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集》:春花秋月何时了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5-04-14 07:36:33

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六年出版

虞美人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天的花,秋天的月亮(有的版本作“秋叶”,就是说秋天的红叶落叶,亦有可取处),一年又一年,什么时候才算“了”——完结呢?(随着一年四时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人们回忆无限。)随着春花秋月,又不知有几多旧事,永远不忘呢?

昨夜,居住在小楼上,听到或感到东风,我又如何能够面对明亮的月光,安稳地回忆故国故乡往年旧事呢?

当然,我的宫室里,精雕细刻的栏杆,玉石砌成的台阶,应是别来无恙。而人事全非,美貌与容颜变色……请问你到底能拥有多少愁苦悲痛?看看流水吧,我的忧愁痛苦,就像东去的江水、春水一样,昼夜奔流,哗啦哗啦,永无尽头。

提问春花秋月亦即地球上的时间何时结束,这是奇异的一问,是终极一问,是烦闷极致的惨痛之问,类似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存在还是灭亡”的一问。而问题本身的文字修辞又说得远胜于哈姆雷特王子,说得美丽多情,像是一种绝望的喜悦,一种惨痛的满足,也许仍带几分嘚瑟,毕竟寡人我已经占有过那么多的春花秋月、雕栏玉砌、小楼故国,就连愁也愁得这样盈满激荡。

春花秋月是美好的,问“何时了”是因为人间的困境,我不知道这春花秋月的波动,我难以预知何时才能了结这样的惶惑与纠结。“往事知多少”,是由于往事的难忘,凸显了当下的绝境。春花的美丽,秋月的明亮,使得往事永远生动新鲜,让人不忘。身处绝境,往事仍然牵心,花月依然动人,在牵心动人的现实中,面对绝境,对绝望何时了结的泣问与不朽的文学自信、自觉、自恋、自赏、自哀,融为一体。

“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后主的词意令人想起香港20世纪40年代的流行歌曲,曲名《少年的我》,李七牛(黎锦光)词曲。黎锦光同时也是歌曲《夜来香》与《采槟榔》的作者。香港特区运动员参加1990年北京亚运会,将此曲用铜管乐器奏得轰轰烈烈,此曲差不多成了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准“区歌”。

词乎?果然歌词是也。

“小楼”“东风”“故国”“月明”“不堪回首”……全晾出来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亡国之君,待诛之君,讲起雕栏玉砌来,仍有几分“当年阔多了”的得意。“只是朱颜改”,说得对自己留情脉脉。然后到了核心词语,巅峰词句。“一江春水向东流”似的忧愁,极言其多、其沉重,与阻止的绝无可能。愁苦也愁苦得有声势、有气势、有威势,大河滔滔,前景杳杳,填词高高,美文飘飘。灭国君王,妙乎?不妙!其词呢?词比天骄!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九字紧紧相连,如洪波决堤,力度极大。如果用白话文重述,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方流去”了,玩儿完,找不回李后主的感觉了。加上“哗啦哗啦地流”字样,也是佛头着粪,愧对后主。

李后主此词,脍炙人口,家喻户晓。他把无限悲愁写得花红月朗,晓畅上口,不拖不黏,利索干脆,甚至是气势如虹。

愁苦能具有大江东去的气概吗?谁发愁能发到冯友兰所提倡的“天地境界”去?用上海市民的俚俗口吻来说,窥窥李后主的《虞美人》吧,人家愁得、苦得、写得、好得全是到头到顶,一塌糊涂!

好得一塌糊涂,是精彩的上海话,如同英语里用“bad”欢呼“good”!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茅盾文学奖得主)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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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姜宁波

姜宁波

3
2025-04-14 08:28

尹锡某阅读之,感触应最深,达无人能及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