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煌言《奇零草》自序

探索者Ylr 2023-11-02 11:00:32

《奇零草》自序

作者:【明】张煌言

余自舞象[1],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2],敹甲敿干[3],凡从前雕虫之技[4],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5],尚得于馀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6],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7],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8],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9],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10],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11],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12],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13],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14],同仇兵熸[15],予以间行得归[16],凡留供覆瓿者[17],尽同石头书邮[18],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19]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20],虑河清之难俟[21],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22]。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23]。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24],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25]。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熙[26]。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27]。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28]之馀,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29],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注释:

[1]舞象:古代的一种武舞。《礼记·内则》:“成童,舞象。”成童指十五岁以上的少年。后世常以舞象代指成童。 [2]倡大义于江东:指顺治二年(1645)南明弘光王朝覆亡后,清兵南下,钱肃乐等起兵浙东,派张煌言迎立鲁王朱以海为监国,号召东南抗清事。(见全祖望著《年谱》) [3]敹(liáo聊)甲敿(jiǎo矫)干:指做战斗的准备。敹甲,把甲胄缝合起来。敿干,把盾牌上的绳子系好。《尚书·费誓》:“善敹乃甲胄,敿乃干。” [4]雕虫之技:指上文所说的诗歌创作活动。汉代扬雄曾称写赋是“雕虫篆刻”,于是后人便常用这词语来代指诗文写作。 [5]入:入朝。典:主管。制诰:张煌言起兵后,鲁王朱以海曾授以翰林院检讨知制诰的官职,替朝廷起草诏令。 [6]丙戌:清顺治三年。当时清兵已占领浙东,反清势力兵败,鲁王奔台州(今浙江台州临海),煌言随后东行。(见全著《年谱》) [7]亡国之音:反映国家危亡、人民困苦的包含哀伤之情的音乐。《礼记·乐记》:“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8]丁亥:清顺治四年。这年四月,煌言行军至崇明,大风覆舟,被俘,后趁机逃归。(见赵之谦撰《年谱》) [9]戊子:清顺治五年。节移于山:主将移驻山上。节,符节,代指主将。顺治五年张煌言到上虞招集义兵,入平冈山下寨。(见赵撰《年谱》) [10]庚寅:清顺治七年。复入于海:这年鲁王驻舟山,煌言率兵到舟山护卫。(见赵撰《年谱》) [11]辛卯:清顺治八年。昌国:舟山。元代名昌国州,明洪武二年降为县,二十年县废,改置定海县。此用其旧名。 [12]丙申:清顺治十三年。昌国再陷:前一年张煌言等曾联合郑成功部队入吴淞口,又进攻镇江,不利,东还,收复了舟山。到这一年,舟山又被清兵攻克。 [13]戊戌:清顺治十五年。覆舟于羊山:这年张煌言与郑成功驻兵舟山北边的羊山,遇大风,损船百余。(见赵撰《年谱》) [14]己亥:清顺治十六年。长江之役:这年夏张煌言会合郑成功的部队,再从长江西上攻镇江,直趋芜湖。(见赵撰《年谱》) [15]同仇:指战友,这里指郑成功。兵熸(jiàn见):兵败。熸,火灭,此形容兵败像火熄灭。 [16]间行:从小路走。郑成功在南京被清兵打败后,撤军出海;当时张煌言还在芜湖力战,听说归路已被清兵断绝,只好潜行山谷,东归临亹。(见赵撰《年谱》) [17]覆瓿(pǒu):汉代刘歆曾说扬雄的《太玄》将来只能盖盛酱的瓦罐子。后因以覆瓿比喻著作没有什么价值。 [18]石头书邮:石头,地名,在江西新建县西北贡水西岸,地有盘石,又称石头渚。晋代殷羡,字洪乔,为豫章太守,临去,都(郡)人托他带信百余封,殷羡行至石头,把书信全都抛入水中,说:“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见《世说新语·任诞》)这里是借用来说明自己的文稿全部沉入水中。 [19]阳九之厄:指厄运。古代术数家用以指旱灾。他们说一百零六年中要有灾荒九次,即所谓“百六阳九”。 [20]天步:指国家的命运。夷:平,安定。 [21]河清之难俟:《左传·襄公八年》引逸诗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人认为等待黄河澄清,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借以比喻国家的光复遥遥无期。 [22]全鼎一脔:《吕氏春秋·察今》云:“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意谓尝一块肉,就可以知道全鼎的肉味。这里是说现在所录的只是全部作品的一部分,但也可多少代表全部。 [23]《广陵散》:古曲名,嵇康善弹此曲。后康为司马昭所害,临刑,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见《晋书·嵇康传》)这里作者说他的乐府歌行也几乎像《广陵散》一样绝世了。 [24]谬膺节钺(yuè月):谦说自己受任为军事统帅。按:张煌言曾被鲁王任命为兵部侍郎,又被桂王遥授为兵部侍郎,后加为兵部尚书。 [25]诗史:指能反映某一历史时期现实情况的诗歌。《新唐书·杜甫传赞》:“甫又善陈时事,律切情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26]义熙:晋安帝年号。相传陶渊明不肯臣服于刘裕,所以在作品中保存晋帝年号,到了刘宋,就不题年号,只写甲子。(见《宋书·陶渊明传》) [27]郑所南:一名思肖,号忆翁,连江人。南宋诗人、画家。宋亡后,隐耕吴中,著《心史》(诗集),装在铁匣里,投在枯井中。到明末才被发现。世称“铁函心史”。(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眢(yuān冤)井:枯井。 [28]《握奇》:即《握奇经》,是古代的一部兵书。一说,指军阵名,天、地、风、云四阵曰正,龙、虎、鸟、蛇四阵曰奇,馀一阵曰握奇。(见《握奇发微·握奇阵图说》) [29]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1662)。永历,南明桂王(朱由榔)建国的年号。

赏析:

在艰险困苦和孤独寂寞之中仍能葆有一颗跳动的诗心,无疑是精神强大的标志。在国破家亡的巨大灾难中,“或提师北伐”,“或避虏南征”的张煌言,用怒涌的热血和悲愤的清泪吟哦长啸,发出“慷慨长歌”“寂寥短唱”,满腔的情思在郁勃的生命力的激发中奔放出来,显示出不可征服的英雄气概。这篇《自序》,就是对自己的“诗史”的叙述。

为诗集写序,一般来说,总是以介绍集中之诗为主,此文却着重“哀悼”那些在战火中毁失的诗篇。“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敿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好了,频繁的记录,似乎已令人感到厌倦;然而,诗人那旋毁旋生、不可磨灭的诗的精魂,正从这接连不断的“亡诗”记录中显现出来!写在纸上的诗篇会不断地毁灭,而心中的诗却永远毁灭不了!诗篇的毁灭,诗的不幸,也正是诗人的不幸,国家的不幸:诗歌与诗人有着共同的命运。诗人所以如此痛惜诗篇的毁失,就是因为那不仅是他生命的记录,情感的升华,而且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就是国家不幸的象征啊!

从少年时期的强烈爱好,“时时窃为之”,到登第后的“往来赠答”,至于军旅中“尚得于馀闲吟咏性情”,再到“忧国思家,悲穷悯乱”的“风雨飘摇,波涛震荡”中的歌吟,张煌言回顾了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避着父亲,从正儿八经的经史中偷出空来作诗,不过是对人生的审美方面的追求;与“四方贤豪”的往来赠答,也只是生活的一种点缀;而到了“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的国破家亡的时刻,那些“慷慨长歌”与“寂寥短唱”,由于是“孤臣恋主,游子怀亲”的情感的自然流露,自当另作别论。事实上,诗作为作者生命的一部分,此时已成为国家存亡的歌哭,具有了不同的意义。故而,作者在“思借声诗,以代年谱”的同时,又将其与国家命运联系起来:“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虽然如此,作者在缕述了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和诗集编成经过后,还在最后写了一段为诗辩护的文字。他以杜甫、陶潜、郑所南为例,说明自己的志意。杜甫之名为“诗史”,一方面是因为他“善陈时事”,在诗中记叙了乱离的史事,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则在于他的诗唱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故而成为“诗史”。他以杜少陵为例,以明心迹,表白自己并非“为诗而诗”,实在是很恰当的。对于身经亡国之痛,并且将此置于一切之上的作者,陶潜与郑所南的矢忠故国,更能切合他的心志,所以他觉得郑所南之作“铁函心史”是“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而让读者由此体会到他本人的心情。他的解释,本身就是诗的解释,以诗人的激情来为自己的诗寻找存在的情由,更加说明了他的诗的性质。

“序”中并未直接描述自己的诗本身,却使人强烈地感到一种诗的力量。因为诗人确实是爱诗的,他把诗当作自己生命中的精魂所寄来叙述其遭遇命运,并为其辩护的。所以,文中不断叙述诗的经历的文字虽显得客观平淡,而在诗情的流注中却获得了感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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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者Ylr

简介:一位有30多年教育工作经历的高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