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这工作多难得，你才干了两年就想不干了？你对得起厂长对你的栽培吗？”老胡站在我面前，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我低着头没吭声，手在裤缝边来回搓着，心里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1986年，我转业到地方，正连级，按理说安排个小领导的职位不成问题。
可那时候，转业的干部实在太多了，地方哪能安排得过来？
组织最后把我分配到青河镇的东风机械厂，当了个普通工人。
说实话，知道这个结果时，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但也没办法。
母亲瘫痪在床，妹妹还在读书，家里实在离不开人，我只能选择回来。
厂长刘建国接待我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许，咱厂条件有限，但组织考虑到你家里的情况，特意安排了个离家近的岗位。”
“厂子里领导岗位满了，你先到装配车间干着，放心，只要有机会，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我点点头，心里感激，嘴上却只回了一句：“一切听组织安排。”
就这样，我进了东风机械厂，成了一名普通工人。
车间的日子并不好过。
每天顶着寒风跑十几分钟到厂里，换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和一群工人师傅们一起干活。
厂房里机器轰鸣，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机油味，呛得人头晕。
有时候，干活时不小心被零件划破，手上沾满了血和油，火辣辣地疼，可谁也顾不上叫苦，裹点脏布条就继续干。
我不怕这些苦。
从部队出来的人，什么没见过？
可让我心里难受的是那些背后的议论。
“听说他是正连级转业下来的，结果还不是和咱们一样干工人。”
“当兵的能有啥本事？没学历没技术，放到地方上根本不顶用。”
我听着这些话，装作没听见，低头干自己的活。
可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想起这些，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堵得慌。
回到家，母亲躺在床上，眼神呆呆望着天花板。
她病得严重，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妹妹许小兰才20岁，刚到县里的一家纺织厂上班，小小年纪就要扛起半个家。
每次看到她疲惫的模样，我心里总有种愧疚感。
如果不是我转业回家，她一个姑娘家，哪能撑得住？
有一天晚上，小兰下班回来，眼圈红红的。
她小声跟我说：“哥，妈这两天不太好，医生说得买点营养品。”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说：“行，我明天想办法。”
可第二天一大早，我翻了翻家里的钱包，里头只剩下几张零散的纸币，根本不够。
上班的时候，我一边装配零件，一边琢磨这事。
正发愁呢，车间主任老胡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许，晚上有空没？帮我去拉一趟货。”
我愣了一下：“拉货？”
老胡点点头：“厂里有一批零件要送到县里，车不够用，听说你会开车，正好帮个忙。”
我连忙点头：“行，没问题。”
那天晚上，我开着厂里的老解放卡车，颠颠簸簸跑了一趟，回来时，厂里额外给了我十块钱补助。
我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心里一阵踏实。
回到家，我去药店买了点营养品，端到母亲床前。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但她从不埋怨我一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我从一个对机械一窍不通的新人，慢慢摸出了点门道。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一切看似稳定的时候，厂里突然出了件大事。
厂部通知，东风机械厂要和江南汽车厂合并。
消息一传开，车间里炸开了锅。
有人说合并是好事，以后能多赚点钱。
也有人说，这下厂里要裁人了，怕是有不少人要失业。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家里还有瘫痪的母亲，万一真裁员，我该怎么办？
好在，合并后，我没有被裁，反而被调到了技术科。
厂长刘建国特意找我谈话：“小许，这几年你表现得不错，领导班子都看在眼里。现在厂里要派你去江南汽车厂的技术培训班学习，回来后直接调你去技术科工作。”
我愣了一下：“厂长，我行吗？”
他笑了笑：“你行不行，我心里有数。”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培训班的事我没敢跟家里说，怕他们担心。
可我的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激动，就像当年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干点不一样的事。
培训班的日子过得飞快。
三个月后，我顺利拿到了结业证书，调到技术科工作。
很多人对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但我心里清楚，这机会是组织给的，我必须干出点名堂来。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家里又出了事。
那天，我刚下班回家，看到妹妹坐在院子里，低着头抹眼泪。
我心里一紧，赶忙问：“怎么了？”
她哽咽着说：“哥，妈今天摔了一跤，医生说得住院，可咱家……”
我一下愣住了。
母亲瘫痪这么久，家里早就被掏空了。
这次住院的钱，我实在拿不出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起了厂里的老胡，他一直在厂里做管理，手头比我们宽裕。
第二天一早，我厚着脸皮去找他借钱。
老胡听我说了情况，叹了口气：“行，我借你五百块，你先拿去用。”
我感激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老胡，这钱我一定尽快还。”
母亲住院后，我每天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可我心里却一点不觉得累，只要她能好起来，再苦再累也值得。
后来，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转，家里的日子也慢慢稳定了。
而我，也从技术科一步步干到了车间主任。
有一天，老胡聊天时问我：“小许，你后悔当初转业回来吗？”
我愣了一下，笑着摇摇头：“不后悔。”
他看着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转业，我现在或许还在部队，穿着那身让我骄傲的军装。
可人生总要做选择。
有些路，走过了，就没法回头。
但只要想起母亲的笑脸，妹妹的懂事，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