夜流连烟柳巷,欺辱青楼女子,大肆蓄奴。
那段时日,京城许多乞丐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踪,都是被这俩人悄无声息的掳走,做成人彘。
而这俩人,皆死在周彦淮手里。
达官显贵或许一叶障目看不清楚,我们这些生长在阴沟里的眼睛,却能窥伺满京城最深的罪恶与秘密。
「世家贵族蓄奴成风,而九王府却无几个下人。旁人见乞丐只会呵斥驱逐,而您却愿意听我说话。」
我孤注一掷,声音铿锵有力:「我江流儿从不会看错人。」
不会看错好人,亦不会看错坏人。
周彦淮高高扬眉,颇为意外的看我一眼。
等了许久,他哂笑一声:「也罢,应你便是。」
是以,他同我联手,布置下天罗地网,引得姜承这个毒虫上钩。
周彦淮向他暗示,只有侯府的真千金,才能够得上他的身份。
姜承信了,甚至他打听到的关于我的消息,都是九王暗中派人泄露给他。我们的计划才会如此顺利。
而我,原本就与阿离有五六分相似。九王请来南蛮的巫医,对我的脸做了些手脚。
「日日忍受针扎火燎的痛苦,就是为了比阿离,还要像你。」
我向瘫在地上的侯夫人,缓缓道出这个秘密。
19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信,我不信……」
侯夫人崩溃了,这个端庄了一辈子的贵妇人瘫软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璃儿,璃儿!」
「我苦命的孩子……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啊!」
而不知何时,外头喧闹骚动起来,怒骂声,呼喊声,绵延不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振聋发聩的口号从府外遥遥传来,逐渐的,府中围聚而来的奴仆也跟着呼喊起来。
「他们,他们在喊什么?」
「什么意思?」
姜承捂住耳朵,神情畏惧,拼命往后躲。「这些低贱的流民,还想撅了侯府不成!?
「我是侯爷,我是主子!」
「官人,过来玩呀……」
那些被姜承灌药调教的娈童,浮白着脸,跌跌撞撞的朝他扑去。
啊!
尖利惨痛的叫声响起,姜承的腿被狠狠撕扯下来一块肉。
「娘,救我,娘!」
姜承痛的面色扭曲,在地上拼命打滚。然那些娈童并没有放过他,一口一口,将他蚕食。
「夫人,夫人救我!」
藏缩在角落的姜阮捂着脸放声尖叫,曾被她欺辱的奴仆一拥而上。
棍棒,巴掌通通落在她脸上。
曾经侍奉她最为得力的丫鬟冷眼看她:「阮姑娘不是最喜欢把奴婢打的鼻青脸肿,一脸猪头样,说是这样才好看么?姑娘也当一回猪吧?」
婢女们冲上去,将这么多年积攒的愤恨和怒气,统统发泄在她身上。
「你们,你们……」
逐渐醒悟过来的侯夫人绝望的看着这些叛乱的人,嘶哑哭喊。
我扯去身上贵族千金的衣裳,露出青蓝麻布的粗衣,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姜夫人,你以为我给下人发银馃子的时候,就只是给银子么?」
「你以为我和阿离这些年当乞丐,在京城东奔西跑,为的是什么?」
20
奴变,起义,四处游说,伐无道,诛暴君。
七岁那年,我和阿离上京路上,遇上了个老先生。
他家道中落,又经历同族倾轧,心灰意冷,四处流浪。
见我和阿离年幼,便主动要求同行,一路护着我们。
他博学多才,出口成章,闲时还会教我们认字:「俩个丫头记着,人不分贵贱,亦不分高低,无论何时,都不能自甘堕落,看轻自己。」
沿路流民逃难,为了三瓜两枣的利益争夺不休,旁人皆道:穷山恶水出刁民。
唯有老先生心怀怜悯,摇头叹道:「若不是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太奸恶,这些人哪里就沦落于此呢。」
我二人跟他学到了许多,知晓有朝一日,
贱民崛起,农奴反抗,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钱同使,方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天下大同。
彼时阿离与我饱受人情冷暖,一路见证许多百姓被抢夺农田,流离失所的惨状,深以为然。
老先生带着我二人四处游说,后来,知晓事的乞丐,落魄的才子书生,无家可归的流民,潦倒无依的青楼妓子,汇聚的人愈来愈多。
或在官府门前静坐,或围聚破庙密谋,我们一边乞讨,一边暗中召唤盟友。或慷慨激昂,或东躲西藏。
十年的时间,壮大了不少,有人离开,有人反叛,有人惨死,有人加入。
而我和阿离,自始至终,无一日动摇。
这些年除了我们,大周各地发生不少暴乱,流民揭竿起义,乞丐纷纷入了帮会,有些队伍在壮大,亦有许多被皇帝派去的将领镇压。
近日,南方的金义帮反叛讨伐北上,如今已在京城郊外聚集,今夜便要撞破城门。周彦淮亲自来侯府送来坠玉发簪时,我便知晓,是时候了。
豪门大族肆意兼并土地,再不崛起,就没有一丝活路。
侯府中的下人多有流浪在外的亲眷,他们在府中亦是过的战战兢兢苦不堪言,那些银镍子里,皆藏了字条。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21
子鹃夜啼,震天呼喊几乎能掀翻侯府的屋顶。夜色漂泊不定,细雨浓雾中,模糊了彼此的面孔。
侯夫人眼睁睁的看着侯府被往日的奴仆劫掠,眸中泣血,倒在地上哀恸不已:「错了,都错了.……
「娘错了啊……」
「为何错了?」
被撕咬的血肉模糊的姜承躺在地上,眼神不甘的望天,气若游丝:「娘不是教我……人分贵贱,生来就要不择手段的往上爬。」
「那些肮脏的寄生虫,本就是依附我侯府而生,如何不能为我所用?」
「娘,我们到底错哪了?」
侯夫人费力的爬过去,抚着身上没有一丝好肉的姜承,心痛难忍。
「错在看不清形势啊……」
侯夫人神情悲恸,已然嘶声力竭。
她哆哆嗦嗦在地上摸索,捡起一柄奴仆趁乱时落下的刀。
「噗呲」一声,扎入姜承的心脏。
姜承瞳孔陡然放大,张着嘴,鲜血涌出:「娘……你?」
「这一刀,是为了你 妹妹。」
「去了阴曹地府,记得替娘赎罪……」
她低声呢喃,一双明眸竟流出血泪来,形状可怖,已然是瞎了。
腥味冲天的血弥漫,飞溅到姜阮的脸上,她凄惨的惊叫一声,鼻青脸肿的四下乱窜。
自那后,姜阮疯了,无人知晓她去了哪。
轰轰烈烈的起义叛乱,自今夜打响。
不,这场叛乱,早在多年前,已然开始。
在九王府的那些时日,周彦淮查探出我的行踪,眯起眼睛问:「江流儿你这是,想反?」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反问他:「你才看出来?」
「我是反贼,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反贼了。」
「阿离也是。」
我迅速补充一句。
得知这些年我们的所作所为后,周彦淮高高挑眉,极阴柔的一张脸忽然笑了。笑的如春风化雨:「好巧,我也是。」
22
周彦淮虽生来是王侯,但同京城的纨绔和他那些只为争权夺势的兄弟不一样。
他懂人间疾苦,通诗书,知仁义,对大周的沉疴看的很清。
当初他答应与我合作,助我入侯府,亦是要我替他查清京郊流民离奇失踪一案。
许多线索入了侯府后,便断了。
他怀疑姜承与宫中宦官勾结,却苦于没有证据。
我入了侯府,以管家为名查账,探听侯府秘辛,皆是助周彦淮掌握姜承行贿贪污的要证。
听到大名鼎鼎的九王要加入我们丐帮的起义,同盟的人如临大敌,生怕有诈。
「在他们眼里,我是天潢贵胃。」
周彦淮摸着下巴,忽然问我:「你们不会歧视我吧?」
我勾唇冷笑:「你有钱有权,对我们来说是如虎添翼。」
「再说,这叫打入敌人内部,把你策反过来。」
见他满脸听不懂的样子,我撂下一句:「阿离不也是侯府千金,没人歧视她。」
周彦淮放心了。
这场起义持续了很久,规模异常的大。除了忠勇侯府,国公府,伯爵府,将军府,奴变,起义,无一逃脱。
而起义的农奴,也死了很多人。
我逐渐对此麻木,轻声叹道:「革命,总是要流血的。」
周彦淮若有所思。
三年,五年,过了很久,这场叛乱才逐渐止息。
他们妥协了,豪门贵族兼并的大量土地,回归农民自己手中,流民乞丐皆就地安家。
蓄奴成风的习被废除,卖身契成了废纸一张。
只雇佣,不买卖。
以血为刀,削去大周的沉疴,以身为盾,捍卫黎民布衣的尊严。战乱平息,天下太平。
新帝登位的那一年,周彦淮来城郊找我:「江流儿,你赢了,你想要的,终于实现。」
我摇头轻叹,「还差的远呢,很远很远。」
他咬着牙,几乎被我气笑了:「那你说,你到底要怎样?」
「怎样才算赢?」
「你和阿离姑娘多年筹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望着他明黄的龙纹服制,仰头道:「你肯出手帮我,不也是为了这一天?」
「我见到你要下跪,高呼吾皇万岁,歌颂恩德,自称臣民。」
周彦淮的脸色很难看,瞪着我不说话。
他黑着脸蹲下,替阿离揪去几根新冒出的坟头草,转头同我平视,目光沉沉,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我:「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到底从哪来的?」
「譬如流血的革命,譬如打入敌人内部,譬如人人平等,譬如为何要有皇帝……」
我望着他笑了:「你信吗?阿离死后,时常托梦给我。梦中她总念叨这些话,我听着听着,就自己悟出来了。」
「鬼神乱力之说!我不信!」
周彦淮翻了个白眼,甩袖嗤笑: 「整天阿离长,阿离短的,做个梦也是她。」
「这么多年了,你还忘不了她?」
我垂眸,抚着眼前磨的光滑锃亮的墓碑,阿离之墓。
如何忘的了呢?
我能有今天,皆因为阿离她….
曾救我于水火,千千万万次。
23
我邀周彦淮于我的馄饨摊上小坐片刻。
热汤滚滚,水汽氤氲,数十个薄皮鸡肉馅的馄饨在桶里上下翻滚。
同他讲了个长长的故事。
24
我出生不久,娘死了。
爹独自将我拉扯到六岁,也饿成皮包骨。临死前,他拽着我,嚷嚷着小姑是冤枉的,他不能瞑目。
爹曾是大户人家的佃农,却因小姑被诬陷偷了主家小姐的金手钏,全家被赶出来。没了农田,他走投无路。
我没了爹娘,为了活着,讨饭抢食是家常便饭。
满嘴谎话只为求的一碗凉粥,一口窝窝。人狠好斗脾气坏,小小年纪学的满身坏习性。
有一回,我溜去庄户人家院子里偷鸡,好
些鸡恹恹的趴在笼里,怎么戳都不跑。
我兴奋的不行,左右手各揣抱一只,跑去河边烧水烫毛生火烤了。
肉香肆意,馋人的不行,还没等我美美享用,不知哪冒出个小叫花,盯着我树杈上的鸡吸鼻子流口水。
我脑内警铃大作,护着食,转头恶狠狠骂她: 「滚,滚啊!」
她却突然冲过来,连树杈带烤鸡丢远远的。
我气的头要炸,当即甩了她一耳光,冲过去要捡。
她死死抱住我,任我将她胳膊咬出血也不松手。
眼睁睁看着一条饿的饥肠辘辘的瘦犬将那烤鸡叼走,狼吞虎咽的吞下。
我恨的不行,很想杀人。
没多久,那狗倒在地上一抽一抽,口吐白沫没了。
我这才知道,庄户的鸡被下了毒,倘若吃下去,顷刻间就会没命。
那是我和阿离的初识。
她虽救了我,我却很烦她。
跟屁虫一样,还不爱说话,一问三不知,还以为是哑巴。
最烦的是,我抢来的馒头,偷来的骨头,拔来的野菜,还要分她一半。
真是烦死了。
25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阿离没有过好脸。除非她能逮到野兔,找到松鼠藏果的窝点,掉来草洞里的蚂蚁。
过了许久,她才愿意张口说话。
她说自己叫阿离,亲人在京城,还是大户人家,被乳母抱走才沦落为小叫花。
我很嫉妒,因为我没有名字。爹一直叫我,傻蛋儿。
我骗她,说自己是皇帝老儿的私生女,还是天上的神仙金蝉子转世,叫江流儿。
听说前朝有个得道高僧,就叫江流儿,造诣颇深,四处布道,这名号注定了不凡。新鲜热乎的名儿,我现取的。
但阿离信了,亮晶晶的眼里写着崇拜。我愣了一瞬,才发现她长的与我,有几分相似。
罢了,既与我江流儿有缘,便认她做个妹妹吧。
等到了京城,阿离同那大户人家认亲,也好带我这个姐姐吃香喝辣。
这波不亏。
只是上京路上没那么顺利,天降大旱,死了很多人。万幸有老先生相护,我二人才勉强活下来,跌跌撞撞走到京城。
那次陪阿离去侯府认亲,侯夫人认不出来她,还让下人将我们赶走,阿离沉寂了很久。
她偷偷伤心,以为我不知道。
打秋风这事希望破灭,我也难过,好在侯府后门的泔水桶够满,留下来当乞丐也不亏。
我安慰她,或许是她乳母瞎说,世上哪有娘,不认亲女儿的。
虽然她这个侯府千金可能是假的,但我这个得到高僧转世,恐怕是真的。
我很会布道游说,老先生教的很多道理,我都能瞎编成故事说给旁的乞丐听。
落魄书生,潦倒流民,青楼妓子,听了我的故事,无不会心一笑。
我很得老先生重用,阿离也是。
她很聪明,京城我们能去的每一寸土地,她都用脚亲自丈量过。她知道躲在哪聚众不会被人发现,她也懂得如何避开官府的眼线,帮我们逃过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只是有一回,我计划失败了。
大批农民聚集在城墙之下要求官府减免地租,要均贫富,结果全被抓捕歼灭,老先生也于那次抗议中牺牲。
我沉寂了许久,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天真,再不肯四处游说,集结同盟。
躺在破庙里自暴自弃,还打翻阿离辛苦讨来的馒头:「你走!你走!你去侯府拦下你娘的马车,去认亲,把你手上的梅花胎记给她瞧瞧。」
「看看她的亲生女儿在外面吃的什么苦!」
「不许再跟着我!」
「跟着我,只能讨饭,抢食,受欺挨骂,承担丧命的风险,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到底有什么意义!」
阿离放下馒头,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指着我鼻子骂:「得道高僧就是这副德性?」
「你让我回去认那无情的人当娘?认那狼心狗肺的侯爷当兄长?让我学那大小姐姜阮,在你们这群乞丐面前耀武扬威?」
「你是不是要我,背弃同盟,踩在你们头上享受荣华?」
阿离发了好大的火,骂的我无言以对,满面羞愧。
自那后,无数次的消沉,无数次因为阿离而振作,有时成功,有时失败。
她从未有一次,弃我而去,反而一次又一次,将我从堕落的深渊拉回来。
26
「那时,阿离同我一样憎恶达官显贵,更是憎恶侯府。」
「你可知,她为何要去侯府,当那没有尊严的踏脚奴,挣那她根本不屑的五百文?」
木勺搅动着滚水中的馄饨,我舀了一碗馄饨,递给面前的周彦淮。
他手持汤匙,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因为你们饿了三天三夜,快要死了么?」
我摇头:「不单是如此。那时还是九王的你在城郊亦设了粥棚,倘若我们肯去讨,也不会饿死。」
「只是当时,我和阿离,彻底丧失了心气。」
那年曾遇上一个潦倒书生,姓梁,曾外派做官,却被人弹劾下来。
他躺在破庙里瘦骨嶙峋,听我给人布道。听完后却是频频冷笑,说自己勤勉苦学十八年为官,救不了百姓,亦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一帮乞丐,吃都吃不饱,却妄想毗蜉撼树,连小丫头的话都信。
我听后愤愤不平,指着他鼻子骂:「我们是乞丐,走投无路,尚知道拼力一博。而你饱读诗书,都不肯争一争。」
「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我们还有什么活路?大周还有什么希望?」
「你是读书人,是读书人啊!」
他抬头,望向我和阿离,眸色泣血,笑的惨烈:「江流儿,你太天真了!」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番话,现在我同样也要送给你。」
「你以为愤怒就可以改变跟阿离的命运,你以为很不满,权贵就会忍让。要怨就怨你们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奸佞当头,宦官当道的时候,人人都这么虚伪,迂腐和势力。要怨就怨你们太多想法,年少无知到了以为你们靠愤怒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以为靠你们两个就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他砸了我的粥碗,连同我的愤怒,勇气和尊严,一道砸碎了。
同盟的乞丐接二连三的失踪,不断有人死去,未来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书生的话成了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后来,阿离就去了侯府。」
我嗓音嘶哑,不愿再回忆那段不堪的记忆。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
「阿离用一场惨烈的死亡,试图最后一次唤醒我消沉的意志,微弱的勇气和渺茫的希望。」
「所以她故意惹怒姜阮,激怒姜承,死的那般惨烈。」
我垂眸,泪水低落在汤碗里:「阿离真坏啊,她死了倒是轻松,却把所有担子都撂给了我,让我一个人背负。因为她的死,从此以后我都不能软弱,轻言放弃。」
这一生,都要连带着她那份,一起活下去。
「陛下,你说我能让她输吗?」
我攥起拳头,虚虚一握。
27
听完我说的这一切,周彦淮舀着馄饨,久久不能言语。
「江流儿……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什么?」
周彦淮仰头,捂住眼睛轻笑了一下:「你煮的馄饨很难吃。」
我怔了一瞬,忽然龇牙笑了:「是么?」
他放下筷子站起来,明黄的身形越行越远,他留下了一句话:「阿离姑娘也不总是对的。」
是啊,摆摊卖馄饨什么的,我根本不合适。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周彦淮。
他当了很多年的皇帝,大周在他的治理下,时和年丰,海晏河清。
再后来,大周覆灭,又一次陷入循环。只是那时候的事,我已然不知道了。
我时常梦到阿离,问她,我还是输了,怎么办?
曾经最鄙夷权贵的我,也逢俗媚世,投靠了天潢贵胄,换来短暂的安定与平和。
她在梦里柔柔的笑:「无妨,阿流能活下去,就好。」
是啊,只要有口饭吃,还能活下去,那么一切都还有希望。
真好。
阿离番外:
我叫阿离,流离失所的离。
好似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到我和阿流手牵手,跑过侯府后巷曲折黯淡的羊肠小道。
年少的言笑晏晏,连着不堪入耳的咒骂都抛在脑后。
跑过醉红楼卖笑女尖利的哭喊,跑过大把流民围堵的侯府高墙。
后来,阿流不见了,可她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催促:「阿离,快跑!」
「往前,往前,别回头!」
我跑的气喘吁吁,耳边嗡嗡的响,像是跑到生命尽头,顺着娘亲的产道,崭新的自己被分娩了出来。
跑过大周覆灭,看到京城里的皇帝一个个陨落,跑到炮火枪声的年代。鼻尖是鸦片和血的味道。
跑过我看不懂的大字面前,上面写着平等和自由。
每到一处,我便呼唤阿流的名字。
大声告诉她,我们会赢。
漫漫岁月长河里,我们不是总赢。
可我们,总能赢一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