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野居，闰二月十五。

老李是去年开始养蜂的，他家的位置类似于最后一户人家，一边是小山村的终点，另一边是山野的起点，此前在家门口摆了几张桌子，给进山闲逛的人们做点农家饭，炎炎夏季的时候多少也有些生意。

平原上的农村按人头分地，山里面的农村则是分山头，他说他家的山头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我顺着他的指向也认不出是哪棵树，反倒是很喜欢他开荒的那片山坡，十亩土地种着花椒，十亩林地养些鸡鸭。

开地，是件极为辛苦的事情。

修路、拉电、平整土地、铺压水管，还搭建了三间活动板房放东西，后来因为政策变化连成本都没收回来，我站在槐树林下看着落叶纷飞，勤快的老李就像只巨型蜜蜂，忙碌大半生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说起养蜂，老李的运气好到让人眼红，他说自己做几个蜂箱放在山坡上，不管不顾也会有蜂群钻进去，比起有些人当成祖宗般的伺候，蜂群飞逃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难怪山里人说有人命里就养不了蜂。

看来你有蜂王气质，那就捎带着多养些吧。

人，活得很像蜜蜂。

同样一颗受精卵，产在王台里面就是蜂王候选者，产在普通蜂巢里面注定是工蜂的命，蜂卵经过三天左右会变成幼虫，然后张大嘴巴等待蜜蜂的喂食，它们从第一口食物开始拉开差距。

王台里的幼虫五分钟喂食一次，食物供应量是普通幼虫的10倍，三天之后普通幼虫改喂花粉和蜂蜜，王台里的幼虫还吃着高纯度的王浆，食物的品质彻底决定了它们的发育和体型。

幼虫们吃上八天的食物，结蛹之后再静静地休息八天，苏醒过来就会咬开茧房羽化成蜂，第一只从王台里爬出来的新蜂王，会咬死其他王台里尚未苏醒的竞争者，以保证自己的继承权不会受到威胁。

生存和竞争，在小小的蜂巢里反复上演。

普通蜂巢里羽化的蜜蜂，因为营养欠缺而导致发育不全，会成为蜂群里最为常见的工蜂，它们从变成蜜蜂的那刻起开始忙碌，前十天在蜂巢里面饲喂幼虫，就像自己在二十多天前接受投喂那般。

不光要分泌王浆饲喂幼虫，还要接过采花蜂带回来的花蜜，反复吞吐酿好之后装进蜂巢，等到十天之后分泌不出王浆了，又开始分泌蜂蜡建造新蜂巢，这种六棱型的精美结构简直巧夺天工。

等到连蜂蜡都分泌不出来时，仅仅出世三周的蜜蜂步入中老年，它们开始飞到蜂巢外面去采花，带回来的花蜜交给新羽化的蜜蜂，就像年轻的时候所做的工作，在同样的岗位之上后浪推前浪。

啥时候退休？不存在的！

蜜蜂，都要干到死为止。

接受喂养、羽化成蜂、喂养幼虫、建造蜂巢、护卫王国、探寻蜜源...，每只工蜂都会累死在采蜜途中，有些老年工蜂的死法更为壮烈，它们面临危难时像人类那般，会用生命维护蜂群的生生不息。

如果蜂群受到外部侵袭，老工蜂是奋起反击的排头兵，它们拥有的唯一武器是螯针，刺中敌人的同时意味着肠肚满地，因为螯针一端带着倒刺，另一端连接身体的内脏，每一次反击都是同归于尽。

如果蜂群缺乏食物，老工蜂铤而走险去其他蜂群盗蜜，因为气味不同很容易被发现，就像它们反击外敌入侵时那般，自己也会在其他蜂群的反击中丧命，无论累死还是受伤，通常都会选择死在家园外面。

工蜂的寿命，只有两个月左右。

蜂王可以活个三到四年，然而统领上万只蜜蜂并不轻松，一方面要日夜产卵不停不休，一方面还要警惕被颠覆王位，如果工蜂们觉得蜂王年老体衰，会毫不犹豫的培养新蜂王，她就是第一个爬出王台的那位。

一旦发现新蜂王即将出房，老蜂王会带着半数蜂群默默离开，这种自我放逐的分群现象，好像在人类历史上也屡见不鲜，尽管新任蜂王是它的亲生女儿，然而国无二主的禁咒仿佛是种生物属性。

新蜂王出房三天之后进行婚飞，雄蜂们就像面首似的紧追不舍，只有最为强壮者才能追上蜂王，交配成功之后就会命陨长空，雄蜂的婚礼和葬礼在同一天举办，也算是应了王朔那句过把瘾就死。

完成使命之后，剩余的雄蜂会被赶出蜂巢，因为这些家伙光吃不干，饭量还是寻常工蜂的好几倍，有些雄蜂拾掇打扮飞往其他蜂群，说不定还能再多吃几口软饭，大部分则会冻死在空旷的荒野里。

如果雄蜂会吐槽，估计会说下辈子别当公的了...

蜂王，请问你幸福吗？

蜂王除了在婚飞期间见过天空，其余时间都在蜂巢里面不停产卵，作为蜜蜂王国里真正且唯一的王，有大量工蜂围在身边贴心伺候，为她梳毛清洁、为她分泌王浆、还会搭起蜂桥让她爬到另一张蜂脾上去。

遇到外敌入侵时，用不着蜂王动员就会誓死保卫家园，等到家园真保不住的时候，就会把蜂王紧紧围在中心乃至逃往他处，到了严寒的冬季，工蜂们以蜂王为中心抱团取暖，最外层的工蜂通常会冻死一地。

蜂王是王，也是囚徒。

一只优良的蜂王，在婚飞之后的第二天开始产卵，每昼夜可以产2000粒左右，巅峰时刻平均每分钟三四粒，如果被工蜂发现产卵能力下降，它们就会建造新王台，培养出一只年轻的蜂王取而代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场场大小轮回在蜂巢里上演，无休无止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哪怕死了也只是个体的结束罢了，为什么地球上的生物大多如此，或许造物主的设定是以繁衍为准则吧。

秦岭一白去割蜜的时候，看着精巧的蜂巢当真赏心悦目，这是十几茬蜜蜂辛勤酿造的结晶，就如同人类的长城、大运河、紫禁城...，当年建造它们的人已成黄土，唯有血汗化作一处处遗迹留存世间。

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山民们建造蜂箱、驱赶天敌、在酷暑寒冬的时节加以照料，降低了蜂群在野外的团灭概率，每年割蜜时给它们留够口粮，期待蜂群变得强盛好让明年有蜜可取。

你看，它们和我们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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