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前亲爱的陌生人,我主页里任何小说都可以不看,唯独这一篇,请您务必将它细细读完,故事不长,也就半个多世纪的时间……)
【1】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子拖长的尾音,脆生生划破苍穹。
2019年的秋天,郑央一袭白衫黑裤,悄然在一幢古宅前驻足良久,他间或抬起头,看天空南去的雁阵排成人字飞过,内心不免有些焦躁。
这是一处位于H市城郊的老屋,始建于民国,青砖白瓦,高大门楼彰显屋主曾经的显荣,眼下墙皮争先恐后脱落,沧桑岁月痕迹斑驳。
今年春天,原主人就将它无偿捐献给国家,H市也将它列为了重点修复保护文物。
唯一的麻烦就是,原主人虽举家迁往了帝都,却留下位难缠的老奶奶,年过八旬精神矍铄,隔三差五都要带着一位小孙女来这里久坐,老人家百般阻挠工人们施工,十分影响修复进度。
郑央作为项目负责人,一个月倒有七八天,为此事来回跑,与这祖孙俩缠磨。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个孙女是个戏剧专业在读的大学生,且颜值极高。
郑央十回来九回能听到她唱歌,不,是掺杂着戏腔的流行歌,现在不都开始流行这种唱法?
不过,夏诗诗的歌,他之前从未听过,只是无端觉得,比那些专业歌手,网络主播唱得好听得多。一来二去倒和她混熟。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们动我的房子。”院子里,头发全白,穿祥云暗纹唐装的苏奶奶一看到郑央进门,立即按住红木太师椅上的扶手站了起来,脸上充斥着反感。
“苏奶奶,我怎么和您说呢?诗诗晓得,这房子您儿子已经捐给政府了,况且,这房子,您看,”郑央指着那些脱落的墙皮和碎瓦,夸张地啧啧,“这,这太危险了,危房啊。”
“诗诗,送客!”苏奶奶提高声音命令旁边的女孩,老太太态度坚决,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厌恶”两个字。
“对不住,郑央,你还是走吧。”夏诗诗几乎是连推带搡将郑央送出门去。
到了门外,郑央立即哀求:“诗诗,你能不能帮我?为这事,我快被公司开除了。”
夏诗诗叹口气,回望老屋,无奈回应:“其实我们家早就不住这里了,但是奶奶她隔几天都会回来看看,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家念旧,我们都理解呢。”郑央满面愁容,劝她说,“你可以告诉你奶奶,我们是修复,不是要强拆啊,这样僵持下去,不成笑话了吗?”
他开始详细描述修复的过程。
大意就是用现代装修工艺翻新古建筑,让历史与现实跨越时空交融契合,这是对文物的保护,也是对原主人的尊重。
“我奶奶这个人你不了解,”夏诗诗摇头,捋捋耳边的刘海,反而向郑央陈述利害,“你别看她八十多岁了,头脑清醒得很。这个屋子是她的祖产,我爸爸他们未经她同意就捐赠给国家,她要是闹起来,到那时你们哭都来不及。”
郑央一听,额头都开始冒冷汗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老太太坐在刚才那把红木太师椅上,喝药寻了短见。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先和上级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劝我奶奶离开的事,从长计议,不能硬来。”
夏诗诗笃定地与他对视,心中仿佛已经有了主意。
【2】
老屋里还有一架尚未搬走的老梳妆台。
布满划痕的菱花镜里,映出模模糊糊的美人面。
老的少的,倩影重叠,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奶奶,今天又梳什么发式?”夏诗诗今天为了配合奶奶梳头,特地穿来一套复古的碎花旗袍。
刚才在院中唱歌的时候,她的余光可以看见,郑央站在院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了她好半天。
“那个讨厌的小伙子走了吗?”苏奶奶突然问。
夏诗诗莫名地有些慌乱:“走,走了。”
她想起才与郑央商量好对策,这不是联合外人坑自己人吗?对不起从小疼她的奶奶啊。
苏奶奶看到孙女突然涨红的脸,暗暗一笑,手里已经开始梳头的动作:“那个小伙子,你喜欢他吧。”
“哎哟——”夏诗诗猛然惊到,脑袋一动,给她拔得头发生疼,嘴里赶紧否认,“奶奶,才没有,我还在读书呢。”
奶奶笑而不语。
谁还不是这个年龄过来的呢。
脑中朦朦胧胧出现一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女孩子,倚着门楼的栏杆,纤纤玉指朝路过队伍中一抹黄色身影指去:“妈,你看那么小的解放军——”
哥哥也是解放军,但是他牺牲了,妈妈没有告诉她,造成一旦有解放军经过,她就会在人群里寻寻觅觅,四处张看。
“嗯,那个小伙子,你喜欢他吧?”
“才没有呢,我还在读书。”
姓郑的小伙子年轻,人长得也帅气,为了房子的事锲而不舍,又难说他来回这样折腾,里头没有顺道来看看诗诗的因素?
“奶奶,这个房子,从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诗诗窘迫得赶紧转换话题。
“从前就有几处不好了,没有修。”苏奶奶念叨着,为诗诗扎起了双侧麻花辫,梳头的时候,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人老了欸。
从前都是好好的,手指灵活,做得一手好针线,只是不会做饭。
八十多岁了,只会白水煮菜,对年幼的诗诗来说,吃奶奶做的饭,简直就是灾难。
苏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当地也属于书香世家,她原本也是娇娇柔柔的大小姐养大来着。
做它事尚可,就是不会挑水,劈柴,做饭。
弟弟还小,后来那两年,家里脏的累的活,是小解放军帮忙做的。
“那从前就有几处不好了,不如这回让郑央他们修了算了。”夏诗诗找准机会,吞吞吐吐地试探。
“诗诗,头梳好了。”
她套上最后一条发带,打消了她的念头。
晚上祖孙二人就回了附近租住的房子。
郑央的微信不时进来,询问劝说进度。
得知苏奶奶固执己见,郑央又生一计。
就是让夏诗诗带着苏奶奶去远游,最好玩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到那时只怕文物单位的牌子都挂起来了,既成事实,再好生劝老人家想转。
诗诗发过来撇嘴表情:郑央看不出来你可真坏。
郑央回:我这也是走投无路,你以为我容易,自己一分一分攒老婆本。
诗诗微笑:你有老婆了?你这么能干,她可真幸福。
暗指他二十六岁做了项目负责人。
郑央立即秒回:老婆在哪里?女票都没影儿呢。
诗诗吃吃笑,这时看到苏奶奶洗完澡出来,赶紧把手机按成古风漫画少年屏保。
苏奶奶看破不说破,过来吩咐她帮忙吹头发:“和谁说得这么开心?”
诗诗眼珠子滴溜儿转,立即说:“是我小姨,问我们要不要去她那里玩。”
她小姨在成都,那里吃的玩的多不胜数,想必可以拖住奶奶一段时间。
“你可是糊涂了,”苏奶奶板着脸说,“忘记就要开学了?”
诗诗一听丧了气,恨不得锤死自己,怎么把开学时间也忘了?还不如八十岁的老奶奶头脑清醒呢。
不死心又说:“我开学了谁陪着奶奶呢?奶奶先回北京吧。”
苏奶奶皱了眉,清瘦的手指举起拨弄白发,言语无比坚定:“不去,我守着老屋,哪儿都不去。”
夏诗诗翻了个白眼,第一次在心中默念:老顽固。
总得有个理由吧,只见过不让人拆房子的,没见过不让人帮忙修房子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郑央又撺掇夏诗诗,说动她父母加入劝老太太面对现实的行列。
但就算他们把天说破,老太太仍然不肯松口。
最后夏诗诗父亲苦口婆心地劝:连房子都是国家的了,咱们没资格管人家修不修,再说修好了不是更好?成国家文物永恒流传,苏家曾经出过革命烈士,再加上这件功德,哪还不光宗耀祖?
话未说完,苏奶奶就开骂不孝子,连带着把夏诗诗母亲也骂了一顿,说儿子不孝,家风败坏,全是夏诗诗母亲的过错。
接下来索性每天都去老宅守着。
【3】
工期一直拖延到冬天。
这时想修也没办法了。
那场波及全球的疫情席卷而来,九州大地,没有一处能够幸免。
郑央在这场僵持中完败,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夏诗诗终于答应正式与他交往。
怕配不上夏诗诗,他没日没夜读书充电,想要读个在职研究生。
至少得能听懂她歌词里古诗词的意思吧。
两人的恋情暂时不能公开,因为别说是学历上有差距,家庭背景也悬殊得厉害。
郑央的父母只是小公务员,夏诗诗家却是累世名望。
但苏奶奶成了他们忠实的支持者。
在那些频繁往来劝说老太太松口的日子里,郑央承担了祖孙俩那里一些劳务,主要是搬个大米,扛个纯净水啥的。
更重要的是,老太太有三次犯心脏病,是郑央及时将人送到了医院。
所以郑央算是苏奶奶救命恩人,即使她仍然不松口同意他们施工,但是她用另一种方式表示感谢。
让心爱的小孙女夏诗诗以身相许。
苏奶奶表示,只要人好没残疾,心地善良,肯吃苦,有这三点就够了。
家世什么的都是浮云。
这是她作为名校退休教授的价值观。
这么好的苏奶奶,染上了那种可怕的疫病。
*
“奶奶,我再也不修那个房子了,我辞职,奶奶,你快好起来吧。”
隔着手机视频,郑央看到苏奶奶躺在病床上艰难摆手的样子,难受得想哭。
那些复习考研的书,还是苏奶奶送给他的。
夏诗诗则哭得泣不成声。
郑央与夏诗诗并没有感染。
早在出现疫病的消息传出的时候,苏奶奶就拒绝再与孙女同住,而是把她送到了郑央那里,指导他们用目前最权威的防疫方式做好预防措施。
夏诗诗一度认为,苏奶奶的感染并不是意外。
视频那边,苏奶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年纪大了,各种并发症来势汹汹。
最可怕的是,她拒绝一切治疗,多次自行拔掉氧气管。
用笔写下:省下国家资源,给年轻人。
那几个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医生护士,见者落泪。
他们告诉她,我们的党和政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她听不进去一个字。
没有家属能来这里守护她。
夏苏两家通过手机视频轮番劝说安慰,这次不是劝她同意翻修老宅,而是劝她对抗病魔,她是两个家族的骄傲,也是全部子孙的精神领袖。
曾经的领导,学生和同僚,有的也躺在病床上,更多的是在家里为她加油。
他们谈起她出身书香门第,烈士之家;谈起她思想开明,学术过硬;谈起她温柔善良,桃李满天下。
最佳治疗期终是错过。
老太太微笑着离开了这个人间。
回光返照之际,护士听到她连贯地说了几句话。
“令煊,房子有几处不好了,我等你打胜仗回来,修一修。”
【4】
“令煊,房子有几处不好了,我等你打胜仗回来,修一修。”
之后的无数个日子。
郑央与夏诗诗通过这一孤独的线索,用尽夏苏两家所有的资源,遍及国内国外,五湖四海,寻找答案。
最终他们返回老宅,想从那个故事开始的地方,揭晓一个或许感天动地的秘密。
终于,在那个古老的梳妆台柜子最底层,发现了一纸婚书,仅有寥寥几语。
“徐令煊,苏幼玉,缔结同心,岁月永续。公历一九五零年一月十二日。”
婚约上还记有生辰八字,那一年,他们不过才十八岁。
夏诗诗攥着那张纸,手足冰凉,泪如雨下。
——真的有徐令煊其人。
她爷爷姓夏,与奶奶门当户对,多年来,老夫妇恩爱羡煞旁人,爷爷走的时候,奶奶也是两天两夜水米未进。
徐令煊是谁?
他们去档案馆翻阅县志,走访与奶奶相识的年长亲友,得到的答案,不是查无此人,就是说法不一。
形成一致的是,曾经有个从外地开拔过来的解放军小战士在苏家帮过忙,后来,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去了。
将近70年过去,人们渐渐淡忘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他是生是死,籍贯何处,长相如何,均无可考。
至于这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一纸婚约,更无人知晓。
“幼玉,等我回来,修房子。”
远征之前,没有缠绵情话,亦无恋恋不舍,最后的一句,仅是这一句。
所以,那个房子,只能等他回来修。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他终究没有回来。
奈何以身许党许国,再难许卿。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多少英雄少年,义无反顾,为国捐躯,甚至连名字影像都不曾留下。
光阴弹指,这盛世,终如你所愿。
为这可爱的中国,为这繁华盛世而牺牲的所有爱情,永垂不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