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昱||古驿明月——阿角仲至天生桥古驿札记

海瑶多彩 2025-02-20 11:14:37

“虹霓侵栈道,风雨杂江声。过尽愁人处,烟花是锦城。”(唐·马戴)

水城厅至大定府的古驿道文化,是大汉文明的组成部分,不可忽视它的存在,从汉代开始,驿道已连接大定府(含今水城、钟山)的东西南北,这些驿道、桥梁、津渡,或者塘、汛(铺)的开通,让冰冷的土地,有了烟火气息。

身处边远荒凉的地域,虽然不能和“玉门关”古驿道相提并论,但黔西北的崇山峻岭中,水城厅北出的驿道,即大定府与水城厅主道与次道,次道和次道,还有次道和民间古驿道共同织就的“驿道网络”,是不可或缺的历史见证。乡人的生产生活,运送盐粮,怎能缺少,这样,驿道就如人生中的“充电站”“续行房”。古驿已成为历史,或者一种文化符号。今天,贵州已县县通高速,还通了高铁,航空也在不断发展,古驿道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不过,古时黔地大定府和水城厅的古驿道,在历史深处,它像极了一卷群山褶皱中的竹简,记载着那段驿道文明。那曲悲歌始终留存心间,不管是喜悦,或者悲伤。

明月引思念,古驿清风来。古水城城北进入大定府的驿路,或者民间驿道,选择这条路寻迹————

从金钟穿越峡谷的民间驿道,不由得让人想到从东而来的奢香九驿,蜿蜒在黔西北群山中的蟒线形象,她同样发出历史的亮光,即使在边缘地带,也描绘着自己的色彩。雾气浓稠,漫过石桥,迎面的罗家寨河,从北面的花苗寨缓缓而来,砌好的堤岸,虽然线条“直率”,却少了古时弯弯曲曲的田园韵味,美感不再。

少时单纯的念想,在叹息中,随波流向南面的山谷。上游河水,流到罗家寨时,匆忙挤过石挢,怕后面群山追赶,河水汹涌,急促过桥,流进南面的峡谷,它像个“浑棍”,唱着情歌,向东“扬长”而去。这里是金钟与松林的交界,我不太在意地域界限,比如现在,我的双足,就踏在两地交界的一块巨石上。这是明清至今,人们依然行走的一条石阶路。我不会刻意把之分开,它就是一条心灵的河流,在岁月深处流淌。月光带着情思,拂过边关古驿,泊在群山峻岭,任由岁月研磨,发出时明时暗的光影。

明清时,从南面而来的民间驿道,好几年前,已经变成一条锃亮的柏油路,它像条巨蟒,“仰”起头,爬坡,过河,穿过金盆境,又蜿蜒在天生桥谷底,爬上纳雍锅圈岩的远山中。寻迹金盆境域的驿道时,招来嗤笑,有人认为,这种寻迹探访,像是倒退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古董”,抑或“猿人”。他们脸上闪过的一丝鄙夷,我内心是窥见的,不过我没有责怪他们,反而原谅了那种行为,内心很踏实,不知何故。

这是阿Q精神,还是在自我陶醉?这些都不重要,而是这来自对古驿文明的追寻和敬畏。跨过河下游的水泥石桥,想寻觅古桥石礅,慰藉心灵,就算寻到一块圆润的基石,被洪水冲至泥沙中的石头,我也满足。但是河上的水泥桥,早已把古石桥埋葬,拂去石桥原本斑驳的躯体。她像一块长条的面板,联通南北两岸的往来。原来两山之间驿路的影子,好像还在眼前晃动,让人生出想象,身处金钟的时空,想起古驿明月。

清朝时,这里是南北过往大定府和水城厅,或者东西过往云贵的必经之地,虽然她仅是民间古驿道。

对面半岩中的那条石路,远望像空中坠下的吊索,摇摇晃晃,让行走之人,冒出虚汗,又不得不走那条小径,方能通行。那儿离府城和厅城遥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幕降临,狼嚎从森林的浓雾中传来,让人胆战心惊。除此以外,也少不了行凶作恶的事件,在那里发生上演。在大部分人的心中,寻觅过往的人文历史时,甚至有人说,它不就是悬崖中的一条小路,那就是他们心中的记忆,装着满腹的忧伤。和他们的谈吐中,他们的骄傲,或者鄙视,自然流露出来。人生之中,我们的跋涉,哪又不是在抓住一条心路般的吊索,小心地前行。

春日金钟,梨花欣欣然挂满树梢,菜花也赶趟儿似的铺满坝子,只有峡谷里的那条河水,温顺地流过。在花海中,过往踏春的风流韵事,似在发酵。夏季涨水时,河水倒是有点吓人的,它肆无忌惮地冲坏农田庄稼,毁坏河堤隘路,泥土被洪水无情剐走,老农心疼,望河叹息,跌脚打板,发誓赌咒。当然也有人被洪水卷走,甚而丢掉性命的。这样,乡人对待古驿的心态,自然是复杂的,他们内心不是不念古驿文明,而是地处边远,条件简陋,给他们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

从水城厅至大定府,再到四川往来的盐运,尤其是跌落驿道的背盐故事,今天依然烙印在人们心中,成为文史资料的采访源头,挥之不去的往事。已逝施公邵斌先生,随其父贩卖过川盐(准确地说,隐蔽着打的擦边球而也),那时,其父是民国时阿角仲的保长,他除了经略阿角仲的管理,还从事一些生意的经营----盐巴贩卖,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从毕节接到川盐,分装好盐巴,就一路埋头苦行,一步一步地踩着冰冷的石头,或者泥泞驿道,当然,少不了赤脚背盐的苦命人,也挤在其中。秋雨绵绵,乱草湿漉漉地低下头,似在哭泣,也如那些人的命运。道旁灌木,满身淌水,鸟儿羽翼,雾水蒙蒙。有时背盐人夜宿岩洞,有时栖息破庙,冰冷的风,狂灌进来,本就单薄的身体,被风一吹,冷得发抖,睡意被赶走,不得不爬起来,抽吸浓烈的旱烟,消除背盐的疲倦,打发无奈的处境。古驿道的冷风中,偶然间,也会飘来忧伤的民歌----

郎在--毕节--去背盐,

一去--去了-一半把年。

床上--眼泪--洗得澡,

地上--眼泪--能行船。

歌声虽然忧伤而又夸张,却是悲苦中的光亮,在遥远的古驿道,增添了背盐人苦闷中的乐子。背盐人还流连在苦情的歌词中,歌声又传来了……

郎在--毕节--去背盐,

好像--去了--几十年。

路途--踩过--桥无数,

早盼--过年-一来团圆。

歌声是断断续续的,好像爬坡喘气一样,很不连贯,少了音律之美。背着盐巴,劳累不言而喻,好像半天才喘过气来(地方名曰“息屯歌”),方能唱完下一句歌词。背盐时唱的民歌,是不流畅的,甚至唱着唱着又停了下来,就没有了下文,音律之美何来?忽闻对面女子一声吆喝“----呕----吼……”似在奚落与嘲笑,背盐人已然落败,他只好用顺杵支垫背盐的竹篓,用尽全身力气“----呕--吼……”声传去,对方呼应,激发他唱歌的兴趣,有了情感,歌声像长出翅膀,在群山里,飞起来,歌声在弯子中,荡漾开来。

妹在--家中--盼夫回,

可恨--毛雨--挡着人。

路途--艰辛--千千万,

焦心--赶路-一定回程。

……

完整地哼完一首民歌时,天色暮晚,仍然还看不到家乡的山水,但心中已闪过故乡的物事,似乎已看到亲人的身影。

邵斌先生和背盐的伙伴,听到那样的歌声,是否也想家呢?可会流下了眼泪,我不得而知。但是关于方志的纂修,他对地方人文故事有独特的见解,心中贮藏着无数的故事,尤其在说道古驿时,九十高龄且生病月余的先生,居然能硬撑起来,靠着我的肩膀,诉说完那段不为人知的背盐经历。我私下认为,他是坚强的。当然,他的内心也是很柔软的,柔软得让你的泪水不自觉地涌出来,打湿我心,感染了屋里流动的风。

他的心中,也会自然地涌出那首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忘怀的民歌,燃烧着心里的爱情----

双手--拉着--过路黄,

不想--爹来--不想娘。

兄弟--姊妹--我不想,

只想--我的--背盐郎。

从兰花般的口中流出来的歌声,不要说人,就是驮盐的马也休息了下来,对着天空嘶鸣,眼角潮润,它好像听懂了这首情歌的内涵,知道背盐和驮盐都是同样的命运。也许动物的情感和人是相通的,只是它不能用人的语言或者情感表达罢了。

想念揪心,但是他在背盐兄弟的面前,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强,快要溢出的泪水,硬生生地把它逼了回去,他没有流下一滴泪。时隔几十年后的一个冬天,在叙述那段往事时,他在哈哈大笑后,却放声哭了,哭得林中的风停滞了下来,爱情鸟叫着在头顶盘旋。他像一个新郎,娶得心仪的女子,百感交集,进入忘我的境界。一生之中,他究竟哭过几次,我无法知晓,但是那次痛哭,我不但没有鄙视他,反而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值得女人托付终身的男子。他没有在背盐的辛酸道上,而是在他的晚辈面前放纵情感,哭诉的不是背盐道上的生死,却是背盐驿道上的爱情。

他活得多么坦荡。

回忆的往事,还没有结束,他好像还在驿道的亭子休息,旱烟雾里,又飘来另一首民歌----

牡丹--开花--扑地香,

梦中-一想我--背盐郎。

那天--等郎--回家转,

手牵--情郎-一来成双。

……

歌词中,尤其是流淌血液里的----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居然是那样的热烈,单纯。但是他一生中,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对心上人的热爱,甚至他们一辈子,还在争吵中度过。他们的爱情,不是用来显摆,而是需要争吵,这是他们那代人的爱情。和今天有的人领证时甜蜜拥抱,跨出领证大厅,就撕毁结婚证,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爱情,我真的无法理解。

驿道歌声,时鸣时断的狗叫,像风中的一曲哀歌,敲响返程的石板路,穿行古驿的生死。边远荒凉之地,担心劫匪钝锈的长矛,几刀也砍不死一个背盐客,这样的钝刀,杀人都不能给以快意,有时,真的让人生不如死。劳累与担惊受怕,不是让人对那条冰冷驿道留下得意的回味,而是磨难,让人发出生命如同草芥的叹息。

这不仅是盐客与走卒的哀伤,同样,清朝末年民国时,像罗家寨河声名远播的“邓造枪”等贤者,以及明清时,成名的安氏、陇氏等土目也不例外。六盘水市地方志办公室的汪龙舞先生,寻访过金盆古驿道上的碑文,清朝时金钟境域树立的陇氏石碑,其碑文是彝汉文对照,该碑记载其族历史,拓印的内容有一点历史价值,但是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不高。当然,先生是六盘水乃至贵州著名的地方志专家,站位和学术研究自然与众有别。不过,那路驿道中有其这样的评述,已经不错了。他说在那个年代,又在远离府城或者厅城的边远地方,有此石碑,或者能有力量撰写此碑文,实属不易,已经很了不起了。诚然,有时我们也要放低一下对自己,或者他人地过高要求,也是人生的一种活法,宽容了别人,也是在宽容自己。

当然,此驿道中,安氏、陇氏等土目,或者其他族人,因财产和家奴之争,也难免于古驿道上,兵戎相见,刀刃舔血。有时烈日炙烤,双方械斗,伤者流血不止的惨状,怎不令人心辣,如烈火般灼烧。刚才,还是一条生龙活虎的生命,就因道阻且长,无法得以及时医治,流血过多而亡。

面对孤寂的烟尘古道,怎不让人生悲,你又能有多少豪迈,或者洒脱。往事依稀,当以厚念。不论前途如何发展,不能忘记那条古驿道上的历史,否则也可能是一种背叛。

从神仙坡北面的金盆羊场,溯河而上,北至金钟,这里是一块山间小坝子。原来农耕时代,仅靠那些土地,粮食丰产,村人不胜欣喜,伫立橙黄的稻田间,把满坝的稻子,当成了自己养育的孩子一样欣赏。乡民勤劳,也不会轻易落下小季的播种,比如,种植小麦,豌豆,萝卜,蚕豆等等,一到春天,满地青绿,同样丰满着乡民的内心。那样,古驿道旁,让人多了几分希望。勤劳乡民,虽身处大定府和水城厅的边缘,不难想象他们的日子,也应该是远离饥馑的。原义忠乡就选址于此建设,那也不是没有缘由,凭空而定的。甚至此地还培育了大户,比如,穿过峡谷驿道,窝坝子可是远近闻名的“粮仓”。

清朝时,这条民间古驿道,居然帮助了几家厂的发展,铅锌冶炼当然是其中的重头戏。据有关史料记载:古代称锌为“倭铅”,炼锌至迟在十世纪的五代就已能冶炼。赫章县史书有该县妈姑地区在五代后汉高祖天福年间(公元947年)开始炼锌的记载,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也有叙述,用炉甘石作原料,用坩埚冶炼。和这些炼锌厂联通的古驿道中,人背马驮,络绎不绝,烟尘纷涌,源源不断地促进了经济贸易的往来,活跃了乡村乃至府城、厅城的商贸。

我的祖上,曾为几家厂家,重点还是铅锌冶炼厂做过主持,因其有文化,善于管理,让几代人过上殷实的日子,在松林,居然有“施家半边街”之说。但那只是过去的历史,是不值得炫耀的,甚至也因祖上勤劳智慧换来了基业,被后人挥霍,差点毁了他们的前程。这个深刻的历史教训,不得不引起后人的警醒,甚至常用来作为警示教育的反面案例,时至今日,也未敢也不能忘怀。窝

邓氏,凭坝而居,清至民国,可谓富甲一方,“邓造枪”邓广庭之说,也就是源于罗家寨河畔。邓氏老屋,早已坍塌,撤除,让人突然生出人去屋空的悲凉,原来的光彩和热闹,已随滔滔河水逝去,让人突发人生的无限感慨,人哪能敌得过岁月的洗礼。伫立邓氏老屋遗址,一阵风从北面袭来,虽然时令未入寒秋,却让我打了一个寒颤,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来自内心莫名的感受。抬起头来,视线穿过一栋瓦屋的脊翼,两只鸟儿,正在互相啄梳羽毛,轻视我的拜访,忽视了我的存在。末了,它们拍拍翅膀,从瓦屋飞到石壁上的溶洞,又带着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那样的鸣叫,让心无法得以安宁。似乎又把它当成逝去主人的哀伤,鸟儿好像在留客,但是人心真的想走,又有谁能留得住?比如邓氏,还有此地迁往远方的土目,或者我的祖上。

岩画水渍洇润,浸出斑斓,长年累月地流淌,岩壁犹如斑斑的泪痕,风起处,雾茫茫,云漫漫,的苍凉。最具特色的“螺丝山”形胜,人们的传说或者人为地夸饰,旨在预言“人生一路攀升”,扰动一河春水,文脉涌动,人才辈出。实际上,从安氏土目乃至邓氏等的发展历史来看,哪又能真的一路顺风顺水哩?有些人看问题,往往忽视了事物全面性的客观规律,仅凭一点堪舆之说,你又怎能成得了大器?古人提出的“十全十美”之说,就是一种文化参照,以及警醒,人生发展,必须全面思考,方为哲人。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悟透这种大智慧,这种人生的“修行”,依旧“我行我素”,一孔之见,以偏概全,甚至误入“死胡同”,而不能自拔,悲乎?惜哉?当以警醒。

深秋入林,色彩缤纷,再已听不到邓氏车水马龙的声音,只听到隆隆的凿岩机劳累地喘息,听不清与岩脚乡民的对话。甚而是迟钝,或许一脸的茫然,又有几人能沉浸古驿的文明啊?走出寨子,才知晓隆隆的凿岩声,是为加以保护那处文化遗址,拓展旅游文化的行动。我心莫名阵痛,一时难以言表,这是拯救?维护?发展?令人难以思考和回答。风过树梢,发出飒飒的鸣叫,那风穿过浑浊的天空,一只孤雁发出悲鸣,它奋力地往上飞,但好像被颤颤的风裹挟。我心纠结,难道那阴霾的天空,也和我一样,产生沉重的想法,鸟儿也如是地悲鸣。扒开浓密的衰草,我慢慢地找到出口的路,实际那儿已没有路了,我只能凭借心中所想,摸索到岩壁后的小道中,那可是前人,走出亮光的路?

不过邓氏民国时期的兴旺,乃至能造枪的科学能力,或者后来,有能力举家迁至他乡,可见清朝时乃至民国,本地的繁荣与文明,与这条古驿道千丝万缕的联系。故里邓氏老屋遗址前的罗家河畔,远风顺河拂来,衰草摇曳,丝丝缕缕的草叶扑扫着我,似在挽留,又好像在倾诉,但我不知从何说起。听着哗哗的流水声,伴着疾速而过的汽车笛鸣,风一样扰乱了复杂的心绪。一个远乡过客,怎会如此执迷于一线古驿道的寻迹?山风撞着岩壁,发出鸣响,似乎在回答,但是谁又能回答得了灵魂深处的追寻。

“烟波随地好,灯火隔林生。”(清·彭孙遹)

远山之中,那条连吉先生穿行山里山外的线路,引我探寻古驿道文明。

不知他从乌撒一路披荆斩棘而来时,那匹胯下枣色的高头大马,钉上“U”形铁质的马掌,已被深浅不一的驿道,磨亮掌叶,“踢--踏……踢--踏……”地叩击石头路面,铁掌踏出无数玉滑的“凹”印,像无数匹马儿的眼睛,似在叩问大地。也如深深思考的井泉,犹如一汪泪水。它驮着的主人,不知又要落脚何方,也许它的主人,也在踌躇,正在思考。

只听到林中时隐时现的飞鸟,发出哀鸣,或许预兆前程的吉凶。幸得连吉先生,有坚韧的性格,尤其是他入黔始祖遗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支撑,他终不负祖训和期望,骑着骏马,不但强悍地踏着驿道而来,而且开拓了一方基业。甚至还将其祖之遗骸,从赫章汗莲花迁葬松林,这一路,事隔几百年的历史尘埃,我依然揪心地疼,内心的复杂不知如何表达。似乎遥望到他行迹古驿的身影,彳亍之中,他是否也在用自己的辛酸,书写着那条古驿道的繁荣与文明,历史长河中,就算他起码的文化符号,也达及不上。

一路斩棘,撕开草丛,才慢慢爬上河谷古驿道后面的山腰,凭借一块大点的石礅,我似乎站得高了一点。也仅仅凭借石礅,视野开阔了一些。遥想那条古驿道里的烟尘,浮沉的世事,尤其是祖上的悲情,和古驿道的衰落。望着今日宽阔的公路,直接飘向远方的风中,祖上原来挥汗如雨的土地,已被一座繁华的小镇所取代,不知为何?我竟然双眼迷蒙,悲乎,喜乎?

“秋声飘岭树,归梦绕乡台。”(明·郭子章)

癸卯八月,从金盆乡的金钟村,怀着一份历史寻迹的责任,以及拜访古驿文化的心境,避开嘈杂之声,选择孤旅般的探寻。

古驿道荒芜,很难迈开脚,不得不弯下腰,扒开一丛又一丛高过头的白花兰草,回望来时的路,心情又是愉悦的,虽然肌肤已被锋利的长条草叶,割开丝丝口子,血珠浸出,居然没有疼痛的感觉。挤过已不见路迹的灌木丛,又扒开一蓬蓬的倒钩刺,脸皮已被撕破,血液浸出。揩擦血珠,用舌头舔食,腥咸的味道,让人似乎尝到人间跋涉的艰辛与血泪。奋力爬坡,登上山腰,一丛丛的紫蝴蝶(学名叫鸢尾,又名蓝蝴蝶和扁竹草)拦在路中,实际哪还有路啊。古驿道已被紫蝴蝶长满,占据。

紫蝴蝶----多美的名儿啊,它不愧这美好的名字,每一个称谓,都不负其形。它诗意烂漫,宿根茂密,茎儿粗壮,随处可以生长,生命力之强悍,远远超出我的意料。我小时候去割草,因贪玩而未割满背篓时,一遇见它,就用月牙般的银镰,一口气削平一片紫蝴蝶,方解心头对它的误解----它怎么不会变成牛羊喜欢吃的羊尾草啊,却丰茂地长在稀疏的羊尾草里,霸占其境。蓝紫色的花无言,伸出扁竹般的叶片,遮挡了矢车菊的笑脸。我的自私与狭隘,并未得到纾解。在看到紫蝴蝶花一地散碎时,还在其身上又一次次践踏,以为那样心会得以平静。相反负罪自责,失望诅咒自己。通过驿道的那些盐粮驮运,背着书卷,赶向厅城的求学者、厅城官衙和仆从。好像也是如我被绊倒草丛,或者在山野被伤害。

历史烟尘已杳远,树林中的鸟鸣,更显驿路清幽,能听到心的跳动,草丛梭出冰冷的菜花蛇,吓得我汗毛直跳,打搅我的平静,以及自由思考。多年后的今天,在一路的古驿道寻访中,才觉得它不但花儿朴素,还内涵尤美。它淡雅的花香,今天却排解了我一路的孤独。殊不知女子脸上的淡香,就是它的赐予,朴素是为了他人溢美,这种品行,对照我小时候的粗暴与无知,自责得无地自容。愿这驿路上,它可随意绊倒我,霸占我寻迹的古驿道,我也不会怨恨它。

扒开细密草叶和紫蝴蝶,遥望大坝的边缘小寨,此时生火煮饭的炊烟,已然时断时续地飘扬,那种撩人的炊烟,在钢筋混凝土围困的城市里,早已淡出历史的视线。小寨里的几户人家,也许他们木材充裕,烧火煮食饲养的几缕青烟,带来人间的烟火气息,让人生发出缕缕乡愁,失去的或者得到的,一时难以去评说是非得失。我不是反对发展,或者用电、天然气,或更先进的科技燃料。此情此景,心中升腾的不仅仅是寻迹古驿的烟尘,还有许多复杂矛盾的心理。冷兵器时代的文明,充溢心间,让人浮想联翩。明清时期,官府选择此地,仅凭窝

大坝的万亩良田,就已富甲一地,发展一方。所以他们建造厂房,发展铅锌冶炼,开办作坊,人烟渐渐稠密,经济在蛮荒中,也有了起色。

今天的社会繁荣,难道没有他们的付出?溯其源头,此地的乡镇企业,他们可是开拓者和先行者?也许他们也是失败者,有的最后厂败人衰,饥馑也难以解决,有人甚至还弄丢了性命,绝迹古驿烟尘。那道中一抹抹暗绿的青苔,形似丢失道中的孤魂。在月映下,发出的声响,只有大地能听到它们脉搏的跳动,感知它们残喘的呼吸,那可是经年累月的压抑和命运的交响。青色树木残枝覆盖着白蘑菇,或者一蓬蓬的绿色草丛,暗夜里,它们借着月光,互相倾诉,让本就寂静的驿道,容纳了天地间的不平。驿道清风,像飘逝的灵魂,力求超越生命的卑微。

翻过北面那道灌木森密的山梁,一座又一座的青山,横亘道中。那不是生命的风景,就是人生的一道又一道沟坎,故意与你较劲,一次,再次,褪去生命的原色。从清朝雍正二年至乾隆二年,十三年开采铅锌的落银洞厂,后来被云贵总督张广泗上疏朝廷----“洞老山空”为由,而封厂停办。一纸文字,抑或重若千钧,就压灭了无数人的命运,毁了无数个家庭。实际,那是一次特大塌方事故,很多矿工被淹没而亡,血水从山下两口龙井中冒出,让心颤抖发怵。摇曳的草木,可是矿洞冤死工人的枯躯。落银厂矿被群山包围得严严实实,只有几道垭口,断断续续吹来裹挟杂物腥味的冷风。

偶有的行人,蜷缩身体,也不过是背着廉价零星的猪毛,针线,以及筒筒脑脑。或许补锅的杂具,兼具师傅的汗臭,从风箱的锈架上吹来,远山的风景中,那一抹炉火,可算得上照亮心暗的微光。紧靠几段驿道得以进出的落银洞,冶炼铅锌,盛极一时,成为水城厅经济的主要来源。你不难想象那些冶炼的矿工,一路过曾家沟,那一树树的野梨和毛桃,还有满身是刺的野板栗、鼓胀胀的榛子果,最易触动人心深处的情感,尤其是在荒山野岭,饥饿时,它真能暂时填饱肚子,救了人的性命————

隔河——望到——榛子黄,

可怜——榛子——可怜郎。

可怜——榛子——高吊起。

可怜——郎家——睡空床。

在冰冷的古驿道中,歌声情真意切,让人欲哭无泪,一切表达皆是空无。人世间,唯情伤人尤甚,击败内心的坚硬。当然,更能温暖那些远离亲人的矿工,民歌的真情,进入心里,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山风清凉,加剧内心伤口的疼痛。

泪水还未风干,歌声又从古驿道中,越过山垭口,顺风而来……

六月——桃子——红半边,

吃了——半边——留半边。

吃了——桃子——桃核在。

记哥——恩情——到哪天?

那驿道中的歌声,工友们无言,山风从苇丛间袭来,低垂的草苇,像妹妹纤柔的娇躯,在风中招展。歌声中,她胸前的曲线,不听使唤,抖动乱窜,情郎意乱,陷入时光深处。

那些物事,可是劳累后,慰藉心灵的佳肴,不是解决饥渴的享受,而是把之当作陪伴孤独的亲人。趴在玉兰的“臭水井”旁,那一泓深井,像思念的双眼,深邃得让人产生幻觉,它装着落银厂的前世今生。不管高兴,或者忧伤,她依然给予无数人以甘甜,延续人的生命,落银厂的兴衰。爬过金银洞,往西北走罐子窑和老蛙窝,过完水城厅界北入大定府的最后一个塘(汛、铺)----者落箐塘,也就可以通达沙子坡(今纳雍)交大定府界了。田野的蛙声,从空空的田野,形成难以控制的阵势,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那可是随着老农的心思,漫过田园,或者铅锌冶炼者血泪的河流。

心间,突然冒出宋朝孔武仲的诗句:

驿道夷平桑柘美,

人言从此属皇州。

……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最佳答案,也许不回答才是最佳的答案,此景,你又能如何回答。

循迹那条古时的冶铅道上,中途寻迹到南开境内的落银厂,因开采塌方,被埋淹者的血水,七天七夜,仍从乱石下的井里溢出,仍闻哀号之声,从古驿道的马蹄声里,微弱地从落银厂的矿洞缝隙和风中传来。事隔几百年,当我进入落银厂的萋萋草丛,寻迹古人铅锌冶炼的文明时,吾心空空,群山寂静。慢慢扒开草丛里的石碑,石头上的青苔,发出暗红色,那可是逝者血液滋养?轻抚青苔中的草叶,感觉手抚的不是草叶,而是古人的骨骸,从遥远的山道中,挟着冰凉的风,哭声遁入时隐时现的石级,传入耳鼓,撕疼的不仅是平凡人的肉体,还有你的思想。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唐·杜甫)

挖铅矿洞大面积坍塌,以及对生命的蹂躏,地方及矿主无力的抢救,被埋的生命,浸染铅岩的血水,让那片天空失色,草木含悲。那一声声残鸦哀鸣,像重重叠叠的大山,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残阳血影,掩映着落银厂的暮色。抚摸着绿色照人的草甸,呼唤着无名的阴魂,或者山村企业开拓者的名姓,我心惶惶,怎能安宁?拜谒苍山,愿他们的灵魂,回归故土。匍匐洒血黄土,手捧泥香,默默祈祷飘逝的灵魂得以安息。

放缓脚步,走进落银厂北面的古驿道,树深林密,杂草丛生,山风渐渐消遁,飞鸟归巢,有的自然回归大山的耳洞,一切像突然寂静了下来。青山无声,一座座黑影,如墓碑一样,矗立群山中。当我默念碑文时,那座孤冷的石碑,身披的苔藓,像一朵云彩,在夕阳的回望中,发出红紫的光,那可是冤死灵魂的回光返照,与我穿越时空的对话?

郎家——住在——银厂冲,

想起——烧铅——不轻松。

头年——出门——来年转,

梨花——落尽——一场空。

……

民歌抒怀,悲情自然而生。春末,梨花早已落尽,但是丈夫还未归来,心上人啊,让我想断的何止肝肠,对郎君雪白的忠贞,那份无须描绘的爱情,让人欲哭无泪,心口发疼。

逝者如斯,天慰亡灵。愿我温暖的文字,在古驿文明前进的道路上,安慰他们的灵魂,我心方安。所以古驿文明,从狭隘的角度讲,也许就是一部开拓史和血泪史,怎敢忘记。

今天的幸福,难道不就是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所换取?清凉的山风,从遥远的烟尘滚滚而来。群山无言,地上的小草,摇晃着孱弱的身体。月光中,我似乎看到一片人影,奔向皎洁的明月,向着缥缈的天堂。

这条厅城北出至府城最西面的不著名(那条次道即民间驿道,史书中很少寻迹到记载,但入境纳雍,她是实际存在也是必经之道)古道上,有人残喘的身影,或者饿死途中的饥民。那时,贫苦百姓,恨死了那条看似繁华,却又荒凉的驿道,它长长地掩隐大山中,连豹狼也会趁机出没,噬咬行人。李氏一壮汉,是宗族和乡人从狼口中夺下的,右腿有些瘸,就是那时留下的遗憾。自然,那条掩埋历史烟尘中的古道,不是给人带来幸福,而是隐藏灾难,除却这些,兵匪横行,鱼肉乡民者,不乏人在。

今天寻迹的“小路驿道”,一小段一小段的石级,浓密草丛伸出丝丝缕缕的长叶,像是带着忧思,掩盖过往烟尘,以及肮脏的血迹。追抚往事,我心惶然。脚下,金钟到“金盆河”的“小路驿道”,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伫立山脚的石板路上,风撩拨着探寻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几十或者百年以前,农耕劳作的场面,被义忠煤矿带动的小城镇所取代,既莫名的欣喜,又带着忧伤。穿行曾经的古驿道,孤行在热辣的阳光中,远眺蓝天下的坝子,深邃的时空中,一阵阵清风拂来。我似乎闻到那匹枣栗色大马的汗味,它用铁蹄,叩响古驿时空,踏破烟尘,挟风而来,奔向祖上和它的“故园”,通人性的骏马,它是否已闻到了亲人坚强跋涉时,身体散发的味道。

特殊时令,夕阳还挂在空中,月影居然已然伴行,这种意象,给人以新奇,又带着几分神秘。徒步穿过天生桥下的“岩溶洞驿道”,月影中,从天生桥谷底的无名桥(暂且叫“谷桥”吧),爬到北面锅圈岩境内弯曲的盘山公路顶端时,心情好像轻松下来,黛色远山的剪影,像一位睡美人,静躺古驿道,大自然的绝美,削减了探寻的心理负担,心释然,一片欢快之声,从山林的清风里飘来,那可是到达心灵天堂的“驿路”。

(注:阿角仲又名阿角仲,源于《钟山区志》记载的“阿角仲小拱桥”。)

【作者简介】

施昱,贵州钟山人,曾在《散文选刊》《延安文学》《贵州作家》《西部散文》《雪莲》《西部散文选刊》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入选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作品集·贵州卷》等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红联碑》散文集《凤舞荷香》等四部。鲁迅文学院第二期民族作家班学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六盘水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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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瑶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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