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玄武门,弑兄、杀弟、屠侄之后,整个贞观初年,李世民的心弦都绷得很紧。
隋炀帝二世而亡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大唐开国,由自己引发的喋血政变,触目惊心还未拂去。
这一切都让李世民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残酷诡异的时代,稍有不慎,痛失江山的悲剧就可能无情而猛烈的向他砸来。
李世民有这样的心理,除了忧患意识,更多的则是贞观初年的朝局很不稳定——
从武德年间就蔓延的饥馑灾荒还在无情地肆虐;幽州李瑗叛乱虽然得以平息,但取代他的王君廊却是一匹狡诈腹黑的恶狼;燕王李艺,虽然暂时还算老实,但暗火一直在烧;李孝恭在江南一带,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如果让他找到煽风点火的机会,后果亦让人头疼;还有更糟糕的,突厥人趁着大唐皇权更迭,朝局不稳,统率十万大军进逼京城,用心极其险恶;倘若地方上的异己势力像当年的刘武周一样,与突厥人联起手来向大唐发难,那局面就更加凶险了。
李世民知道,如果局面掌控不好,天下极可能重陷分崩离析,再次上演南北朝的对峙局面。如果出现这种局面,他只能保守关中地区,画地而守,那样的话,大唐随时可能覆亡,自己随时可能从帝王宝座上跌落。
身处这样危险的局面,从帝王视角审视,什么才是掌控局面的关键呢?
李世民认为,赢得天下人心,是稳坐天下的关键。
在贞观朝,李世民做过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王道”之举,论赢得天下人心,他不仅格局高远,而且在手段上,亦常常是想他人不敢想,做他人不敢做。
以大局为重,与突厥人达成渭水之盟,突厥人退兵之后,眼见天下人心有些哀怨失落,李世民立即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他将禁军将士召集到一起,高声训话:“戎狄侵盗,自古有之,这并不值得忧虑。值得忧虑的是每当边境稍微安宁,君王就沉湎于逸乐之中而忘记战争,所以敌寇一旦入侵就莫之能御。而今,朕不打算征调你们去开凿池塘、修筑宫苑,只要你们专心练习弓矢。平常无事,朕就当你们的教练;突厥入寇,朕就当你们的将军。如此,希望天下百姓能得享太平!”
此一番话,李世民不是唱高调,唱完就了事。随后,他便将显德殿庭当成靶场,每天召集数百名禁军将士训练射箭。他亲临靶场,主持考核,中靶次数多者,赏赐弓箭、刀枪、布帛,同时给予他们的将领上等考绩。
此举一出,顿时让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有臣下以唐律为据,进谏表示反对——按照唐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也就是说,只要手持兵器进入天子所在的地方,一律要处以绞刑。现在好了,皇帝居然天天带着一帮士兵在大殿前射箭,这不但有失体统,而且皇帝的人身安全也毫无保障。
此言一出,群臣立即齐声附和:“让一些卑微的士卒在宫殿中拉弓射箭,而陛下却置身于他们中间,万一有狂徒居心不良,暗中下手,实在是令人防不设防。陛下这么做,是没有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面对群臣的好心苦谏,李世民没有半途而废,而是说了一句尽收人心,名垂青史的帝王言:“对王者来说,四海都是一家。凡是疆域之内,都是朕的赤子。朕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做到推心置腹,怎么能去猜忌这些忠心耿耿的宿卫将士呢?”
李世民的原话是:“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有猜忌乎?”
在场的众将士听到李世民这一席话,无不感激涕零,发誓要效死以报。
《资治通鉴》上说,“由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
对千古一帝而言,收买普通将士之心,以帝王超高情商,用一番推心置腹之词,就能达到目的。而对于朝堂之上,分属不同派系的开国功勋,朝中重臣,要收尽他们的忠心,有序有力地驾驭他们,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历朝历代,开国封赏,既是酬昔日之功,也是排今日朝堂座次。
不酬功,功勋重臣,有功无禄,必定心寒,损害忠心。
不排序,功勋重臣,座次不定,人心浮动,朝局不稳。
然而,开国封赏,却又是一把双刃剑。
这本就是一碗水难端平的事,如果不能令群臣心悦诚服,一旦激起怨恨,引发矛盾,导致内斗失控,结果不堪设想。
大唐开国,贞观初年,又不比其他朝代,它本就是群星璀璨,朝局因玄武门事变又异常隐晦复杂,因而,贞观封赏,对李世民而言,是个极大的考验。
李世民搞开国封赏,颇具章法,在正式封赏之前,他先是陆陆续续地推出了一个升官大名单,这既是他巩固皇权的必要手段,也是笼络人心,配合封赏的高明之举。
武德九年七月初三,掌握实权,尚未登基的李世民,任命秦叔宝为左卫大将军,程知节为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为右武侯大将军。
七月初六,李世民任命高士廉为侍中,房玄龄为中书令,萧瑀为左仆射,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
过了一天,七月初七,李世民又下令,任命宇文士及为中书令,封德彝为右仆射,前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为御史大夫,中书舍人颜师古、刘林甫为中书侍郎,左卫副率侯君集为左卫将军,左虞侯段志玄为骁卫将军,副护军薛万彻为右领军将军,右内副率张公谨为右武侯将军,右监门率长孙安业为右监门将军,右内副率李客师为领左右军将军。
在李世民这一份长长的升官名单中,有两个人十分特别,曾引起后世诸多关注、评议。
第一个就是薛万彻,此人是前东宫将领,为了替李建成报仇,曾不惜与李世民刀兵相见,以命相搏。按说这种死硬的反对派,即便不搞株连,不予诛杀,也不应该升官重用,但李世民却不计前嫌,拿出了新天子泽被天下的博大胸襟和巨大诚意。
很显然,这是收服反对派的一步好棋。
有这步好棋摆在朝堂上,化反对派为新的追随派,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外,降服笼络昔日东宫的各路精英人才,也是李世民秘而不宣的帝王之术。秦王府的死党功勋,固然是大唐的栋梁,但如果尽去倚仗,而他们又抱成一团,那么就容易形成臣强君弱,甚至会陷入皇权遭架空绑架的苦境。
现在,将前东宫精英引入进来,加以重用,就是高明的掺沙子。有他们追随效忠,在朝堂上竞争,秦王府的那一帮死忠功臣就难以形成一支独大,太过强势的局面。
第二个特别的人物是名单中的最后一位,李客师。
此人身份很不一般,是李靖的弟弟。
在玄武门事变之前,李靖曾经拒绝李世民的拉拢,保持了微妙的中立。在他看来,当时李世民处在劣势,很难取得成功。
对待这种中立旁观者,有人认为这是持重,具有政治智慧,值得拉拢;有人则认为这是鼠首两端的表现,表面中立,实则是奸诈旁观,不趟浑水,这种人只可摒弃,绝不可任用。
然而,李世民看待李靖的视角则更大宏大,在当时的局面下,太子秦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因此中立旁观者大有人在。李世民认为,朝局动荡,这些人不站队,从某种意义上就是朝堂上的基石,如果将这些基石悉数摈弃,不仅动摇根基,而且会失去相当一部分人心。
所以对待以李靖为代表的中立派,李世民内在秉承的是不计前嫌,有意笼络的策略。
然而,李靖在大唐统一战争中,居功甚伟,若要笼络他,其官职必定要在秦王府那帮功臣之上,这样不但会伤害功臣派的感情,而且可能在朝堂上激起巨大矛盾。
李世民的帝王天赋极强,帝王术在他那里,近乎是无师自通。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提拔了李靖的弟弟,这样既向李靖表明了心迹,同时也安抚了功臣派。
李世民提拔李客师的这个举动,起初许多人没看懂,还以为李客师在玄武门事变中也立有战功,直到搜遍各种史料,发现李客师与哥哥一样,在玄武门事变中只是一个袖手旁观的中立者,大家才惊叹于李世民的帝王术。
可在当时,即便李世民煞费苦心地炮制升官名单,秦王府的功臣派,还是发出了不满声音。
他们通过房玄龄对李世民发牢骚:“我们这些人,追随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陛下坐了龙廷,我们的官职反倒排在原来东宫和齐王府那些人后面去了,这是什么道理?”
为了平息这些牢骚,李世民又说了一段相当有名,相当有水平的话:“做皇帝的乃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少数几个人的主子。朕和大家的衣食俸禄都取之于民脂民膏,设官选任,也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贤者上,不贤者下而已。怎么能根据跟随我时间的长短来选用人才呢?以后再有这种抱怨,那就是不识大体的做法了。”
说完这至公至正的大道理,功臣派虽然无力反驳,但涉及具体的功名利益,他们内心的期许与焦虑,依旧没有平息。
这意味着论功行赏,不能再拖了。
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李渊正式下诏,传位于太子李世民。
一个月后,李世民论功行赏,首先宣布的是一等功臣名单。
这份一等功臣名单上,共计有五个人,全部获得一等公的爵位,他们分别是:长孙无忌,封齐国公;房玄龄,封刑国公;尉迟敬德,封吴国公;杜如晦,封蔡国公;侯君集,封潞国公。
这份名单,前四位资历、功劳,摆在那里,毫无争议,让人感到万分诧异的是最后一位,侯君集。
此人当时仅是秦王府的普通武将,凭什么一跃而起,跻身一等公的显赫行列?
有人认为,论出道以来的资历和战功,侯君集绝不在秦叔宝、程知节等人之上;论史书有载的在玄武门事变中的表现,粗看过去,他的功劳甚至都不如“独力守宫门”的张公瑾。
然而,细读相关史书,关于侯君集的寥寥数语之中,似乎又隐藏着没有言明的秘密。
《旧唐书·侯君集传》中,记载有这么一句话(仅有这一句):“建成、元吉之诛也,君集之策居多。”
《新唐书》的记载更简略,只有七个字,但同样引人遐想——“预诛隐太子尤力。”
我们知道,在玄武门事变中,是谁,在什么地点,怎样干掉了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皆有明确的记载,到了侯君集这里,怎么又说他策居多,出力很大呢?
后世许多研究者认为,在玄武门事变中,侯君集策居多,出力甚大,应该另有所指,而这正是李世民后来极力篡改,不敢示人的那一部分事变中的残酷真相。
整个玄武门事变,究竟有怎样的残酷真相被隐藏、篡改了呢?
玄武门事变,是李世民一生最大的隐痛,有些东西,他必须面对,承受,想隐藏,躲避,也不可能,那就是在事变中他被迫干了弑兄、杀弟、屠侄这些残酷事,但有一点他无法承认,必须掩盖,那就是在整个玄武门事变中,战场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太子齐王必经的玄武门,另一个是李渊所在的太极宫。
换言之,在诛杀太子齐王的同时,李世民必须及时而强力地将父皇李渊控制在太极宫中,如有没有控制住,李渊反戈一击,事变极可能功亏一篑;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李渊被控制住了,但拒不配合李世民夺权的要求,这个时候,李世民没有其他选择,只有一条道可走,那就是弑君杀父。
如果他这么干了,龙廷他可能坐得上去,但想坐到天下归心,恐怕万难。
所幸,当李渊被控制住之后,没有偏执反抗,最终看开,选择了妥协,这无疑让李世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产生了一种心理,无论如何,要掩盖事变过程中有可能弑君杀父的罪恶部署。
史书上记载,当玄武门事变发生时,李渊正和几位近臣悠然自得的“泛舟海池”,丝毫没有受到骚扰与惊吓。
当我们去探究历史的真相,这一幕是何等的粗糙、荒诞而失真。
根据这一分析,后世有许多史家认为,侯君集在玄武门事变中,秘不宣功,却跻身一等公,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背负着玄武门事变的最大秘密,他是进逼太极宫的主谋,并且做好了代李世民弑君杀父的准备。
公布了一等功臣名单之后,紧接着,李世民又公布了一份长长的开国元勋名单,同时论功行赏,分封食邑,并命令陈叔达于殿下唱名公示。
这份名单基本涵盖了朝堂上的各种势力,背后的思量极为讲究。
首先是裴寂,名列榜首,食邑一千五百户,这是李世民特意做出的安排。于公,他是太原定策的首功之臣;于私,李世民刚刚将他请出了尚书省,用这样的封赏,可以减轻他抵触变革的情绪和戒备心理,同时他留在尚书省的那一批僚属也不至于让杜如晦等人为难。
在千户以上的封赏中,除了李世民的铁杆心腹,还特别将地方异己势力王君廓、李艺以及李孝恭这三人加了进来。这是李世民的怀柔之策,给予封赏,实际是套上枷锁,择机铲除。
六百户以上的封赏,李世民将侧重点放在了酬赏武德旧臣中偏向于李世民的势力,以及李世民阵营中或直接或间接在玄武门事变中出过力的部下,此外,还包括一位保持中立的军方实力派,李世勣。
毫无疑问,这是李世民泽被朝堂的一种帝王艺术。
而六百户以下,李世民将封赏的重点放在了自己的基础班底上,最大程度地照顾了旧部的情绪。
陈叔达唱完这一长串名单,李世民缓缓地环顾一番群臣,威严地说:“朕考虑你们的功绩大小,或许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大家不要介意,各抒己见,务求公平。”
李世民话音落下,果然有人跳将出来,表示不服。
而且跳将出来的这个人还不是小角色,而是淮安王李神通。
说起这位淮安王,论资历,他是首义之臣;论亲疏,他是李世民的叔父。总而言之,在朝堂之上,这是一位分量极重的人物。
淮安王李神通说:“我不服,当初太原起兵之时,是我首先在关西响应。大仗小仗打了无数,可像房玄龄、杜如晦这些人,不过耍耍笔杆子罢了,如何才封得五百户,比他们差那么多?我实在是不服!”
听完这一番愤懑牢骚,李世民有理有据地说:“当初叔父首倡义兵是没错。不过,这也算得上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当初若不举兵,马上就有下狱的危险,难道说你举兵就没有一丝一毫是为自己打算?后来窦建德在关东猖獗一时,叔父竟然全军覆没,没有尽到守土安民的责任;再后来刘黑闼死灰复燃,又是叔父你望风溃败。而房玄龄、杜如晦他们呢?他们虽不像你们上阵杀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得见。可是他们运筹帷幄,整饬行政,足兵足食,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没有他们,就没有你们在前线打胜仗的基本保障。论功行赏,当然应该排在叔父你的前面。”
说到这里,李世民又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叔父,你是国家的至亲,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给你的呢?但是私恩归私恩,今天论的是公义。私恩再重,也不能跟公义混为一谈。”
此言一出,群臣由衷地赞叹起来。要知道,淮安王李神通对李世民,确实是私恩深重。当年李建成深夜设宴款待李世民,暗中下毒。酒过三巡,李世民中毒咳血,危急时刻,正是他这位叔父冒着风险强行将李世民搀扶回府中。
如今,淮安王李神通都要私恩让位于公义,其他人还有什么好争,好抱怨的呢?
一场可能的封赏风波,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
有人认为,李神通当庭叫嚣,乃是李世民精心安排的一出双簧戏,目的就是进一步牢笼人心。
还有人感慨,贞观初年李世民大封赏,处处都是格局,处处都是帝王心机,一场盛事,波澜全隐在水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