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筝金粟柱 素手玉房前
——咏音乐古诗词赏析(七)
王传学
古筝,弹拨弦鸣乐器,又名汉筝、秦筝,是汉民族古老的民族乐器,流行于中国各地。经过千百年的发展,主要形成了客家筝、潮州筝、山东筝、河南筝四大流派。常用于独奏、重奏、器乐合奏和歌舞、戏曲、曲艺的伴奏。因音域宽广,音色优美动听,演奏技巧丰富,表现力强,而被称为“众乐之王”,亦称为“东方钢琴”。
中唐大诗人白居易的《夜筝》,描写一位女子深夜弹筝的情景,表现了弹筝者高超的技巧,及内心的深切感怀: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此诗作于长庆元年(公元821年),诗人在长安时。此诗为一弹筝女子而作。同时是诗人对《琵琶行》一诗的缩写诗篇。
这首《夜筝》很容易让人想到白居易另外一首有关奏乐的长诗《琵琶行》,这首短诗虽为咏筝,但在艺术、思想层面上却和《琵琶行》有一脉相承之感,但具体来说二者各有千秋。《琵琶行》最为人称道的是诗人对琵琶女高超琴技的超绝描写,感人肺腑的坎坷身世以及那些流传千古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而这首《夜筝》并没有将重点放在对弹筝者和弹筝技巧的描写上。这和《琵琶行》大为不同。
诗前两句,写深夜里,一位女子正在明月的照耀下弹奏着古筝。她一边弹一边感怀自己的生平。
诗句一开始就写到了弹筝的人和弹筝的时间。“紫袖”、“红弦”,分别是弹筝人与筝的代称。 “紫袖红弦”不但暗示出弹筝者的乐妓身份,也描写出其修饰的美好,女子弹筝的形象宛如画出。
“明月”点“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倘如“举酒欲饮无管弦”,那是不免“醉不成饮”的。读者可以由此联想到浔阳江头那个明月之夜的情景。
次句写到弹筝。连用了两个“自”字,这并不等于说独处,而是旁若无人的意思。它写出弹筝者已全神倾注于筝乐的情态。“自弹”,是信手弹来,“低眉信手续续弹”,得心应手:“自感”,则见弹奏者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唯其“自感”,方能感人。“自弹自感”把演奏者灵感到来的一种精神状态写得惟妙惟肖。旧时乐妓大抵都有一本心酸史,诗中的筝人虽未能象琵琶女那样敛容自陈一番,仅“闇低容”三字,已能使人想象无穷。
后两句,说这位女子在弹筝时突然停住了,古筝发出一声呜咽之音,这顷刻的停顿中包含着说不尽的深意。
音乐之美本在于声,可诗中对筝乐除一个笼统的“弹”字几乎没有正面描写,接下去却集中笔力,写出一个无声的顷刻。这无声是“弦凝”,是乐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无声是“指咽”,是如泣如诉的情绪上升到顶点所起的突变;这无声是“声停”,而不是一味的沉寂。正因为与声情攸关,它才不同于真的无声,因而听者从这里获得的感受是“别有深情一万重”。
诗人就是这样,不仅引导读者发现了奇妙的无声之美(“此时无声胜有声”),更通过这一无声的顷刻去领悟想象那筝曲的全部的美妙。
这和《琵琶行》中的“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表达的是一个意思,且更为精练。“一万重”的深情,不无夸张、却相当精妙地影射了弹琴者心中的忧愁暗恨。
诗中诗人没有正面描写弹筝女高超的弹筝技巧和悠扬的乐曲声,反而让人们更加充满好奇,也更愿意从字里行间去揣度有关乐曲的一切。不过诗人亦给出了线索,那就是能够让演奏者自我沉迷,且引出所有人万种深情的乐曲,应该是玄妙绝伦,难以企及的。
和《琵琶行》用大量笔墨大肆渲染的情景不同,越是这种简短小巧的诗句,越是让人回味无穷,话不说满,不说透,甚至不正面叙说,反而能让诗的意味更加悠长,更耐人寻味。因此,白居易用限制颇多的绝句,来表达和浩浩长诗《琵琶行》类似的感情,确实是他深厚功底的体现。
中唐诗人张祜的《筝》,描绘了深夜月光下,一位女子优雅弹筝的美好画面:,
绰绰下云烟,微收皓腕鲜。
夜风生碧柱,春水咽红弦。
翠佩轻犹触,莺枝涩未迁。
芳音何更妙,清月共婵娟。
这首诗描绘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深夜月光下,一位女子轻轻拨动筝弦,悠扬的曲调在空中回荡。诗歌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女子弹琴的神情和动作,以及琴声与周围环境的和谐共生。
首联“绰绰下云烟,微收皓腕鲜”,描述了女子弹奏古筝时的姿态,她在袅袅烟雾中缓缓垂下手臂,优美的动作如同仙子般脱俗。
颔联“夜风生碧柱,春水咽红弦”,则进一步强调了音乐的魅力,风声、水声似乎都为女子的琴声所感动,形成了一幅宁静而富有诗意的画面。
颈联“翠佩轻犹触,莺枝涩未迁”,以拟人的手法描绘了乐器与自然的交融,仿佛翠绿的树叶在轻轻触碰着筝弦,而树上的黄莺也因这美妙的旋律而停止了啼鸣。
尾联“芳音何更妙,清月共婵娟”,则是对音乐最高境界的赞美。这位女子的筝声如此美妙,仿佛能与清澈的月光相媲美,共同照亮这美好的夜晚。
再看顾况的《郑女弹筝歌》,以细腻的描绘和丰富的想象,展示了一位年方八岁的少女弹筝的风采:
郑女八岁能弹筝,春风吹落天上声。
一声雍门泪承睫, 两声赤鲤露鬐鬣,
三声白猿臂拓颊。
郑女出参丈人时, 落花惹断游空丝。
高楼不掩许声出,羞杀百舌黄莺儿。
诗中首句点明人物年龄,突出其年少。
接下来四句一句一景,以春日、落泪、鲤鱼、白猿四个形象,分别对应古筝弹奏时的节奏变化和情感波动:高亢、悲伤、平静、喜悦。
结尾两句更通过描述听众的反应,展现出郑女演奏技艺的高超以及音乐对人的感染力量。全诗仿佛一幅生动的音画,给人以直观的艺术享受。
古筝作为一种传统的乐器,深受人们喜爱。特别是江南地区,音乐文化丰富多样,女子弹筝成为了一种常见的风俗。因此,诗人在这首诗中描绘了一位江南女子弹奏古筝的场景,以此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音乐的热爱。
诗中提到的“郑女”并非指具体的人物,而是指江南地区的女子。她们多才多艺,擅长弹奏古筝,也因此成为了诗人笔下的美好象征。此外,诗人还通过对江南风光的描绘,展现了当时江南地区独特的风土人情和繁华富饶的景象。
中唐诗人李端的《听筝》,以精巧的笔法,描写了弹筝女为求知音一顾而“误拂弦”的微妙心理: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为了所爱慕的人顾盼自己,便故意将弦拨错,弹筝女的可爱形象跃然纸上。
“柱”,定弦调音的短轴。“金粟”,指柱上饰有金星一样的花纹。 “玉房”,玉制的筝上架弦的枕。
诗的一二句描写了筝的华丽名贵,弹筝的女子纤手拨筝,正处于弹奏状态。按此写法,接下去似乎应该描写女了的弹奏技艺,或者表现秦筝极富感染力的音乐形象。
但出人意料的是,三、四句并不沿袭通常的写法,而是描写女子为了引起知音者的注意,故意错拨筝弦。周郎,即三国时的周瑜,“瑜受建威中郎将,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周郎,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时人谣曰:‘ 曲有误,周郎顾’”(《吴志·周瑜传》)。
“欲得周郎顾”,就意味着当时坐在一旁的“周郎”(喻指听者)没有看她,为什么不看她呢?大概已经完全陶醉在那美妙的筝声中了,本来这应该是演奏者最祈盼的效果,最欣慰的时刻。然而,这情景却不是这位女子此时最渴望的效果,因为她心中另有所思,思不在听者赏音,而在于一“顾”,怎么办呢?她灵机一动,故意不时地错拨它一两个音,于是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出现了:那不谐和的旋律,突然惊动了沉醉在音乐境界中的“周郎”,他下意识地眉头一皱,朝她一看,只见她非但没有丝毫“误拂”的遗憾和歉意,两眼反而闪烁出得意的眼神:啊,原来是误非真误。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正面写出了弹者藏巧于拙,背面又暗示了听者以假当真,而这种巧与拙、假与真,又在那无言的一“顾”之中获得了奇妙的统一。它不仅说明弹者是高手,听者是知音,而且传神地表现出两者的心理神态,意趣韵味无穷。
中唐诗人柳中庸的《听筝》,写诗人听筝时的音乐感受,生动形象:
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悲怨声。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
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歧路洛阳城。
筝是一种拨弦乐器,相传为秦人蒙恬所制,故又名“秦筝”。它发音凄苦,令人“感悲音而增叹,怆憔悴而怀愁”(汉侯瑾《筝赋》)。这首诗,写诗人听筝时的音乐感受,其格局和表现技巧,别具一格,别有情韵。
首句“抽弦促柱听秦筝”,“抽弦促柱”,点出弹筝的特殊动作。筝的长方形音箱面上,张弦十三根,每弦用一柱支撑,柱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量。弹奏时,以手指或鹿骨爪拨弄筝弦;缓拨叫“抽弦”,急拨叫“促柱”。那忽疾忽徐、时高时低的音乐声,就从这“抽弦促柱”变化巧妙的指尖端飞出来,传入诗人之耳。诗人凝神地听着,听之于耳,会之于心。“听”是此诗的“题眼”,底下内容,均从“听”字而来。
诗人听筝最突出的感受是什么──“无限秦人悲怨声”。诗人由秦筝联想到秦人之声。据《秦州记》:“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山巅东望,秦川四五百里,极目泯然。山东人行役升此而顾瞻者,莫不悲思。”这就是诗人所说的“秦人悲怨声”。诗人以此渲染他由听筝而引起的感时伤别、无限悲怨之情。
下面围绕“悲怨”二字,诗人对筝声展开了一连串丰富的想象和细致地描写。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筝声像柳条拂着春风,絮絮话别;又像杜鹃鸟绕着落花,啁啁啼血。诗人巧妙地把弦上发出的乐声同大自然的景物融为一体,顿时使悲怨的乐声,转化为鲜明生动的形象。那柳条摇荡、柳絮追逐、落英缤纷、杜鹃绕啼的暮春情景,仿佛呈现于读者的眼前;春风、杨柳、花、鸟,情怀逼露,更加渲染出一片伤春惜别之情。
随着“抽弦促柱”之声的变化,又唤起诗人更加奇妙的联想:“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上一联写大自然的景物,这一联则写人世的悲欢,更加真切感人。那低沉、幽咽的筝声,好似谁家的白发老母枯坐灯前,为游子不归而对影啜泣;又好似谁家的红颜少妇伫立楼头,为丈夫远出而望月长叹。
“独”、“空”两字,尤使画面显得分外凄清,增加了盼子思夫、离愁别恨的分量。“愁灯影”、“思月明”,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灯前别无他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可见何等孤独,不能不“愁”。楼头没有亲人,只见明月高悬,可见何等空荡,不能不“思”。这一联用暗喻,且用“谁家”、“何处”疑问句式,不仅显得与上一联有参差变化之美,而且更能激起读者想象的翅膀,让各人按自己的生活体验,从画面中去品尝那筝声所构成的美妙动人的音乐形象。
以上两联所构成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描摹出筝声之“苦”,使人耳际仿佛频频传来各种惜别的悲怨之声。筝声“苦”,如果听者也怀有“苦”情,筝弦与心弦同声相应,那么就愈发感到苦。诗人正是怀着苦情听筝的。
“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歧路洛阳城”,意思是说:筝声本来就苦,更何况又掺入了我的重重离别之恨,岂不格外引起对远方亲人的怀念!
“江南歧路洛阳城”,指南北远离,两地相思。诗人的族侄、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失败后,被贬窜南陲海涯。这末二句也许是有感而发吧。
这首描写筝声的诗,着眼点不在表现弹奏者精湛的技艺,而是借筝声传达心声,抒发感时伤别之情。
诗人展开联想,以新颖、贴切的比喻,集中描写筝弦上所发出的种种哀怨之声。诗中重点写“声”,却又不直接写“声”,没有用一个象声词,而是着力刻画各种必然发出“悲怨声”的形象,唤起读者的联想,使人见其形似闻其声,显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