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旦爱了人,也欢喜,也凄凉丨周末读诗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3-08 10:51:19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卞之琳《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撰文 | 三书

不知心恨谁

清 闵贞《纨扇仕女图轴》

《怨情》

(唐)李白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女子一旦爱了人,就会有这样的委屈,心里也欢喜,也凄凉。一旦爱了人,就等于把心交出去,包括身体。

尤其在古代,习俗还要求她忠贞,要求她婉顺,一旦嫁了人,她就再无自由可言。她从此只剩下奉献,以及衰老,变成枯木,这是女人集体的劫数,男人有男人的劫数。就像世上的痛苦,就像死亡,并非为你所独有,却必须由你自己承受。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先生这几句诗,打动了无数人,无数痴人。从前是慢,日色变得慢,什么都慢,但爱情从来不慢,爱情就像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爱情之后,剩下的便是漫长的死亡,不是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是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也许古代人更痴情,但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错把一时的冲动当成爱情,然后来了别的日子:道德、奉献、责任、忠贞。我们今天实在幸运得多,至少可以直面生活,无论经历什么,都是我们的自愿选择。然而,更深刻的真相还在于,不管古人今人,为了生活下去,都会尽量保护自己,甚至不惜自欺,为了幸福感,哪怕它本身虚幻。

李白这首《怨情》,抛开生活的事实,从而更清晰地画出了女子的肖像。她没有名字,身份未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有事情发生了。所有的未知,都让我们更单纯地看她,看到这一刻她存在的本质。

如果摒弃一切概念与评判,带着专注和爱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和事物在当下都是完美。就像这首诗里的美人,几乎可以肯定,她是李白虚构出来的人物,但是这样的美人真实存在。也就是说,这是一首普世而非个人化的诗,李白写这首诗,并非专为某个女子,而是为所有恋爱中的女子,也为了美。

她独自坐在闺房里,珠帘卷起。“卷珠帘”,表示有人要来,她在等人。她等了好一会儿,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那人还没有来。“深坐颦蛾眉”,她也许坐在梳妆台前,也许坐在床沿,“深坐”的感觉,既是她坐得离珠帘较远,也流露出她深深的失望。

颦眉是因为痛苦,也为她的美增添了韵味。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丑人也学她颦眉,结果显得更丑。颦眉之美,首先你得是个美人,《红楼梦》里林黛玉也唤作颦儿,她天生两眉似蹙,自有缠绵悱恻之致。

后两句是面部特写。“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对于这个女子,我们一无所知,但见她脸上有泪痕,仅此而已。最好不要为人所知,把悲伤藏在心里,也不要歌唱玫瑰,不要让爱情的陈词滥调玷污你的故事。不知心恨谁?那人的名字有什么重要呢,他不外乎就是一个辜负了她的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诗可以怨而不言

明 张纪《人面桃花图》

《玉阶怨》

(唐)李白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玉阶怨》,乐府古题,多咏宫女怨情,但读李白这首诗,我们且不必拘泥于宫廷。古代文学多“怨”,如《长门怨》《昭君怨》《西宫怨》,什么是“怨”?以中国文明来看,恩是知己怨是亲,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都是侠义。夫妻之间不叫甜心,而称冤家,实际上也是爱的表达,有一种欲罢不能,毕竟,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才是恋人。

李白作乐府诗,不愧是圣手,此诗写怨,却无一字言怨,幽怨之情自深,真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我喜欢这首诗的素净,不染纤尘,女子只是单纯地思慕,没有怨的姿态,更没有自怜自哀。

秋天的夜晚,她伫立庭阶,似乎也在等人。“玉阶生白露”,我们注意事物的命名,感受事物的质地,白石台阶称作“玉阶”,更觉清洁。阶石上渐渐起了露水,夜晚很静,越来越凉。“白露”既写实,亦与“玉阶”相映衬。

“夜久侵罗袜”,露水打湿或濡湿她的袜子,一般的诗人会写成“夜久湿罗袜”,也算不错的句子,但是平淡,李白用“侵”。“侵”字有悄悄的意思,也更有力,不仅呈现出露水渐增,还刻画出她的出神,一动不动。伫立空庭,她仿佛成了她的雕像,忘了时间,忘了夜凉。

不知伫立了多久,直至露水侵湿罗袜,她才惊觉夜已深。回到房里,放下帘子,却不能睡去,在床上仍望着月亮。这样解说等于什么都没说,但这正是诗的旨趣,即没有内容,没有故事,写怨而不着一字,意味只在空际。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帘是水晶帘,她的闺房,她所在的地方,无不华美,无不洁净。放下了帘子,则绝望可知,她等的人今夜不会来了。隔帘望月,秋月皎洁,映在水晶帘上,更觉玲珑。被浪费的夜晚啊。

日本学者近藤元粹在《李太白诗醇》中,引用南宋诗论家严羽的话评价此诗:“上二句,行不得,住不得;下二句,坐不得,卧不得。赋怨之深,只二十字可当二千言。”

法国诗人博纳富瓦有一个重要的诗学主张,那就是诗歌应与现实建立本质的联系,还原人和事物的在场。要实现这种在场,抵达更加丰富隐秘的即时现实,语言应最大限度地保持沉默,少说,不说,留白,以免概念造成阻隔。用他的一句诗表述,那就是:让语言在我们被展示的这张生命的脸上,熄灭。

一首关于失宠的诗

清 李廷薰《仕女图》

《西宫春怨》

(唐)王昌龄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我们多少都听说过班婕妤的故事,汉成帝即位时,她被选入后宫,貌美而有文才,曾得成帝宠爱,后来赵飞燕姊妹得幸,班婕妤自知爱衰,为了全身避祸,便请求到长信宫侍奉太后。长信宫即西宫,古代诗人常咏的《长信怨》《西宫怨》,即本于此。

得宠与失宠,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有得必有失,有人笑必有人哭。《道德经》第十三章曰:“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宠为下,这句不啻棒喝。世人大多想要受宠,女人想被男人宠,臣下想被君上宠,孩子想被父母宠。一个人受宠,便兀自得意,但老子说宠为下,为什么?因为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也就是说,宠使人惊惧,患得患失,使人失去平常心,宠本身就不吉。

真正爱一个人,是把对方放在平等的位置。爱一条狗,也是把它当狗去对待,尊重狗是狗,而不是把狗当成人,或当成玩物。宠不是爱,是最可怕的伤害,久而久之,受宠对象就会丧失独立意识,丧失生命的尊严,待到失宠,从此一蹶不振。

以色得宠不必论,失宠是迟早的事。班婕妤可是有文才,而且尚未色衰,但是照样失宠,这也不必大惊小怪,喜新厌旧乃人性本然,何况君王的情欲不受约束。古代诗人吟咏失宠的故事,并非真的替失宠者鸣不平,同情也许是有的,但他们写诗主要是为了隐喻自己的怀才不遇。想想真是可悲,一个由宠与被宠、遇与不遇、容忍与被容忍组成的社会。

我们还是回到诗本位,一首好诗不必确指,其价值在于自身,在于文字和音乐的美。王昌龄的《西宫春怨》,和太白的《玉阶怨》类似,不言怨而怨自深,皆尽含蓄之妙,二诗各有至处,太白写景入神,昌龄言情造极。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昌龄的绝句,读来娴雅,字句音韵荡气回肠。起始两句,一起一落,使人志满神移。花月良夜,西宫院内,寂静冷清,百花吐着浓香,花香像一种热烈的语言,在唤醒她身体里的记忆。欲卷珠帘,然而未卷,怕惹得春恨更长。此是曲笔写衷肠,幽怨深情,真无可奈何也。

后二句抱琴望月,意旨微茫。“斜抱云和深见月”,云和是山名,古取所产之材以制琴瑟,《周礼·春官·大司乐》中已有记载:“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和后来成为琴瑟琵琶等乐器的通称。“斜抱”其态至媚,其情至苦。深见月,是她身在帘内,宫殿夜沉,月有深远之感。

“朦胧树色隐昭阳”,她望见月亮,望见昭阳殿,那是赵飞燕姊妹的居处,隐隐似闻歌笑。月光下,树色朦胧,遥想彼时多少恩宠,新愁旧恨,尽在不言中。李白《怨情》最后一句,“不知心恨谁”,也可以是不知道该恨谁,恨薄情,恨新人,恨命运?

往昔不可重来,逝去的爱情,如一份黑暗记忆,别人的快乐像白糖撒在上面,化作你的苦涩。那个地方再也回不去,白天树木遮掩它,夜晚月光照亮它。我无法说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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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诗经十五国风行读》

作者:三书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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