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魏平生成婚七载,他一直不曾纳妾,为我拒绝了各种女人。
后来,曾纠缠他四年的刘家姑娘死了。
我那冷情的夫君却在院子喝了一整夜的酒,酒意上头,他红着眼眸,喊我名字竟带着痴缠的恨。
那时我才知道,他原来这样讨厌我。
魏平生是京城公认的君子,恪守礼节,清白正直,官居高位。
而我只是一个杏花镇酿酒娘的女儿,没念过书,相貌平平。
从六品小官到首辅,七年里,大家都说我配不上他,如果不是幼时婚约,他根本不会娶我这样的人做夫人。
每每听到这番话,我总是不服气的。
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闲暇时,他会拉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也会在夏天为我准备冰镇的果子,冬凉时将我的脚抱在怀中捂暖。
也会包容我的小性子,在我打翻他砚台时,也只是笑着摸我脑袋。
他曾被陷害革去官职,在牢里时,他说,我与他是夫妻,可他不想连累我。即便他出事,也为我留了退路。
夫妻,多好的词啊。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刘灵玉死了,死于生产。
死的时候,我就在张家院子。
隔壁的柳夫人拉着我一同去看,屋内传出凄厉惨叫,一盆盆血水从里屋端出来,红得灼眼。
我很难想象,人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正值夏季,柳茵茵却手心发凉,她和刘灵玉曾是闺中密友,如今也只有她愿意来看她。
本应守在门口的夫家却无一人在场。
“阿遥,不会有事吧,不会有事吧。”她一遍一遍问我,脸色苍白。
我原是不喜欢刘灵玉的,因为曾听别人说,她曾给魏平生写过情诗,还说非他不嫁。
但此时我心中莫名难受,女子生产总是凶险,可谓是生死之间,可这个时候,等在外面的却只有闺中密友。
直到屋里的稳婆出来,摇头叹息。
“不行了,夫人不行了。”
柳茵茵眼睛一翻,双膝一软,几乎无法站立,张着嘴,却难受得发不出声音。
我扶着她,也红了眼睛,为一个生命的消失。
听闻她腹中胎儿早已足月,也一同闷死在了母体。
最后张家嫌不吉利,一卷草席裹着丢到了乱葬岗,最后又被刘家人捡了回去。
回去时我脸色仍旧是苍白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闭上眼都是红色的血。
魏平生搂着我安慰,问我发生了何事。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脸色一变,搂着我肩的手骤然收紧。
夜里,魏平生在院子就着月光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披上衣服去看,庭院如水,他的身影有些寂寥。
我想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地上的沙粒磨破我的掌心,有些疼。
许是酒意上头,他眼眸灼红,嗓音低低呢喃,却带着痴缠的恨。
“宋家……阿遥,宋家阿遥,你毁了我,毁了我一辈子……”
类似的话我听过很多,从别的官家夫人嘴里,从他的同僚嘴里。
甚至离开杏花镇时,镇上阿婶都劝我算了,身份差距太大,魏平生早就今时不同往日。
阿婶说:“阿遥算了吧,说不定魏平生早就娶妻了呢,你去了指不定误他前程。”
但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从魏平生嘴里说出。
他说,我误了他。
他说,他有点后悔了。
向来冷淡寡情不露形色的魏平生哭了,因为他心里藏了一个人。
喜欢得这样深。
也怪今晚月色太亮,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每一处悔恨和难过。
我有些难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
因为我喜欢他,我以为他也喜欢我。
但他原来这样讨厌我。
不想娶我就说嘛,我不是个会缠着不放的人。
桌上的酒瓶从桌上滚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我擦干眼泪,收拾时却看见上面的封条。
三年前我酿的女儿红,说等未来女儿出嫁时再挖出来。
一共三坛,都喝光了。
算了,说不定没有女儿呢。
魏平生没有解释夜里的失控。
因为宿醉,他告假没有上朝,看见我站在石凳上,踮脚在葡萄架下采葡萄,他伸手扶住了我的腰身。
这一瞬间让我有些恍惚。
以前在杏花镇,他在屋内读书,我在院子里给阿娘摘桃花,每当这时,他就会过来扶住我的腰身。
那时候魏平生父母双亡,被我娘收养,在镇上被人当成我的童养夫。
那时候不懂事,我也爱这样叫他,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脸红到耳朵。
特别好玩。
“魏平生。”我踮着脚,伸手去够更远一点的葡萄。
“你扶着点。”可话没有落音,他似乎走了神,手一松,我整个人摔了下来。
屋外的街上,是张家举办的葬礼,唢呐声传来,他仰着头,似乎想透过这面墙,看见外面的白绫棺椁。
我胸口起伏着,入目只有晶莹剔透的紫葡萄,腰疼得我溢出眼泪。
他这才发现地上的我,“阿遥,你怎么哭了?”
小丫鬟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了,语气也有些急,“回大人,夫人当然是疼哭的啊。”
“疼吗?”他似乎是心疼,可语气莫名叫我一寒。
他看着我掌心的刮伤,“怎么受伤了?”
我自然不会说是他昨晚上推的,只摇头,“不知道。”
他在房事上向来是冷情克制的,可最近几晚却要得特别狠。
眼角眉梢浸满欲色,模样有些发狠,死死扣着我的腰不得动弹,最后一口咬在我的脖颈。
这一口似乎要咬下我一块肉,疼得我抬脚去踹他,“你放开我。”
他愈加兴奋,动作毫不收敛,我疼得眼泪糊了整张脸,但力气不如他,只能咬在他的胳膊,直到嘴里泛着铁锈味,他也仍旧没有松口。
直到这场近乎凌虐的性事结束,他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忽然低低道:“阿遥,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脑中莫名浮现那天端出的一盆盆血水,脸色瞬间苍白。
我猛推开他,连滚带爬地缩在屋内一角。
“我才不要和你生孩子。”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近,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宽宽松松袒露大半胸膛,烛火摇曳,他蹲在我身前,脸上神情诡谲。
他的眼神太冷了,冷得有点陌生。
“为什么?怕疼吗?
“别怕,每个女人都会生的。”
他目光轻飘飘的,自上而下欣赏着我的恐惧。
我将酿好的葡萄酒搬回屋,酒罐摆了满满一屋,这些都是京城一些夫人找我定做的,每月都有一笔不小的银钱入账。
我和魏平生没有家世背景,在这京城也只有两间铺面放租,京城东西又格外贵,光靠他的俸禄过活还是有些紧巴的,更别提还有人情往来。
清正的官多半家贫,魏平生就是这样的。
好在我家祖传的酿酒方子值几个钱,尤其是不烈喉的杏花酒更是这些夫人小姐心头好。
密封好这些酒,我又从家里挑了一瓶竹叶青跑去对面府衙。
小丫鬟通传一声便放我进去了,柳茵茵憔悴了许多,刘灵玉的死带给她不小的打击,但比起前几日还是好了很多。
见我过来,她招呼我坐下,我将手里的竹叶青递给他。
“这酒有青梅味,细闻还有竹香,不烈喉,我想着你肯定喜欢,就给你拿来了。”
她挽着我的手臂坐下,想说些什么,对上我的目光,却没有言语。
还是我开口,“以前我阿娘总说我傻,说我粗莽的脑袋从不想事,所以她给我找了魏平生这个夫君,他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的人。”
我低着头,“但是我真拿你当成我的朋友。”
到了京城后,柳茵茵是我关系最好的朋友,年纪相仿住得又近,自然而然便比旁人亲密些。
“对不起。”许是想起过世的友人,她的眼泪落下,“我就是心疼她。”
魏平生离家前与我成过婚的,杏花镇的杏花巷,灼灼桃花开的时节,红绸喜事。
他说,“等我回来。”
后来他去京城考试,一考就是四年。
他盘缠在客栈丢了,在京城卖字画,又被一群世家子弟嘲笑。
那时候的刘灵玉性子跳脱,一眼便喜欢上这个沉默寡言却气质挺拔的人。
她借他银两,求她爹给他安排安静的住所,甚至为了他和那些世家子弟争得面红耳赤。
“那时候阿玉喜欢他,京城谁不知道,她也知道他在老家已有妻室,可感情就是如此,她就这么倔,但却怎么样都打动不了魏平生的心。
“但魏平生站稳脚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接过来。
“阿玉此生不为妾,想与你做平妻,抑或者是……她不是个坏人,真的不是。”
我闭了闭眼,压下眼中的酸涩。
“不过你放心,就算跟在人身后嘘寒问暖了四年,魏平生的心都跟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她扯出冷笑。
我知道她就是太不甘心了,才会刻意拉着我去看,想借我的嘴告诉他刘灵玉的状况。
怪我太笨,以为遇见真心实意的朋友。
“后来魏平生告假,亲自去接你,她死心了,嫁人了,但她这些年一直跟着魏平生后头,名声不好,嫁的也是京中女子都不愿意嫁的纨绔。”
婚后她被冷落,被羞辱,有时甚至被虐待,直到死,她丈夫甚至还在花柳巷。
柳茵茵嗓子像灌了风,破碎沙哑,“我就是为她不甘,阿遥,对不起。”
我静静看着她,忽有种从灵魂深处溢出来的疲倦。
她抽噎着,“不过你放心,他不喜欢阿玉,你不要因此介怀,谁都知道,他喜欢你。”
谁都知道,他喜欢我。
可我知道,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我和魏平生的婚事定得很匆忙,更像是临终之托。
阿娘带魏平生去隔壁县求先生为他教学,途中遇到了土匪,阿娘为了救他独自引开山匪,临走时定下我与他的婚事。
最后阿娘为保清白自万丈悬崖跳下。
后来他念书,我靠着酿酒的手艺供养他,每个月的银钱准时寄到他手中。
养育之恩,救命之恩,一条人命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口。
他是君子,读过那么多书,他读过的书不允许他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所以他娶了我,与挚爱之人划清楚界限,甚至从未说过一句爱。
直至阴阳两隔,都未相见。
如今,微末相识的恩人,又是心上人,因他承受本不该承受的苦难,失去性命,又一条人命压在他的心口。
若这是赌场,我甚至没有一点筹码,赌他的真心。
我出了张府,疲倦得不行,身上的伤又好像又疼了些。
魏平生进屋的时候,注意到屋子里满满的酒缸,有些困惑地看向我。
“还有几道工序没做完,暂时放我屋里,等过段时间再搬回地窖。”我答。
他没再多说什么,在杏花镇的那几年里,我与他都是伴着酒香入眠。
魏平生最近房事很勤,还又凶又狠,像是故意在我身上留下印记。
但还是一直没有怀上,我身体寒气重,以前落了水,曾有大夫说过我很难有孕,阿娘不许我将此事告诉别人,说会影响我嫁人。
最后我实在受不住了,找了个大夫塞了点银两,谎称自己怀孕了。
因为怀孕,我搬进了那个装满酒坛的院子,他公务忙,便也很少来找我,我乐得自在,整日待在院子里晒太阳。
只有小丫鬟春桃能感受到我的日渐消沉。
“是不是夫人怀孕不舒服,大人也好久不来看你了,夫人你可长点心吧。
“不过大人喜欢夫人,是绝不可能做出去外头找女人这种事的。”
来京三年,人人都说我和他伉俪情深,人人都羡慕,魏平生心中只有我一人。
我原也是这样以为的。
小丫鬟嘀嘀咕咕,有些聒噪。
“罢了,我去找他,你别过来。”
屋子里传来魏平生冷淡的声音,“生产是不是很痛?”
“那是自然,女子生产向来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
“夫人的孩子,留不得,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他冷漠地宣判着这个孩子的死刑,彻骨寒意从我的头顶蔓延到指尖。
我很想冲过去质问,可理智拉回我的思绪,我抬脚往回走。
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晰。
所以这算什么?刘灵玉遭受过的,也要我再受一遍吗?
魏平生真是疯了。
我买通了魏平生找的大夫,做出小腹微隆起的模样,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晒太阳。
因为有孕,魏平生叫人准备的吃食也比平时多些,可也仅仅于此。
他是个好官,每月大半的俸禄都给了城郊的乞丐,给了没钱给孙儿治病的陌生老妇,还攒下一笔钱,给了杏花镇他年迈的老师,照顾过我们的叔婶……
也正是如此,他一身衣裳缝缝补补穿了几年,府中也不像旁人家有那么多侍奉的下人。
可他总会留出些银子,为我买来京中姑娘都喜欢的首饰衣裳。
他说:“旁人有的,我家阿遥也要有。”
为官多年,他总古板笔直,不屈不折,得罪的人很多,清白的人在官场里总是不那么好混,古板笔直,不屈不折。
曾有一衙内当街纵马行凶,他坚持判人斩首,那衙内的姐姐在宫中圣宠正浓,魏平生因此事遭人怨恨,被陷害入了狱,入狱前托人给我一封和离书。
我散尽家财又卖了几张酿酒方子打点,才见了他一面。
他瘦了很多,看我哭着怪他不懂变通,他也只是温柔地笑。
“这世间总要有一人站出来说不,不是吗?”
他有些无措看着我哭,手隔着围栏触摸到我脸颊,擦我脸上的泪,轻声安抚着我。
说他早已经给我安排好了退路,让我按照他的要求离开京城便好。
我哭得哽咽,“我会救你的,魏平生,我会救你的,我只有你了。”
后来很多难捱的夜里,我脑子里总反反复复响起他说的话。
“阿遥,我们是夫妻,我不想连累你。”
夫妻,多好的词啊。
阿娘走了后,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没有按照他的叮嘱离开京城,找了他所有关系不错的知交好友,以及自己在京中认识的人脉,关系好的,不好的,都厚着脸皮上门,有些不肯见的,我便日夜蹲守,请求他们帮帮我。
那时觉得尊严什么的,哪能有魏平生的命重要。
魏平生被斩首之前,我收集完证据,敲响了城门口的登闻鼓,滚过城门宽的钉床,字字泣血,只为我夫君的清白。
魏平生来时被镣铐铐住手脚,看见我跪在地上,挣扎着朝我跑来,跌在地上也要朝我爬来,直到将我抱在怀里。
我苍白着脸,在他怀里露出些微得意的笑,小声道,“魏平生,你为别人讨公道,你的公道我替你讨。”
他哭了,眼泪顺着他脏污的脸,留下两道白痕。
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我的模样,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后来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让我再受这些疼了。
也正是因为这桩事,我和魏平生成了京中夫妻典范,惹人艳羡。
越想着,便越觉得,近日发生的种种,可比那日疼多了。
魏平生到我家时,是个冬雪消融的春,我只有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