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先贤评价高适此诗为“盖于国史相表里”,绝非虚言。盖诗圣杜甫他老人家的“诗史”,差可谓之“社会史”,而巨人高适的种种“诗史”,则“战争史”矣……
唐人高适高达夫,“边塞四诗人”有他(另三位是王昌龄、岑参、王之涣),“高岑”的一半也是他(另一位是岑参),其毫无疑问的“边塞诗巨人”也已……——事实上,高适的第一名篇《别董大·其一》即也的的确确是边塞味道的送别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读之便立时有一场枭枭风雪自千年前大唐的天宇直戳而来……——然而,此固然是高诗中的“第一名篇”矣,却不定是“第一大篇”(近代赵熙语)。
一者,其形式上只是“小诗”,尚未能尽揽高适之作为边塞诗巨人的豪情、才华;以此,二者,譬诸文学史,历代方家便也一向认为,还须从长篇古风或乐府诗里寻得最好最经典的高适(化用现代徐永年、明代王夫之、明代黄周星等人观点)……
那,高诗之中的哪一篇竟是这样的“第一大篇”呢?——其写于大唐盛年并他自己盛年之时(据本诗《自序》,时高适约38岁)的《燕歌行》或备一选。全诗并自序如下(通行版本,其他版本字句有异):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一般认为是张守珪)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
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
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摐”音:窗)
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
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
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
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
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
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飖”音:摇)
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
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古战场画意
如上,此一《燕歌行》诚大篇巨作也已,我们不妨分成四段读它。则:1、这豁大豁大的一首诗,大约说了个什么事儿呢?2、草草一读,“嗯,是不错”,然而又不是那种典型的“一眼好”的诗——诸如杜甫《望岳》《登高》或李白的《将近酒》等等。所以,这首《燕歌行》又具体好在哪里了呢?以及:3、“燕歌行”系乐府旧题,如年代早的多得多的曹丕似乎也有两首著名的《燕歌行》,然则同高适的这一首摆一起,味儿怎就这么不一样了呢?哪种味道才是“燕歌行正宗”?……
我们一个一个地看。
《燕歌行》其实写的是一场盛唐的败仗高适此诗大约说了个什么事儿呢?概而言之,它其实写的是一场盛唐军队打败仗的全过程;是的,写的是“一片伤心事”乃至“一地鸡毛事”——即其所写者:战争过程、战败之由,以及那最最动人的:战争中人的群像、大唐真男儿之群像……
此如:1、高适《燕歌行》第一段八句即这场败仗的前奏。——何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即明白交代了这场战役发生的地点以及对手。地点者何在?曰:大唐东北边疆——是亦“燕歌行”之“燕”:蓟北幽燕之地。而稽之于史(《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以及高适此篇的《自序》(提到了“张公”张守珪,其幽州节度使也)等材料,则这场战役的对手乃是奚人、契丹人。——是的,这次就是他们打败了一般印象里战无不胜、灭国如切菜的盛唐军队……——嗯?不对啊!“汉将辞家破残贼”之中的“残贼”又怎么回事儿?——难道开元时代的唐军连“契丹残部”都打不过了吗?
您的观察切中肯綮!以此短短两句十四个字,一者,如前述,高适凝练地展览给我们这场战役的关键信息——譬如此处的“残贼”亦悄悄地告诉我们,这已不是对契丹诸敌的第一场作战了;二者,与此同时,此又悄悄埋下了《燕歌行》通篇的讽刺味道、声讨内核——引读者深思:我们究竟为何连这样的局部残贼都奈何不得了呢?问题的关键到底何在?……

唐代文物中的多民族形象(唐三彩釉陶骆驼载乐俑)
即此:2、下文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云云,便庶几乎显得金玉其外了——是“横行”无非大话(典出《史记·季布传》,季布当面斥责樊哙吹牛),而天子的破格赏赐(“非常赐颜色”),则大唐最高层亦应对这场败仗负责。——“你们……你们……唉……你们也就办得好一场送行宴而已……”
还记得本文开头的那个问题吗,即为何这首《燕歌行》不会显得“一眼好”呢?——全诗至此,答案已不难想见,即高适此诗的开篇属实是有点太“实”了,竟至于此诗“盖于国史相表里”(赵熙评这首诗的话)。——而那些一眼好的诗又长什么样子?多逃不开“疏阔”或“疏朗”二字——譬如“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哪里会来得高诗这般凿实?

张大千《李杜行吟图》
当然,高适其作为“巨人”一级的诗人,自不可能不晓得“到了该变节奏的时候了”,是以有:3、“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节奏忽地加快。全诗情节即也从有些“臃肿”的战前筹备过程忽地进入了“瘦硬”的战事告急状态。
而全诗最精彩的部分,亦呼之欲出……
全诗第二段:深究败仗的原因,深层原因及直接原因继之诗人在全诗第一段尾部调整了节奏之后,其第二段几皆为千古名句;其:不仅仅是兼具史诗的凿实感与抒情之诗的疏朗感,更:尽透讽刺之力——纵唐、宋全诗乃至我国几千年诗篇,犹不可多得。
此如:4、“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二句便不仅写出了寥廓已极的空间感,又写出了金戈铁马的史诗传奇感。——大战一触即发;此外,那却又像是国史几千年无数战争的缩影,中有一股异常坚硬的精气神儿——碎天碎地碎“山川边土”,直扑向骚扰了我华夏不知其多少代人的“胡骑”而去……——然而,龙虎雄势正欲打开,高适却猛然为我们闭上了全副帷幕,而道那实则是:5、“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后世看官们,我们就此“出戏”吧:“打……打仗……这场仗已打完了啊!……”
何谓“战士军前半死生”?即大抵接续着此前二句的雄势,道:我军奋力杀敌,直杀得昏天地暗,不辨死生。然而,陡然一转,成强烈对比,即“美人帐下犹歌舞”谓之:“但这……这……这一番天昏地暗,这一番壮烈牺牲,又有什么用呢?”

唐仕女俑
若《燕歌行》全诗只许我们记住两句,不必犹疑,乃正就是这两句——盖“二句最为沉至”(近代高步瀛引吴汝纶),盖“句调琅琅,振响欲绝”(明代陆时雍)……一者,这里几乎是高适扬着一把钢鞭逼我们“快快出戏”。看!都给我睁圆了眼看!“这才是我写这首诗的目的啊!”即《燕歌行》行文至此,陡然收束;前述“太实”啦“疏阔”啦云云,于此融合而一——“一片汪洋都不见”……——不得不说,凡伟大的文学作品,大抵都有这样的“间离”效果(化用德国布莱希特观点),是《水浒》《西游》尤其《红楼》,亦徘徊周折于“入戏”“出戏”之间(化用现代周岭观点);而《堂吉诃德》《局外人》《百年孤独》等等,纵西方经典亦复如是……——总之是文学技法上,赤心厚意上,“美人帐下犹歌舞”这两句都太经典——太厉害了……
以“战士美人”这两句,二者,高适庶几乎又写出了遍及古往今来人类史的“阶级矛盾”;最要之要,写出了华夏子弟超越利害的质朴刚毅、绝天勇武——寄于其有限之生甚至草芥之生中的“无限性”……
我们不妨这么想,即这些普通战士难道不知道一干上位者“美人帐下犹歌舞”的丑事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天子非常赐颜色”云云,永远也轮不到自己的头上吗?……但——但这居然都不妨碍他们杀成一大片“战士军前半死生”!……——是所谓先贤评价道的“豪壮中写出暇整气象”(明代谭元春);是所谓:古来中国人那宇宙般的无限性……
此诚洞察力、思辨深度上,《燕歌行》的这两句也实在是太厉害而太经典了……

唐彩绘乐舞陶女俑
跟着:6、我们继续随高适“出戏”,且一出便彻底出到了战败之后的满目凄凉——其“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矣。——力竭兵稀,重围难解,阴阴惨惨……即此,高适实在忍不住带上我等古今读者再问——狠狠地叩问:“谁来给我说说!说!何至于此啊?”——盖:7、“身当恩遇常轻敌”——唉,普通战士vs.高级将领的阶级矛盾固在,这里却又加上了一层主帅轻敌冒进的原因……
还记得本文开头提到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吧?高适于此,近乎于指着鼻子一一点名了。——你!“张公”!还有你们!裹挟着张公贸然出兵的赵堪、白真陀罗!以及,怎可能忘了你呢?时任平卢讨击使之职的安禄山(《资治通鉴》卷215载:“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
是亦其安禄山直接导致了面对奚人、契丹人的第一场败仗(开元二十四年)而赵堪等人直接导致了第二场败仗(开元二十六年)。他们的上级张守珪呢?岂曰“无辜”?盖驾驭不好全局不说,且战败之后“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前述先贤评价高适此诗为“盖于国史相表里”,绝非虚言。盖诗圣杜甫他老人家的“诗史”,差可谓之“社会史”,而巨人高适的种种“诗史”,则“战争史”矣……

王云峰《长城》
《燕歌行》第三、四段:悲歌,赞歌写罢“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一段,按一般规律,诗人接下来当如何去写呢?——或可直接不写:毕竟,这场败仗的前因后果、过程、反思,至此已事实上都写完了;倘继续写之,或可选择“继续深化主题”,而高适的选择乃正就是这一种。——然而,高适深化主题的方式却非寻常的“再涂一层颜色”或“再高一个声调”,而是直接带我们离开了幕府帅帐、史家视角——“上帝视角”,而钻进了军营深处——亲历者视角、战争中人的视角,贴近到诸普通战士的身边……
8、《燕歌行》第三段,写兵败被围的士兵心里最恳切的话是什么,以及,彼时彼刻他们都具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所以,那些话是什么呢?是“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想来:家中的那个她,久已不见,惟此时此刻已把眼泪流作了一双“玉箸”(玉质筷子)了吧?……然而,明明知道“少妇城南欲断肠”、“绝域苍茫更何有”,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惟“征人蓟北空回首”而已……
文学上,此诚唐诗乃至我国全部诗歌的一大“母题”,曰:思妇、征夫,其古往今来天下人最最共同的“情感共振”之一——正宜拿来深化主题;内容上、逻辑上,这又何不正是“男儿本自重横行”、“身当恩遇常轻敌”等等最直接、最可悲哀的后果?
败仗者,战争者,叙到底即无数家庭的离散;而古来为政经邦之道,叙到底,其又正就是“足民”、“为民父母”、“庶之,富之,教之”(化用孔孟观点)云尔……——即高适的深化主题,实则又逼近了一步狠狠地叩问:“诸君,这还是天下人的天下吗”、“诸君,都睁了眼看一看吧”、“诸君,切切思之”……

唐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犹是春闺梦里人”画意
所以,彼时彼刻,大唐战士们具体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9、“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盖苦苦相思郁结于胸,更那堪白天所见,惟有杀敌、突围、复杀敌而已;而夜晚所见,惟有勉强拢一拢残躯,继续枕戈待旦而已……——但,视诸“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代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一类取义差不多的诗,高适这里的下字用句又显而“凿实”得多,坚硬得多。——何也?
一者,内容上,逻辑上,此处必镗镗地接续上前一段落“战士军前半死生”等句——叙:这里不仅仅是苦大仇深,更有大唐男儿抵死无畏的干云豪情。是的,我高适这里写的不仅仅是一曲悲歌,更是赞歌……——二者,文学上,或也有助于开启下文,即全诗结尾处的再一层深化。

高剑父《南国诗人》
但这……这……都写成这样了,还要如何继续深化主题呢?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是:10、“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一则,这里再次使劲讽刺了那些为“顾勋”而战的上位者,张守珪、安禄山等等(化用明代谭元春观点)。二则,其更就是把这一曲唱给千万大唐男儿的赞歌唱到了最高潮,唱为:他们为了什么?为了中华民族真正的荣耀——千秋万世的荣耀啊!为这,可以不做“春闺梦里人”,可以忘却“少妇城南欲断肠”,可以一夫相携一夫甚至一代接着一代的“相看白刃血纷纷”……——壮哉我中华男儿!伟哉我全体中国人!——亦:天可怜乎!我无数无数平凡的男儿、女儿……
然而,唉,这要怎么办才好呢——不论是谁,谁来关心关心这些英雄的好儿女啊?呜呼哀哉,哀哉悲哉,惟早已作古了的“李将军”懂得体恤他们而已(一说汉代李广,一说战国李牧)!——进一步翻译翻译,则满纸尽是这样的低语:“惟下辈子再战,下辈子再见了”、“不过,我们可说好了啊——说好了下辈子,我们重逢在真正的将军的麾下……等下辈子吧,我们死得其所”……——这个结尾真好啊!
我们的诗圣杜甫(比高适小个十几岁)亦曾盛赞高适之诗道:“意惬关飞动,终篇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长史三十韵》)——其《燕歌行》结尾,不正就是把我们一举带入了一片日月风云古事今意的“混茫”之境?姑妄言之,言之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境——是又有“最为沉至”的心肠、善意在其中,又有轻飏飘摇渺不见边际的余波、余韵、况味在其外(化用元代杨士弘、明代谭元春、清代沈德潜等人观点);是:高适《燕歌行》之作为诗也好,作为音乐也好,似皆已不逊于“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的境界(《论语•述而第七》)……

张大千《独立苍茫自咏诗》
与曹丕的“初代燕歌行”相比较略知我国文学史者即知“燕歌行”这一艺术形式,绝非唐人首创——是大约肇始于汉魏曹丕的《燕歌行二首》,此亦我现存最早的七言诗也,而“盛于梁末”(明代冯班)……——那,曹丕的“初代燕歌行”怎么样呢?和高适的这首比,谁更好,谁能称得上是“燕歌行正宗”呢?
曹丕的两首《燕歌行》是(通行版本):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曹丕诗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画意
两首的主题基本一样,即皆叙女儿秋思——差可等同于高适《燕歌行》的第三段。——是的,高适之诗其实并未攘除“燕歌行”这一形式的“基底”;其深情、悲哀乃至古朴平白的笔调,亦颇多暗通于曹氏《燕歌行》。——譬诸曹氏“会日难”“不能眠”“不能存”数语(《燕歌行·其二》),乃“双单字”形式,此犹多见于唐以前的古体诗——唐以后的格律诗之中则少;而高适便亦用“辛勤久”“别离后”等一样的双单字形式写之——高氏之诗即也因此而更觉古意盎然(化用清代吴煊、胡棠引黄培芳观点)……
以此,“谁更好”之问便根本上很难成立了。——一则,文无第一,即二者文学上各有各的长处;二则,就乐府诗这一形式的发展而言,曹、高即都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此如曹氏为乐府诗注入了“真”,即乐府诗终于正式开始传递真情了——一挣它原本作为“宫廷命题作文”的窠臼。——高适呢?高适则为之注入了“事”、“史事”以及更其辽阔宏大的“叙事幅度”。视诸稍后杜甫的《兵车行》、“三吏三别”或更后元白的“新乐府”,乃正就是沿着曹丕以迄高适的这条路在走……——是所谓曹、高二者,“都挺好”的。

曹丕《燕歌行》画意(用张大千《高士图》)
推而再言,高适固然保留着不少“初版燕歌行”的基底,却颇多自己个儿的发挥——好比“用韵”一项,曹诗一句一韵且一韵到底,而高诗则频频换韵。比如高诗开篇四句用入声“职”部韵(“北”、“贼”、“色”)而接着的四句便换成了平声“删”部韵(“关”、“间”、“山”);且全诗正正好给巧夺天工地安排成一仄之下接着一平,并再接一仄(第二段前四句换成了上声“麌”部韵),而又接一平(后四句又换成了平声“微”部韵)……——此即时间来到了盛唐,诗人整体上在用韵的发挥较之汉末那时要丰富、自由的多得多,并化合进了“律句”之中。明邢昉评价高适的这首《燕歌行》道:“金戈铁马之声,御磐鸣球之节。”
而曹植这样“一句一韵,一韵到底”就不好了吗?——当然不是,譬诸“首尾一笔不断,中间却具千曲百折”(清代吴淇)——自也有它独特的好处……——是所谓曹、高“二者文学上各有各的长处”……
小结道:最后梳理一番本文开头的那些问题综上,何必以《别董大》为高适的“第一名篇”而这首《燕歌行》却是他的“第一大篇”呢?这首诗竟“大”在哪儿——好在哪儿了?
此包括但不限于:1、取材特别,乃写的是一场盛唐之时的败仗——较之背后有大历史隐隐出没的《别董大》,这直就是大历史本身。以及:2、其又不仅仅是把这段历史“写了写”,而是撕开来、剥到底——“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就这么活生生血淋淋地展览给我们看,掷给我们看。视诸后世,宋元明清,这样且叙事且议论且抒情的讽刺巨制还有多少呢(化用明代王夫之观点)?甚至于,便“边塞诗”一整个大类都不大看得见了……——总之是论文学,论内容,论史料价值,这样的《燕歌行》都太难得而太珍贵了。
以及:3、那也是实实在在百分百不掺假的“写得好”。——譬诸其精妙绝伦的用韵,譬诸其雄浑而深远的结尾(现代徐永年语),譬诸那“最为沉至”、碎人肝肺的“战士军前半死生”两句及整个第三段钻进军营深处的“战地记者式”的描写……——设若非得是求全责备、吹毛求疵,则《燕歌行》的问题仅仅在于不够“一眼好”——开头几句或略嫌太“凿实”而失之于一般抒情诗的疏阔感……
然而,倘再一细思,这不才刚刚好是高适高达夫本人,亦“高常侍”(散骑常侍)——亦:响当当凭军功获封的一代“渤海县侯”吗(《新旧唐书》本传)?——即高适之诗(“边塞四诗人”皆是)乃“真诗”也已,而非“高卧书斋之士”涂涂画画咿咿呀呀的那路“半真拟真之诗”……

张大千《独进秋山图》
此外:4、这首《燕歌行》亦自有它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盖其上溯于曹丕《燕歌行》而对下则开启了新乐府的新局面。盖国史、战争史、文学史,皆当有此一人——有此一诗。
然最要之要:5、这首《燕歌行》为我们留下了“究竟什么是大唐男儿”;继之,擘画出古往今来无数无数中华儿女——无数“英雄的中国人民”——的群像……——为何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是:彪炳史册如高常侍者,一路保驾着她百战不殆;亦即是不见于史的沉默着的大多数,根底里,确保了她纵然有时被打败,但绝不可能被毁灭……——壮哉伟哉我中华!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4月23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司马迁《史记》,高适《高常侍集》,《新旧唐书》,司马光等《资治通鉴》,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辛文房《唐才子传》,杨士弘等《唐音评注》,钟惺、谭元春《唐诗归》,陆时雍《古诗镜》,邢昉《唐风定》,冯班《钝吟杂录》,黄周星《唐诗快》,王夫之《唐诗评选》,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赵熙《唐百家诗选》,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孙钦善等《高适岑参诗选》,谢楚发《高适岑参诗选译》,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词典》(本文多参考此书之中徐永年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李丹《高适诗全集汇校汇注汇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