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查找资料,亟想翻阅一下《酌中志》,便从网上旧书店淘到一本。快递将书送到,打开一看:这可真是一本名副其实的旧书——书皮磨损,纸色泛黄,字竖排,标点在字左,只有顿号、句号,句号如同小数点。再一看版权页,民国二十四年(1935)十二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主编是被誉为“文化奇人”的王云五,四角号码检字法的发明人。这本书不啻是件古董了。
《酌中志》的作者刘若愚是一个宦官。万历年间入宫,崇祯二年(1629)因受诬告入狱,被判处斩监候(死缓)。在狱中,他买通狱卒买来纸和笔,详细叙述了自己在宫中数十年的所见所闻,并数说魏忠贤罪行,同时为自己辩白,历时十二年,完成了这部揭秘明宫琐事杂史的《酌中志》。崇祯帝看到这本书后,将他释放出狱了。从这本书中,可以窥见明朝末年皇宫里的奢侈与腐朽。
《酌中志》封面,第二册的书名用笔描过
版权页上印着“王云五主编”和出版日期“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初版”
《酌中志》扉页,已然破损,被粘裱过
书中文字竖排,标点在右
猫儿房、象山、红箩炭
《酌中志》的内容太杂了,从皇帝的膳食到如厕用的手纸,到太监爱吃什么、怎样赌博,不厌琐碎,可谓无所不包。听说过皇帝的食谱中有一道“炮凤烹龙”吗?用什么食材做的?凤,是雄雉,即雄性野鸡;龙呢,原来是“宰白马代之”。也就是说,皇帝吃一个菜就要宰杀一匹马。太监最爱吃什么,吃狗肉,吃牛、驴的生殖器!
明皇宫里还有造纸的作坊,专造供宫人使用的草纸,归造钱币的宝钞司抄造,每张长不到二尺、宽不到三尺。崇祯皇帝用的手纸由内官监纸坊抄造,“淡黄色,绵软细厚”,裁成三寸左右见方,交给管净事的内侍保管。从万历到天启,皇帝用的手纸是从杭州采买来的。
造纸的地方叫灰池,位置在西苑门南,南长街南口以东,“左临河,后倚河”。当年有作坊七十二座,竖着七十二根烟囱,人称七十二凶神。造纸的稻草,要用石灰水浸泡。从泡稻草池里捞出的石灰草渣,“二百余年陆续堆积,竟成一卧象之形”,人称象山。另据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灰池到清代改叫南花园,杂植花树,南方各地进献给皇帝的盆景都在这里养护。这里还繁养蟋蟀、蝈蝈儿等鸣虫,让它们新年期间在皇宫里的鳌山之内鸣叫。
明朝皇宫里有“猫儿房”,由三四个小太监“专饲御前有名分之猫”,想必还有不少没有名分的猫。猫儿各自有名:雄性的,叫什么小厮;雌性的叫什么丫头;阉割过的,叫什么老爷——等同太监。谁都知道,猫儿在发情期叫起来既吵人又极难听。刘若愚说,皇家子女“有被猫叫得惊风薨夭者”(按:此说不无夸张。小儿惊风,不是吓出来的),却无人敢说。
北京冬季寒冷。《酌中志》中说,每年一到小雪节气,宫里预备灭火的铜水缸、盛水的木桶,就要加装铁屉。每天由惜薪司的太监,往铁屉里面添燃烧的木炭,以防水冻。这个差事一直做到春暖时为止。
原以为明朝皇宫里取暖是用煤。毕竟北京周边山区,从元代就有煤矿开采了。从刘若愚这里才知道,是用木炭,名叫“红箩炭”,就是装在红色的小圆箩筐里的木炭。箩筐用荆条编成,外刷红土。红箩炭用易州(今河北易县)一带山里生长的硬木烧成,运到红箩厂之后,“按尺寸锯成截”,每截长一尺左右,粗二三寸不等。这种炭燃烧起来“气暖而耐久”,产生的灰呈白色而不爆。刘若愚说,这种炭“火气太炽,多能损人,倏令眩晕、发呕”。他不知道:这是一氧化碳中毒。他说,大人还好,年幼的皇子则受不了。奶妈们怕冷,抱着年幼的皇子女近火取暖,“或中此毒,屡致薨夭,良可痛也”。据刘若愚说,天启皇帝朱由校的张皇后生过五个子女,“皆保卫不得法以致婴年早夭”,不知道是否有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
红箩厂,如今叫红罗厂,在北京西城区西四北大街。
火药局灾频发实由人祸
《酌中志》事涉天启、崇祯两朝,所以,天启六年(1626)的王恭厂大爆炸是个躲不开的话题。时至今日,这场灾难仍常被提起,称其具有“超自然色彩”;猜测其起因,有地震说,有龙卷风说,有火药自燃说,还有外来陨石说。看刘若愚《酌中志》中的记载,其实是人祸。
从万历末年起,火药爆炸造成的灾难一再发生。刘若愚说:“万历年间火药忽燃者再”。万历三十三年(1605)九月丙申日申时(15时至17时),盔甲厂“忽响一声,烟如灵芝,烧死京营领总等官九员,军人六十三名……毁房屋若干间”,“烧死不下数百人”。这次灾害在《明史·五行志》中有记载,是官军到盔甲厂领火药,火药年久,凝结成块,坚硬如石。无知的军士用斧头劈砍,造成爆炸。刘若愚还写到了崇祯甲戌(七)年九月初七的大爆炸,当天本(盔甲)厂匠头蔡小泉家出殡,“制成火人火马十匹,各以火爆缚遍人马身上,点药线驰跑,则火起四飞,纸爆迸响”。很多人说,这次大爆炸是蔡家出殡造成的。事后,值日太监贺尧年、监督主事蔡宸恩被“下狱薄惩”。
王恭厂是明朝的皇家火药制造厂,属盔甲厂,又称火药局,日产火药四千斤,日常储备约两万斤。如此大量的火药发生爆炸,其威力之大堪比核弹。朝廷把天启六年大爆炸的原因归结于地震、火药自燃,这就把魏忠贤一伙的责任洗清了。这场大爆炸之后,火药局迁到了西直门街北,命其地名为“安民厂”。迁到新址之后,仍然爆炸频发:“戊寅年(崇祯十一年,1638)四月初五日卯时,新火药局忽震一声,损坏房屋人民许多”;“六月初二日午时,安民厂大震”,造成的灾害仅次于天启六年王恭厂的爆炸。“八月初七日卯时,(火药)局复大震,延烧草若干垛,其涌起之烟各如灵芝”。“至庚辰年(崇祯十三年,1640)四月初二日午时,新(火药)局造火药处,复响一声,损人命房屋甚多”。如对照《明史》,即可发现刘若愚记叙并不全面,崇祯二年十一月、三年三月各发生过一次。把如此频繁发生的爆炸都归结于天灾、地震,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太监掌权,管理混乱,恐怕是造成诸多灾害的根本原因。
皇帝身边的贪污腐败
在明朝末年,“凡国家营建之事”,都由内官监的太监“督其役”。每有外地的工程,诸如给分封藩王修葺府第,给皇帝修陵,给嫔妃皇子造墓,那便是内官监太监发财的机会。刘若愚写道:天启元年(1621)衡州府给桂王修府第,太监翟应魁为拿到这个工程花了四万两银子,竟没有拿到,而被花了五万两银子的黄用拿到了手。结果呢,完工之后的桂王府“地基不坚,殿宇倾塌”。天启元年春天,为给光宗皇帝朱常洛修庆陵,朝廷拨了五十万两帑银,“有分侵八万者”——有人从中侵吞八万两!崇祯帝朱由检大婚时,尚在信王府。督办信王府建设的秉笔太监李永贞,侵冒包工,“殿宇及陈设器具”都偷工减料十分草率。后来李永贞伏法,而他底下的贪腐人员,都靠用贪污来的银钱行贿而漏网了。
刘若愚没有说到的是:明朝宦官的贪腐行为一直延续到明朝的灭亡。崇祯帝自缢身亡后,昌平人将其夫妇葬进了田贵妃墓。据朱彝尊说,进入墓室的光禄卿龚佳育发现,田贵妃墓中陪葬的被褥,只一面是锦绣,另一面是棉布的;金银器皿都以铅、铜代替。长明灯,应该是满满一缸油,而实际上大部分是水,只有表面一层油。当时人叹道:“中官(太监)破冒,良可憾也。”
据野史记载,李自成进入北京之后,大搞“追赃助饷”,逼迫大臣们交出贪污的银钱。“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七万、五万、三万,科道吏部五万、三万,翰林三万、一万”。敢说没有的,“一言分辨即(用夹棍)夹”,有腿骨被夹碎者(据《甲申传信录》)。周皇后的娘家哥哥周鉴被拷打致死。如此“追赃”,收获是蛮大的,据《平寇志》中说,共获银七千万两:“大约侯门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贾十之二”。也就是说,从太监们那里得到了两千一百万两!这个数字相当于崇祯年间一年的田赋税额。
连皇帝身边的亲信都如此腐败,明朝怎能不亡?
醉心游乐玩耍的小皇帝
天启皇帝朱由校十五岁当皇帝,正值少年,天性爱玩儿。他的这个天性得到了魏忠贤的怂恿和引诱。据刘若愚说,朱由校好骑马,魏忠贤就搜罗许多好马送给他,有匹叫“飞元光”的,就是其中之一。魏忠贤养的良马有上千匹,都是边将们孝敬他的。朱由校喜欢舞刀弄枪,魏忠贤就引诱他玩儿火枪。有一次,一个叫王进的小太监在朱由校跟前摆弄火枪,枪管爆炸,把王进的左手炸飞了,险些伤着朱由校。
刘若愚写道,朱由校最爱好的,是“作水戏”,也就是玩儿水。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的容器,“凿孔削机启闭灌输”,就能做出涌泻如喷珠的喷泉和澌流如倾泻的瀑布来。他还会在水下安装一喷嘴,让喷出的水柱上冲顶着一个核桃大的木球,随着水流的大小而宛转盘旋,“随高随下,久而不坠”,朱由校看着高兴,“视为戏笑”。而魏忠贤和乳母客氏在一旁喝彩叫好。
朱由校还喜欢做木工活儿,“凡自操斧锯凿削,即巧工不能及也”;他还喜欢油漆匠,“凡手使器具”都是跟御用监的太监一起“朝夕营造而成”。造好了“不久而弃”,弃了再做,“不厌倦也”。“且不爱成器,不惜天物,任(意)暴殄改毁”,就为一时高兴。在他专心斧斫刀削之时,不是亲近太监不许靠近。而魏忠贤、王体乾就常在这时候近前奏事,朱由校并不停下手中的营生,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你们尽心去办吧。”就这样,大权旁落,“太阿之柄下移”。魏忠贤们好些坏事就是这样假借皇帝的名义做出来的。
天启四年(1624)五月十八日是夏至,朱由校从方泽坛祭地回来,下午到西苑(今北海)游玩儿。张皇后回宫了,魏忠贤和客氏在桥北大船上饮酒作乐。朱由校由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陪着,在湖中深水处划船。正玩儿得高兴,一阵风刮来,小船翻了!朱由校和两个小太监一起落水。岸上人大惊,赶紧下水抢救。朱由校被救起,两个小太监则被淹死了。朱由校因此病了好多天,由此种下了病根。两年以后的天启七年八月廿二日,朱由校崩于乾清宫。据刘若愚说,朱由校死前鼻中出血,“似肉非肉、似痰非痰”。
信王朱由检嗣皇帝位,即崇祯帝。他一即位,便铲除了魏忠贤一伙阉党。但是,此时的大明朝像一个百病缠身的老人,已经积重难返了。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宗春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