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那年,父亲因发生意外生亡。母亲因伤心过度,导致精神分裂,时好时坏。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需要照顾,我只能辍学打工维持生活。
潮湿的毛巾贴在脸上时,陈树生闻到了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他踮起脚把毛巾拧得更干些,听见身后传来塑料盆晃动的声响。十七岁的少年脊背已经显出嶙峋的弧度,像张绷得过紧的弓。
"哥,药。"小妹踮着脚把搪瓷杯递过来,杯底沉淀着褐色的药渣。树生接过杯子时看见她校服袖口的线头,那是上个月被铁门划破时自己用红线缝的,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
母亲蜷缩在木板床上,灰白头发散在印着牡丹花的枕套上。树生轻声唤她,回应他的只有含糊的呓语。两年前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那个雨夜,母亲眼底的光就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忽闪两下就灭了。母亲病了,神精不正常了,时而清醒,时而发疯。
"今天数学考了满分。"小妹突然说。树生转头看见她攥着试卷的手指,关节发白。他伸手揉乱妹妹枯黄的头发,指尖触到潮湿的汗意。厨房传来高压锅尖锐的啸叫,二弟正踮着脚往灶台里添煤球,黑灰沾在睫毛上像落了几片雪花。
树生摸出藏在床底的记账本。建筑工地日结的工资,餐馆后厨的加班费,收废品时捡到的铜线......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煤油灯下跳动。他听见自己指节发出脆响,那是上个月在冷库里搬冻货落下的毛病。
深夜给母亲擦身时,树生发现她手腕上又添了新伤。暗红的血痂像干涸的河床,蜿蜒着爬上小臂。他想起上周去精神病院开药,护士说这种病最怕刺激。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母亲枕头下的全家福上,父亲的笑容在相框里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
"哥!"二弟的尖叫刺破黎明。树生冲进厨房时看见煤炉翻倒在地上,蓝火苗正贪婪地舔舐着墙角堆放的旧报纸。他抄起水缸边的搪瓷盆,冰凉的水泼出去时溅在脸上,混着冷汗流进领口。火舌卷过手腕的瞬间,他想起明天还要去工地搬砖,工头最讨厌请假的人。
“哥,面坨了。"十二岁的妹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阳春面,油花在冷掉的汤里凝成白霜。陈树把最后两片火腿夹进弟弟碗里,转头看见母亲又对着空气说话。她的病时好时坏,今天清晨把盐罐当成骨灰盒抱在怀里,说要去江边给父亲办水葬。
面馆的玻璃门突然被撞开,穿蓝布衫的老板娘探进半个身子:"小树,西街王老板家要五十碗臊子面,十一点前得送过去。"陈树抓起围裙往脖子上套时,铁丝衣架勾断了褪色的红绳——那是父亲在码头做工时捡的玉观音,此刻碎在水泥地上,像极了两年前救护车顶闪烁的警灯。
"哥!"妹妹忽然尖叫。陈树转头看见母亲把滚烫的面汤往弟弟手上浇,嘴里念叨着"给你爸暖手"。他冲过去夺汤碗的瞬间,油星溅在手臂上烫出红痕,却比不上心里被撕开的伤口疼。
深夜的面馆后厨,陈树借着路灯核对账本。弟弟蜷缩在面粉袋堆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冷掉的葱油饼。三个月前班主任来家访,说陈树全年级第一的月考成绩足够保送重点高中,女人涂着丹蔻的指甲戳在泛黄的缴费单上:"你妈今天又把洗衣粉当奶粉喂你妹了。"
收银机"叮"的一声脆响,陈树把今天的工钱塞进饼干盒。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着盒底父亲的工作证,照片上的男人还在憨厚地笑。
"哥!呼吸机!护士说要签病危通知书!"陈露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陈树正蹲在三十层楼高的脚手架上绑钢筋。安全绳勒进结痂的肩胛骨,北方来的寒风把混凝土车的声音扯得支离破碎。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陈树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想起她最后一次清醒时说的话。那天春光明媚,她忽然认出了三个孩子,用枯瘦的手摸着他掌心的茧子哭:"小树,妈妈给你留了糖..."却在枕头下摸出半包过期的止痛片。
葬礼那天下着细雨,陈树把弟妹裹进自己的旧棉衣。十岁的陈阳仰起脸问:"哥,我们会死吗?"雨滴顺着男孩乱糟糟的刘海往下淌,陈树用袖口给他擦脸时,摸到自己下巴冒出的胡茬——原来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哥,这是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十八岁的陈露把烫金信封推过来时,陈树正在和面。面粉扑簌簌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模糊了"陈树同学"四个铅字。妹妹掰开他沾满面团的手,把钢笔塞进去:"校长说可以申请助学金..."
"王叔家的瓦房要翻新,明天开始去搬砖。"陈树转身往面汤里撒葱花,油锅里蹦出的热星子烫红了眼角。身后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接着是陈阳的惊呼。他回头看见妹妹把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雪片似的纸屑落进面汤里。
"要念书就好好念。"陈树从面汤里捞出湿透的纸片,一片片摊在案板上,"等你考上大学,哥去校门口卖阳春面。"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陈树盯着CT片上的阴影,耳边嗡嗡响着医生的术语。护士说穿刺活检要家属签字时,他逃也似的冲出医院。火车站嘈杂的人声中,他摸出皱巴巴的存折——这些年给弟妹攒的婚嫁钱,刚好够买张去南方的硬座票。
月台广播响起时,衣摆突然被拽住。陈露红着眼眶举起手机,屏幕上是陈阳在实验室熬通宵的照片。"哥你看,阳阳的论文被国际期刊收录了。"她手指划到下一张,是老家斑驳的砖墙,用粉笔画着三个歪扭的小人,"你答应过等我们毕业,要回去把房子刷成天蓝色。"
陈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立柱。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陈阳带着汗味的气息扑在颈间:"哥,我找到配型了。"年轻人举起化验单,在晨光中展开一面希望的旗。
手术同意书签字的那个清晨,陈露带来了泛黄的铁皮饼干盒。消毒水味道浓重的病房里,她取出用塑封袋保存的碎纸片——那是十五年前被撕碎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当年你一片片粘了整夜,我用透明胶又加固了一遍。"陈露将拼图般的纸片铺在病床上,缺失的角落用铅笔补上了"陈树"二字,"哥你看,命运的考卷从来不会缺角。"
陈阳穿着无菌服进来时,手里捧着培养箱。刚完成骨髓采集的年轻人眼眶发青,却笑得像小时候偷穿父亲工装的模样:"哥,我的干细胞正在这里面开运动会呢。"玻璃罩上倒映着三张苍白的脸,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里,陈树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他抱着发烧的妹妹冲进诊所,陈阳攥着他的衣角数心跳,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化疗第三周,陈树开始大片掉头发。某个午夜惊醒时,发现弟妹正借着监护仪的光亮给他织毛线帽。陈露手指翻飞如当年解奥数题,陈阳笨拙地理着毛线团,二十年前的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恍惚间还是那间漏雨的老屋。
"还记得吗?"陈露突然轻笑,"你第一次领工资那天,给我们买了草莓蛋糕,结果蜡烛烧着了纸皇冠。"陈阳接口道:"哥用工作服扑火的样子,比消防员还帅。"疼痛如潮水漫过脊背,陈树却在笑声中浮出水面。原来最锋利的止痛药,是共同腌渍过的旧时光。
移植仓第四十九天,排异反应来得猝不及防。陈树在谵妄中看见父亲在雾中撑船,船头坐着穿碎花裙的母亲。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他刚要追去,却被现实中的争吵声拽回灼痛的躯壳。
"我的骨髓配型更合适!"陈露抓着化验单的手在发抖,护士服口袋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正是当年摔碎的玉观音重新串成的。陈阳把试管重重砸在托盘里:"你刚献过血,这次该换我了!"
高烧让视线模糊成水彩画,陈树却清晰看见弟弟白大褂领口露出的伤疤——那是十二岁那年,陈阳为捡回落水的学费,被冰棱割破的锁骨。记忆如倒灌的江水,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都别吵..."陈树用气管切口发出气音,在弟弟妹妹同时伸来的手掌上画圈。这是他们儿时的暗号:圈代表阳春面里的荷包蛋,总要推来让去最后分成三份。陈露的眼泪砸在他手背,滚烫如那年面汤溅起的油星。
初雪降临那日,陈树在复健室扶着栏杆学走路。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吆喝声,陈阳推着改装餐车在楼下喊:"正宗老街阳春面,买一送一!"保温桶里腾起的热气中,小妹正给排队的学生讲题:"这道函数题就像熬面汤,火候到了自然通透。"
陈露把学生送的千纸鹤串成帘子,在病床前轻轻摇晃:"孩子们听说数学老师有个超级英雄哥哥,非要折够五百只许愿。"某只浅蓝色纸鹤翅膀上,歪歪扭扭写着:希望陈老师哥哥能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
除夕夜,面馆老板娘拎着砂锅推开门:"小树,二十年前你帮我儿子补课的账,该用这锅佛跳墙抵了。"浓香四溢中,陈树咬到硬物——吐出来竟是枚铜钥匙。女人笑着指向窗外,霓虹灯牌在雪夜中亮起"树下面馆",落地窗内挂着三件校服改成的围裙。
三年后的清明,陈树带着弟妹回到江边。陈露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焚化在父母墓前:"爸,哥现在是我的导师呢。"陈阳调试着便携透析仪,这是他为山区患者研发的新设备,外壳刻着"给每个等得到春天的人"。
江风掠过陈树空荡荡的左袖管——那是去年援救落水儿童时留下的纪念。他望着追逐浪花的孩子们,忽然被塞进颗水果糖。陈露眨着眼笑:"当年你给我留的糖,现在加倍奉还。"铝箔纸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像极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十五岁的少年把最后颗糖塞给妹妹,转身扎进油腻的洗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