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是余文渊和秦笑订婚的大喜日子。
池意得到消息,半夜蜷着腿躺在公寓客房的床上出神。
胃腹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痛感阵阵来袭。
十数年来,余文渊一直是池意的哥哥和唯一的亲人。
亲人。
池意的理解就是最亲密的人。
是可以做尽天下亲人应尽之事后,仍旧能在后半夜懵懵懂懂讲电话的人。
但今夜之后不是了。
因为余文渊要跟别人订婚了。
池意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胃腹绞痛。
吃了一大把止痛药后,还是无法正常呼吸。
于是她给医生打了一个电话,铃声在绵延数十秒之后才被匆忙接起。
“余医生。”
透过忽明忽暗的通讯信号,那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不好意思,他在洗澡,待会儿给您回过来好吗?”
“好……”
电话在被挂断前一秒,池意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了余文渊的声音。
他拉来浴室门问:“谁啊?”
女声答:“我不知道。”
听见那头的动静,池意只觉得更加心烦气躁,于是随手把手机扔得老远。
紧接着她就睡着了,带着长年累月堆积的疾病和困乏,想去梦里寻找她的亲人。
可当她还没有寻见,电话就又响起来。
她被铃声搅得有点头疼,盯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无从下手。
这么多年,池意从没存过余文渊的号码。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表面上看,是亲人是兄妹,简简单单一清二白。
电话号码不躺在通讯录里积灰,却在心里蒙尘。
可偏偏又舍不得他蒙尘。
于是在无数个万籁寂静的夜晚时分,她拿眼泪不停地擦拭,最后擦得珠圆玉润锃光瓦亮,擦成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连给人看一眼都心疼的程度。
“池意?你怎么了?”
余文渊的声音透过信号浅浅传来,依旧带着她熟悉的关切。
池意握着手机,在他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秒,那些止痛药似乎全部失去了作用,让胃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疼痛。
“没什么,我怕明天你朋友多应酬不及,所以提前跟你说订婚快乐。”
“好。明天你记得早点到,我等你。”
本来池意还想说什么,可那头又响起了隐约的女声。
夙寐纠缠的红尘男女,充沛的荷尔蒙随时随地都能让这个夜晚变得充盈又丰盛。
于是池意被迫听了一段实况转播。
只是余文渊明显在状况外,但很快又从善如流。
接下来就是急促呼吸,还夹杂着嘴唇掠过嘴唇的摩擦声。
池意甚至能够通过手机粗制滥造的传声筒,感受到那边杂乱无章的心跳。
且,不是一个人的。
是两个人,交相辉映的乐章。
池意本想用仅存的力气去按灭电话,但那头余文渊却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
他的声音还带着喘,情潮尚未散去,只能尽量压着嗓子来告别:“小意,你好好休息,明天我等你啊。”
“好,余哥,我等着你。”
池意见过余文渊,很多秦笑没有见过的样子。
小时候在他们住的那条老巷子,他身上穿着余妈洗得发白的旧T恤,满头大汗地在巷子里带着池意疯跑着玩耍。
后来余妈意外去世了,那年他才只有十六岁,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校服。
眼里噙着的泪,见到池意才终于落下来。
再后来他更大了,医学博士毕业那天,终于穿上他梦寐以求的博士袍。
池意被邀请,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他在池意面前微微欠身,满眼堆笑要池意帮忙整理帽子上的流苏。
可池意从没见过,余文渊今天这个样子。即将要做新郎的样子。
他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灰色暗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低头眉目柔和地跟秦笑说话。
是秦笑先发现的她,笑呵呵地过来打招呼:“小意,你来了,欢迎。”
秦笑对于余文渊身世的了解,只知道他早年父弃母亡,和这个邻居家的妹妹一同长大。
今天这种场合,作为女主人,她理应主动应酬。
“嗯。”
如今池意在商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她明白出于礼貌,该叫秦笑一声“嫂子”,或者“姐姐”,最不济也该喊声“秦医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打量着她身上那件暗红苏绣的订制旗袍,又想起他们昨夜的温存,池意始终都喊不出口。
余文渊博士毕业之后,在池意的努力下就进入了市立医院工作。
第二年,实验室半夜突发大火,只困住了独自值班的余文渊。
他险些葬身火海之际,正好被刚刚转院来,跟他搭档做实验的秦笑冲进来救下。
他俩说不上谁追求谁,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救命之恩,走到一起仿佛命中注定的缘分。
池意只记得他们恋爱后,余文渊跟她吃饭的频次渐渐降低。
其实池意的公寓里,一直留有他的房间。
他轮休或者下班,偶尔会来给池意做饭。有时聊天晚了之后,便顺其自然地留宿。
后来那个房间,因为秦笑慢慢闲置了。
直到昨晚,池意才去将它重新打开。只不过里面她习惯的消毒水味,已经变得细不可闻、无法捉摸。
她尝试用酒精,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可当他们二人真正并肩站在她面前时,才明白这一切根本都是徒劳。
池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闷酒,看余文渊拥着秦笑与四下宾朋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他们才终于走到她面前。
余文渊瞥见她手里的酒杯微微皱眉:“小意,去把你杯子里的酒换成汽水,来跟你嫂子喝一杯。”
本来是句体谅人的话,可那声“嫂子”让池意莫名的气恼。
她扯着嗓子问:“嫂子?谁是我嫂子?”
池意把余文渊给问懵了,而一边的秦笑反应过来她这是喝醉了。
目前秦笑是市立医院肝胆外科,最令人瞩目的医生之一。现在又跟同样优秀的余文渊一起搭档做科研项目,她的人情世故跟她的业务一样卓然。
她主动来缓和气氛:“小意,别管你哥,咱俩喝一杯。”
“我不跟你喝。”
这些年池意独自在商场搏杀,断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
大喜之日的场面,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凉了下来。
余文渊感受到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只好站出来化解尴尬。
“小意,你喝多了。听话早点回去休息好不好?”
这话从字面上看,倒是没什么错。今天这样的场合,他向着秦笑也是应该的。
但她几杯酒下肚,思维开始不受控制,脑子里不停地转圜着他们过去十数年来的种种,终于忍无可忍。
只见池意踢掉高跟鞋抖抖裙子,两步就站到了椅子上。
她拿勺子敲酒杯,随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各位,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池意。按照余文渊的说法,我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妹妹。我跟他上辈子一定是有什么孽缘未了,所以从十四岁起我俩就相依为命。很快他就要跟秦小姐结婚了,大喜的日子,我先敬大家一杯。”
池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胃腹,却远不及她心口上的疼痛。
余文渊在一边疑惑不解,他放开秦笑走过来轻声问:“小意,你今天怎么了?”
池意不管不顾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高兴啊。我替你高兴。”
到底以兄妹相称十数年,如果余文渊这个时候还不能察觉出她的异样,那也就白过了。
余文渊不是木头,更何况他还被池意供养着读了整整十年的圣贤书。他什么都明白,但感情这种事就是没有原由,也无法用道理去解释的。
当那夜秦笑冲进火海里,把他从一堆坍塌的器械里拉起身时,感情的火种就已经悄然点亮。
他能为池意赴汤蹈火做任何事,可这些都只能统称为报答或者说亲情,跟男女之爱没有任何关系。
现场所有人脸色都带着笑意,但除了余文渊。
他走近池意,用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郑重其事地抱歉:“小意,对不起。”
池意俯身抱住他,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余文渊讲不清。
池意是孤儿,六岁被池家奶奶执意捡回家。
可那时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哥哥。池意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家庭带来多少希望,反而增加了不少负担。
池妈跟池奶奶有矛盾,连带着也不喜欢池意。
开始她给池意取名叫“池易”,就是为了让她记住,她是池奶奶用八十块私房钱跟之前的人家交换来的。
连名字都带着沉重的往事,池意在那个家庭里,怎么可能过得幸福。
挨打挨骂是常事,只要池妈跟池奶奶一吵架,就把池意撵到巷子外面的屋檐底下罚站不许吃饭。
巷子端头那家,便住着余文渊和他妈妈。
余妈见不得一个小女孩,天天这样被打骂。所以常常在池意饿肚子的时候,偷偷让余文渊塞东西给她吃。
有一回池意又被撵出来罚站,在巷子里淋了雨发起高烧。是余文渊放学回来及时发现,把她抱到了自己床上休息。
余文渊十六岁那年,池意十四岁。
那一年是他们人生的开头,也是转折。
新年池意考了年级第一,兴高采烈地回家却被扔了书包。池妈把她推到巷子口的小食店,去做服务员补贴家用。
而余文渊,在那年失去了母亲。
跟池意一样,变成了有家的孤儿。
他也想辍学去打工,可池意拿着他考满分的数学卷子死活不同意。
她拉着他的衣袖哭着求他:“不行,不行!我已经没学上了,这些漂亮的数学符号,你不去学太可惜了!从今天开始,我挣钱供你上学。你上一天,我就供一天。你上一年,我就供一年。你上十年,我就供十年!”
说完,池意把缝在外套夹层里的一沓零钱塞进余文渊手里,转身就回了她打工的餐馆。
至此之后,她真的说到做到,拼尽全力把余文渊供到了博士毕业。
其实余文渊知道,他对不起池意什么。
他也曾经认真思考过一种假设,如果这辈子没有别的意外,他愿意跟池意这样相依为命地过一辈子。
不在乎是什么感情,更不去问是什么关系。
稀里糊涂地,怎么都是一辈子。
左右池意对他的恩情,他好几辈子都还不清。
可秦笑,却偏偏是那个意外。
男女情爱,自私又主观,从来都不是拿着号码牌的等待,而是完全自由的,唯心的,突发的,杀你个措手不及。
余文渊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轻轻推开池意,眼神极其闪烁:“小意,去休息,你喝醉了。”
池意偏不,再次喝下了今天的第无数杯酒。
酒精灼穿胃腹的痛楚,竟出人意料地让她感到一丝痛快:“余文渊,我告诉你,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跺跺脚,脚步声敲击桌椅的脆响,让现场再次陷入寂静:“诸位,作为余医生的老朋友,大喜的日子我要送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随后她从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了余文渊:“你知道你现在手上这个项目,是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医院的重点项目吗?”
余文渊猜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开口:“怎么变的?”
“你曾经跟我聊,说你在医院没背景没人脉不受重视,手里的项目也没多少支持。所以你们医院做股份制改革的时候,我就托关系买了一点。拿去,现在你有背景了,我希望你好好做研究。”
人群中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余文渊脸色骤变:“小意,你这是干什么?”
池意答非所问:“余医生,不客气!没别的意思,你曾经说过想做一个好医生,我不想别人埋没你的才华。”
余文渊心脏骤然紧缩,竟无言以对。
这时秦笑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小意,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谢谢你。”
池意看秦笑的眼神有些冷漠:“秦医生,这是我送给余医生的礼物,与你无关。”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接着说:“毕竟,没有我挣钱,他连医科大学的门都进不去!”
余文渊的脸色慢慢由白转青,他快步上前抓住池意的手腕大声喊道:“小意,别闹了!”
池意从椅子上跳下来,仰头看人的时候眼里全是泪:“余文渊,请问这十多年,你都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她甩开他的手,从手包中抽出一叠泛黄的汇款单,随手抓了一张大声念出来:“2013年9月,三千块。备注上写着——开学买件厚羽绒服,要降温了别感冒。”
池意冷笑着看向秦笑:“这是我做生意第一次赚到钱。为了这区区几千块,我差点跟人喝到胃出血。”
“够了!”
余文渊低吼一声,他指指墙角喜庆的装饰,用从未用过的语气问:“小意,你非要这样吗?非要在今天?”
池意打断他:“今天怎么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这不是在帮你回忆过去吗?”
她又灌了一杯酒,举起了另外一张汇款单:“2015年6月,两万块。备注写的是——给你换台新电脑写论文,在学校别省钱要吃好一点。秦医生你知道吗,这是我卖掉第一家店的钱。”
终于余文渊忍无可忍,他走过去夺下池意的酒杯摔在地上。
玻璃碎片顿时四下飞溅,他眼眶通红,声音却冷得像冰:“池意,你这是在羞辱我!”
池意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我羞辱你?我是在提醒你,没有我,你连医科大学的门都进不去!”
等说完这一切,池意觉得好像堵在胃腹里的淤血尽数被吐出,随后传来刀绞般的疼痛,但却让人无比痛快。
随后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海面上传来一阵惊涛骇浪,让她的视线变得渐渐模糊。
接下来听觉也不再敏锐,大浪和余文渊惊恐的高喊声同时传来:“小意,你醒醒!笑笑你去叫救护车!”
最后五感尚存一线的,是嗅觉。
熟悉的消毒水味涌入鼻腔,那是余文渊身上永远挥之不去的气息。
这么多年都让人莫名觉得心安,于是池意沉沉睡去。
后来好像做了梦,梦里又回到了那条老巷子,日子过得困苦又清贫。
池意放学回来给两个哥哥做饭,无意间打碎了两只碗,毫无意外地遭来一顿毒打,打完池妈又把她丢到了门外去罚站。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余文渊透过窗户,看见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不多一会儿,他便端着一碗热汤饭来塞给她。
他嘴里还念叨着:“快吃!我给你把风,不然被你妈看见,今晚你就别想进屋睡觉了!”
再大一点,池意也才十五六岁,辍学后推了个小车走街串巷地卖杂货。
那年余文渊高考结束,被省医科大学提前录取。学校考虑到他是贫困生,还特意免了学杂费。
但去省城的路费和一个月两百块的生活费,却又成了新问题。
最后还是池意瞒着家里人,偷偷典卖了装货的小车,加上她做买卖扣下来的私房钱,才把余文渊送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余文渊一走,池家人发现了池意卖小车的事。池妈把她关在厨房里,打断了好几根棍子。
在梦里,池意都觉得胃腹有被绞杀般的疼痛。
池妈惯会打人,下下都要见血,痛得她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被痛醒了,她睁开眼睛,连眼前的人都不认得。
“小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池意还沉浸在噩梦里,对眼前的女人毫无知觉。她只知道害怕,本能地往后一缩。
可现在她躺在病床上,能逃到哪里去?
女人解下口罩,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池意借着头顶刺眼的灯火分辨了许久,才发现她不是养母,而是秦笑。
余文渊的未婚妻。
秦笑面上笑着,仿佛刚才在订婚宴上的闹剧从未发生过:“小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池意别过脸不想看她:“我很好,不劳秦医生费心。”
秦笑又顿了顿,声音带着医生的专业和冷静:“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想我有义务告知你的病情。”
“不用了。你去跟我的家属说吧,去听听他的感受。”
平常两个女人见面的机会很少。
除了订婚宴,秦笑就记得余文渊跟她确定关系时,三人匆匆在医院门口吃过一顿便饭。
那天他们都着急回去上班,席间也只是闲聊一些近况,倒是看不出来池意的敌意。
秦笑跟余文渊从相识到在一起,满打满算也才不过两年。期间工作加班,已将占据了他们绝大多数的时间,余文渊也很少跟她聊起池意。
所以她对池意的了解,仅仅只是浅显到,她是余文渊邻居家的养女。
他们一起长大,关系与亲人类似。
她对池意的警觉,是从昨夜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开始。
女人的第六感尤为强烈,顺着微弱信号,听见池意微喘的气息里透满了无法明说的暧昧。
然后不过十二个小时,一切都得到了印证。
秦笑跟余文渊一样,也是贫困生,但也是顶级学府毕业的高材生。靠自己的努力转来市立医院做主治医生,她的骨子里同样透着凌冽和骄傲。
认识余文渊之后,她不仅能共情余文渊所有的过去,俩人还在工作上意外合拍,才会走到要结婚这一步。
所以秦笑不打算放弃这个,不管是外形条件还是个人前景都十分优越的男人。
她对着池意再笑了笑:“是的,按照工作流程,我也会告知家属。”
作为医生,跟病人家属谈论病情,是余文渊的日常工作之一。
依照回避原则,现在位置互换,作为病人家属,他终于能够理解那些人在面对他时的惶恐和无所适从。
余文渊看见秦笑朝他走过来,他几乎是本能地从椅子上起身。
但忽而又想起,面前是他的未婚妻,他根本无需这样客套。
秦笑显然感知到了他的不安,哪怕身上还穿着经过消毒处理的无菌服,却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长廊,主动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并且在他的侧脸,吻了一下。
“呼噜毛,吓不着。病人是长期饮酒加上劳累引发的肝病,我已经给她做了紧急手术。她今后不能再喝酒了,不然下一次发病,就需要换肝了。”
“劳累?”
余文渊的脸色很难看,嘴里嘟囔了一句,似乎明白了什么。
秦笑问他:“需要我陪你去看看她吗?”
余文渊摇头。
“也好。你们兄妹,一定有很多秘密想背着我说。那我去给她下处方,你有事随时找我。”
秦笑聪明,她要快刀斩乱麻理清这段关系,几句话便是四两拨千斤。
见余文渊木楞的表情就知道,他的理智早在池意当众揭开他们过往时土崩瓦解。
那样不堪的过去,没有哪个男人敢面对。
所以在余文渊将要再次面对池意前,她必须给他们的关系下一个有利于她的定义。
她告诉他,你们是兄妹。
紧接着说,我等你。
这便无形中给余文渊栓上了一根缰绳,任他去跟池意追忆当年,但只要她在这头稍加用力,余文渊就会立刻回到她身边。
余文渊从没觉得,病房那扇单薄的木门会如此沉重。曾无数次推开又关闭,可今天这一次却显得无比艰难。
他眼前闪现过很多回忆,念高中的时候池意又瘦又小。每天出门上学时,池意就已经早早地在巷子口摆好了地摊。
她看见他总是笑,清晨的阳光打在她稚气的脸上,充满了希望和朝气。她跑过来,从围裙兜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他当早饭。
慢慢地,池意挣了很多钱,他认知以外数不清的钱。池意也会在后半夜应酬完,迷迷糊糊地被她的司机周义明送来找他。
周义明看见他总是一脸愁云:“余医生,池总又被人灌多了酒。谁也不找,就要你。你管管她吧,你的话她最听了,再这么喝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知道了。”
余文渊钻进车里去,动静太大吵醒了池意。
这时池意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笑嘻嘻地在她那只昂贵的稀有皮铂金包翻东西,最后掏出来两个冒着热气的梅干菜馅包子。
“你就爱吃这个,饿了吧?”
没有月光的夜晚,池意染过酒精的眼睛,竟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
此时余文渊无比恨自己,恨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比缩头乌龟还像鸵鸟,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池意的感情?
余文渊坐在池意身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扎着粗针的手。
听说无名指连通心脏,可此时他们的无名指互相交错,余文渊除了痛惜,竟也没有翻涌起其他的情绪。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这些年,余文渊什么都明白,池意也早就拼尽全力。
但缘分的深浅和感情的羁绊,根本由不得人做主。
他就这样静静地握着她的手,看见订婚之日的阳光,慢慢收拢在她的病床上,直至最后消耗殆尽。
余文渊忽然觉得很可惜。
今天在他踏进这间病房之后,兄妹这重身份,便不复存在了。
那层虚伪的外衣被池意狠心撕碎,世上从此失去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徒增了两个无法相爱的怨侣。
从今往后再相对,身份变回被七情六欲操纵着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池意在流泪。
她没有动,手任由余文渊紧握着,仰面躺在枕头上,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
触地之声,震耳欲聋。
良久,余文渊听见池意说:“对不起啊。”
余文渊答:“是我对不起你。”
闻言,池意转过脸来看他,余文渊也小心地替她拨开眼前的碎发。
此刻他发现自己,从没有这样认真地端详过池意。
是什么时候,什么故事,或喜或悲不甚了解,可池意的眼角在向上凝望他时,竟生出了可怖的皱纹。
他心疼得发紧。
池意问他:“秦医生骂你没有?我搅了你们一辈子的好日子,你也恨我吧?”
余文渊摇了摇头:“没有,恨你做什么。你对我的恩情,我几辈子都谢不完,是我对不起你。”
可当话还没说完,秦笑就匆忙敲门走进来打断了他们。
她还穿着那身无菌服,面对池意依旧是职业性的微笑:“小意,有个报告要得急,但实验数据有点问题。你好好休息,把你哥借我一会儿?”
哪怕她在商场叱咤多年,池意觉得在面对秦笑时,她依旧很吃力。
那样大闹了一场,亲手毁掉了人家一辈子的好日子,秦笑却只字不提。如此混乱的时刻,她还念着实验数据,是个当代职业女性该有的样子。
“改天吧。小意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走得开?”
余文渊把头埋在池意掌心,沉浸在漫天自责里,瓮声瓮气地拒绝了秦笑。
池意躺在床上视野开阔,她看见秦笑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是这场闹剧发生以来,她第一次表现出了不安的神情。
可余文渊,还拽着池意的手不放。
“文渊?”
秦笑脸上仿佛定格了一层面具,哪怕眼神凌厉,但面上依旧都是含笑的。她走上来拍了拍余文渊的肩膀,口气十分温和。
突然池意回忆起,一部情节老套的外国电影。
里面的女主角被男人背刺,第三者耀武扬威地找上门来,但女主角却盛情地款待了她,这让原本准备披挂上阵的第三者始料未及。
然而女主角却说:当一场三角关系发生的时候,笨女人才找女人,聪明女人该找男人。
看来,秦笑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
但今时今日,池意却没有立场选择,更何况她已累得精疲力尽。
“余哥,工作要紧。”她接着吐了口气,“你去吧。”
余文渊把头抬起来,愣了半晌才确定这是池意说的话。
“我不走,我陪着你。”
池意明白,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不是电影。现实是她还没披挂上阵,就已经输得惨不忍睹。
毕竟谁先爱,谁就输了。
池意不再回答他,扭头看向别处,等着秦笑说话。
“文渊,我请了护士来看护小意,你别担心。咱们的实验马上就要交数据,耽搁不得。”
池意把手用力抽回来,余文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了许久,确定池意不再留他,于是只好作罢。
“那好吧。小意你等等我。”
余文渊随秦笑走后,病房就凉了下来。池意把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握在手里,感受着熟悉且长久的空荡和寂寞。
自然界最坚硬的物体,剐蹭着她的掌心,让人隐隐作痛。
这条项链是余文渊送给池意的礼物。
到医院工作的第二年,因为表现优异,余文渊被医院选中去欧洲交流学习半年。学成归来时,用这次的差旅费给她买了这份礼物。
项链装在一个精美的蓝丝绒盒子里,被池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舍不得打开。
她低头自问,如果里面装的是颗戒指,那她是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余文渊的追求,还是该故作矜持按捺不动?
可惜她失望了。
面对她炙热的眼神,余文渊选择性地视而不见。他感谢她的照顾,却并不打算以身相许。
后来在药物的推动下,池意又渐渐进入浅眠。
期间好像余文渊还是舍不下她,着急忙慌地跑回来,又重新牵起了她的手。
池意胃腹痛得头脑发昏,没有力气挣脱。
其实是她贪恋那点温暖,就像小时候贪恋余文渊卧室窗口底下,那一点点昏黄的灯光。
只要那道光在,她就不害怕。
“小周?”
半夜余文渊拎着饭盒,匆匆赶回来。刚一推门,就看见周义明坐在床边那把椅子上,握着池意的手,眼眶困得发红。
周义明口气不太好:“余医生,我不是让你管管她吗?”
余文渊被问得哑口无言。
“对不起。”
对于池意的司机,余文渊其实没必要道这个歉。可周义明含着泪光的眼睛在提醒他,池意的病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除了道歉,无话可说。
“这一年应酬完老说胃疼,我总给她买药。她多在意你啊,你怎么就不能多陪陪她呢?”
周义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管池意和余文渊的闲事。但他跟着池意的年头不少,他明白池意满心满眼都是余文渊。
池意拼命喝酒应酬,也是为了给余文渊挣钱买医院的股份,好让他在医院有更多的话语权。
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硬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半个胃病药师,车里包里随时随地都备着胃药。
这些原本早超越了一个司机的工作范畴,但他愿意这么做。心甘情愿地陪着池意,整夜整夜地在一张又一张酒桌上流连辗转。
可他哪知道,池意生的根本就不是胃病。
“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公司出事了,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