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多艰,生活从来都难,但似乎这两年特别难。我的上一篇文章,发出了两天就丢了。古今多少事,很多不能谈。既然不能谈,那就别谈了,说说面对困局,我们该怎么办吧。
世上从没有救世主,更没有济世方。遇到困难,多数人没啥办法,只能硬挺,挺挺就过去了。说到“挺”,我就想起苏东坡。
一生陷于变法的漩涡
陈寅恪说,中华文明造极于赵宋之世。赵宋,文化鼎盛、物质丰盈,是很多国人都向往的时代。但这个朝代,却一直强敌环伺,生就羸弱。外部阴云密布,内部不可能是风和日丽。苏东坡就生于北宋。在文化巅峰的时代,他占据了巅峰,写了那么多绝世好文章,却一直都挣扎在政治的漩涡中。而他一生的漩涡,都离不开一个事件,那就是王安石变法。
变法,现代人叫“改革”。近代以来,主流思潮对改革总是给予无限赞美。王安石变法是历史课本中的重头戏,正确而又伟大。之所以会失败,那是因为保守势力太强大。
苏东坡恰逢改革年代,正赶上王安石变法。想来,他是“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的人,不是应该跟伟大而又正确站一边吗!但事实却是,他属于“保守”势力,极力反对变法。
其实,在当时,我们耳熟能详的司马光、欧阳修等人都反对变法,但皇帝宋神宗却决意要变法。皇帝要干的事,谁反对,谁就没有好果子吃。司马光退居写书,欧阳修辞职,苏东坡则自请出京,到杭州任职。
与司马光不同,苏东坡反对的不是变法的内容,而是为推行变法而运用的手段。宋神宗与王安石,为了推行变法,要消灭一切反对的力量。这就给了附庸新党的小人们以可乘之机。他们把变法当作上位阶梯,以拥护变法为名打击异己,借推行变法之机鱼肉百姓、贪赃枉法。朝廷内外俨然成了一言堂,不允许发出不同声音,可贪污腐败却在横行。
这是腐败,权力的腐败导致了物质的腐败。苏东坡是在反腐,这比推翻变法都难。腐败与专制是孪生兄弟,正因有它的存在,皇权才能为所欲为。
贬职出京,并不是苏东坡与变法较量的最终结果。变法一波三折,反对变法者的命运也是一波三折。
写文章会犯罪
在地方任职后,苏东坡看到了更多变法的弊端。虽然,他尽力为民解困,兴修了许多水利工程,像个被文采耽误的水利专家,但面对朝廷的高压,许多事还是无能为力。于是,他就发挥文采飞扬的优势,以文章抒发无奈与情怀。
苏东坡非一般人,他自带流量,每有文章问世,都会让无数人自发传唱。如此风靡,引起了当权派的不满:整天对朝政说三道四,被贬出京了,却依旧有人追捧、活得精彩,没个落魄的样子怎么能行呢。于是,这群人就向宋神宗谏言,大意就是苏轼对中央政策不满,以文章讥讽变法。当时,王安石被罢了相,变法的实际领导人就是宋神宗。对变法不满,就是对皇帝不满。
很快,苏东坡就被免职,并被传唤进京。长途押解,一路示众,在刑不上大夫的赵宋王朝,苏东坡被关进了御史台监狱,接受审问。因汉朝时,御史台遍植柏树,常年乌鸦成群,故又称乌台。所以,对这一事件,史称“乌台诗案”。
王安石是理想主义者,变法是他的理想;宋神宗是现实主义者,变法可以解决他的财政困境。变法,其实只对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有意义,而对那些借着变法浮上水面的宵小们来说,只是他们作威作福的口号,整治别人的借口。苏东坡是名人哪,搞倒了他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机会就在眼前,怎么能不把事态扩大呢?在他们的操作下,本来是只言片语的事,竟变成了苏轼笔下尽出讥讽变法之言。
似乎不杀头是不行了,可苏东坡,是空前绝后之人。要杀他,天下人都不答应。有识之士皆奔走呼号,营救苏东坡,连宋神宗的祖母都来求情。因为皇帝的威严、中央的面子,还有变法的不容置疑,宋神宗认为应该杀苏东坡,但舆论也不能不顾呀。得罪了读书人,是不会有好名声的。所以,对苏东坡,杀与不杀,他还是不能决断。
最后,苏东坡的政敌、已经退居二线的王安石都看不下去了。他给皇帝写了一封信,信中发出这样一问——“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一问彻底打动了宋神宗,他下旨释放了苏东坡,并在诏书中写道,“朕之所治,虽非圣世,但朕决不以文字之罪杀人,更不会以文字为狱而累罪于天下文人,招致千古不绝之唾骂!”
看来,宋神宗虽然治国不怎么样,但还是明白点道理的:真正好的时代,不拍别人说,不好的时代,怕别人说也没有用,公道自在人心嘛;一个君主的基本素养,就是允许不同意见存在,让人说话,天塌不了。
被释放后,苏东坡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职位低微,没有实权,还要接受当地官员的监视。工作上这种境遇,收入上自然要收到影响。为了补贴家用,苏东坡带领家人在黄州城外的东坡上开荒种地。因此上,本名苏轼的他,才开始自号“东坡居士”。
一蓑烟雨任平生
仕途上的打击,却带来了创作上的高峰。挫折往往能为人带来更深的感悟,在黄州期间,苏东坡创作了前后《赤壁赋》,还有中国人都背诵过的”大江东去“等名篇。这些都是绝世好文,但我最欣赏的却是一首相对流传不是那么广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写这首词时,苏东坡已经在黄州度过了三个年头。
据说,一天,他与友人相约去游玩,不想途中遇雨,却没有雨具。在这种情况下,跑是下意识的行为。人们想的是,就算不能先一步到达目的地,起码也要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前面也下雨”,是自古以来的笑话,可用来说自然界的风雨确实可笑,用来说人生中的风雨却未必。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风雨过后未必是彩虹,大概率是另一场风雨。
乌台诗案过去六年后,宋神宗驾崩,反对变法的旧党上台,苏东坡被征召入京,受到重用。但无论哪一派,是否变法都是借口,整对家、搞贪腐才是实干。旧党上台走的是当年新党的老路,苏东坡再度奋起反对,又再度自请出京。从此,他自成一家,既不容于新党也不容于旧党,真正沦落于天涯。连当时蛮荒的海南岛,也有他的“一蓑烟雨”。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也不怕骑马的。“竹杖芒鞋”轻松上阵,再大的风雨也都不怕。待到风雨初歇,回头再看,曾经的暴风骤雨也不过平常。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这阙词的点睛之笔,颇有是非经过不知难之意。再难的事,挺过去了,它就过去了。回头再看,也是平常。
近来,常听说青年自杀的事件。生活或许没有希望,人事或许无可改变,但除了有人事,还有天道。天无绝人之路,再难的事,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当今这个年代,谁也没有资格搞谆谆教诲。我只想劝劝你,其实我也这样劝自己:再难的事都是个过程,挺一挺都能过去,只有死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