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满心欢喜,跨越千山万水来嫁他。
他许我盛世婚礼,待我如珠似宝。
我七年无子,他闭口不提纳妾,更是因我,甘愿两次被废。
世人都说我是他拼了命才娶到的妻子。
可我却知道,他有温香软玉在怀,幼子承欢膝下。
失望之下,我坐上回到故国的马车。
他却红着眼拦在我面前,“我把她们都杀了,你还能再爱我一次吗?”
1
“王妃,这不是坐胎药,而是避子药啊。”我从民间寻来的大夫惶恐的跪在地上,“草民行医数十年,绝不会看错。”
听到这句话,我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释然。
七年无子,不是因为我不能生,而是人祸。
我痴痴的笑了一声,猛然将桌上的药打翻在地。
这碗坐胎药是阿钰为我求来的。
后宫娘娘多盼子嗣,自然有不外传的秘方。
我幼年落下病根,受不得寒,更难以有孕。
阿钰便进宫,厚着脸向皇后求了这副药方。
宫内的娘娘们都调侃他爱我如命,连这种事都亲力亲为,不顾性命。
我听闻后,难受又心疼。
阿钰向来将我放到第一位。
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从未改变。
我信他就像是信我自己,这碗坐胎药一喝就是数年。
期间,我怨恨自己不能为皇家繁衍子嗣,害他被陛下废储,故而拼了命求医问药。
苦的、脏的、丑的,凡是大夫提到的药材和偏方,不论是什么,我都吃了下去,哪怕吃到呕吐也不曾后悔。
我身上大大小小的针眼也是针灸时留下的痕迹。
听闻护国寺求子甚灵时。
我瞒着他上山,一步一叩首。
只求心诚则灵。
回来时,我念着他,让马车转去东街,买他爱吃的糕点。
意外撞见了寻常的一幕。
他蹲下身子,笑着朝一个我不识的男孩张开怀抱。
紧随于后的女孩嗔道:“阿宝,慢点,别累着你爹爹。”
我认识她。
她是右相的义女,去年出嫁时,皇后还特意让我为她添些嫁妆。
原来她嫁得就是我的夫君。
我却像个小丑一样,被他们蒙在鼓里。
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一家岁月静好。
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宛若外人。
不知不觉,我流了满脸的泪。
七年来,我为了他,自囿于宅院,仰望巴掌大的天空。
可叹竟是一场空。
昔日为我拒旨的少年郎,终究是不在了。
2
回到王府后,我立刻派人去寻了民间的大夫。
一个药方就让萧钰原形毕露。
他骗了我整整七年啊。
当初的海誓山盟,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头来都抵不过一句无嗣吗?
我知他艰难,更知太子没有继承人意味着什么。
七年来,我那么努力的想要为他生儿育女。
最后,他们却告诉我,剥夺我做母亲机会的人是我爱了十余年的夫君。
他与那女子缠绵之时,定是嗤笑我的愚蠢和自作聪明。
我还傻傻的信他,平白挨了那么多针,吃了那么多苦药。
萧钰默默看了七年,从未说过一句不。
我闭上眼睛,强忍住眼里的泪。
我曾以为,我不会步娘亲的后尘,最后才发现,萧钰连我的父皇都比不上。
父皇都能做到一生仅我一女,他却在我嫁他前,就有了孩子。
那男孩瞧着也有七八岁了。
可我和亲南盛不过七年。
我的一生,终究错付了。
3
“黎娘,我买了你爱吃的桃酥,排了好久呢。”萧钰欢欢喜喜的推开房门,却在看到地上跪着的大夫时,骤然止住了声音。
他紧张的看了我好几眼,“你生病了?我去宫内请太医来看看。”
说罢,他立刻转身。
我的事,他向来当作大事。
我一咳嗽,他紧张的请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引得御史弹劾。
为了缓解我的思乡之情,他亲自学了北齐的菜,做给我吃。
他待我至真至诚。
可就是这样爱我的人,还是养了外室,有了孩子。
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他是爱我多一点,还是恨我呢?
恨到看我为了求子折磨自己七年。
“阿钰。”我喊住他,“我害你被废,你从未恨过我吗?”
他愣了愣,立刻来抱住我,“我说过,此后余生,我来陪你,怎会因些许小事就恨你?”
太子之位,东宫之尊,在他眼里只是小事吗?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最后决定信他一次。
那年冬日,如果不是他,我和娘都会死去。
那时的我只是宫里可有可无的公主,他也只是南盛送来的质子。
帮我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白让父皇厌恶他。
可他还是来了,犹如神明一般朝我伸出手。
后来为了娶我这个异国公主,他自请废储。
这样的人,我想信他,起码问一问他。
眼见未必为真,这是夫子一直教我的道理。
“大夫说,我喝的药是避子药。”我轻声道,“你就这么不想让我生下你的孩子吗?”
萧钰身子一颤,抱我抱得更紧了。
他说:“对不起。”
4
那年,天子降下圣旨,欲为他纳妾。
皇后迫不及待的遣人来提点我,“太子不可断嗣。”
我的婢女小桃也劝我,“太子殿下终究要登基,免不得三宫六院。”
只有萧钰一人告诉我,“黎娘,信我。”
他说到做到。
萧钰为我抗旨了。
陛下震怒之下,责了他二十杖。
他忍着杖伤,去后宫求皇后娘娘,求来了一张安胎药药方,以堵住悠悠众口。
彼时,皇后年纪虽大却有孕七个月。
大部分人都信这张药方真的能让我生下孩子。
可是直到皇后生下嫡子,我的肚子都没有任何动静。
朝堂上立刻就有人以我教唆太子抗旨为理由,上书请求废立太子妃。
陛下允了。
只因我父皇过继的堂兄继位后,送来了新的和亲公主。
公主是堂兄的亲妹,扬言只嫁太子萧钰。
废我不过是顺势而为,让我为公主让出太子妃之位。
阿钰很生气,但他又无可奈何。
那天,雨下的很大很大。
他跪在殿外,拒不接旨。
陛下气到摔了无数珍宝,大骂他色令智昏。
阿钰叩首在地,“儿臣此生只娶黎娘一人,绝不后悔。”
陛下咬牙切齿,“哪怕朕再次废了你,你也不悔?”
“是。”阿钰直视天颜,“若是父皇执意如此,那就请父皇先废了儿臣。”
“好好好。”陛下气到无语,最后以他无嗣为由,二次废储。
那位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最后嫁给了陛下,被封做贵妃,荣养在后宫。
皇后诞下的嫡子被立为储君。
阿钰从东宫太子降为安王。
自始至终,他都未苛责我一句。
他说:“黎娘,你受委屈了。”
5
时隔数年,他再度开口。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安王红了眼眶,在我面前落泪,像是个孩子一样无措。
他说,当年为我求药只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为了让陛下安心。
他从未想过皇后会存了害我的心。
连累我多年受苦,他十分对不起我,若是可以,他宁愿代我受这些磋磨。
我的肩膀处渐渐被他的泪打湿了。
他抱着我,身躯微微颤抖,仿佛害怕他一松手,我就会离去。
听到他这般辩解,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我幼年受寒,需要常年吃药修养身子,嫁给萧钰后,调理身子的担子就落到了太医身上。
在皇后赐下所谓的安胎药前,我吃的药一直由宫里的太医负责。
我不曾学过医理。
可我的陪嫁侍女为了更好的照顾我,专门学过一段时间的医理。
她死后,我在她房内发现了一张药方。
只不过我信萧钰,也信他为我寻的太医,从未怀疑过那张药方。
时至今日,我重新将它从我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同拿给大夫看了。
那张药方同样是避子药,只不过药性温和。
可再怎么温和,那也是避子药。
皇后的药方,他不知道,难道他的心腹太医开的药,他也不知道吗?
我盲信了他那么多年,最后却发现他从一开始就背叛我了。
他好像爱我如初,可他从娶我那日就开始算计我。
我这一生,当真是个笑话。
6
我推开他,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泪。
我本该质问他,怒骂他负心。
可话在口边绕了又绕,最终化为一声叹息,“皇后的事,我不怪你。”
他若休弃我,南盛国内,我举目无亲,无立足之地,我的母国北齐,从那年送来和亲公主开始,就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我的家,回不去了。
这就是女子的悲哀吗?
一生飘零,无家无亲,唯仰赖父亲、夫君而有一地暂栖此身。
可当我的父亲舍我时,我的夫君弃我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萧钰忽然握住我的手腕,眼神闪烁,“黎娘,你是不是知晓了什么?”
我仰头看他,萧钰神情专注,满眼皆是我。
我笑了笑,“我不想喝皇后的药了。”
“好。”萧钰答应的毫不迟疑,“她欠你的,我会帮你讨回来。”
我只当这是笑话。
皇后是国母,是太子之母,他如何才能报复皇后?
不过又是一句谎言罢了。
“黎娘,信我。”萧钰低头吻上我的唇,“我此生绝不负你,谁若敢拦在我们之间,我就杀了谁。”
哪怕是他养在外面的那对母子吗?
我一把推开他,“我困了。”
“黎娘。”萧钰苦笑一声,“你不信我。”
他抚上我的眉眼,“你讨厌谁的时候,眉目就会不自觉的皱起,这么多年,一直未变。”
难为他一边和外面的女子调情,一边关心我脸上是何表情。
“我知道你心有疑惑。”萧钰重新将我抱入怀中,“快了,再忍一忍,黎娘。”
忍什么?
忍他瞒着我,灌我避子药?
忍他在外面养人生子?
我从不知道,我的心胸能宽广至此。
“阿钰。”我依偎在他的怀里,“如果你背叛我,我会离开你,死生不复相见。”
大夫早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就退了出去,如今房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萧钰极为认真的应了一句好。
就是当年娶我时一样。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
7
我小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誓无异生之子。
那是父皇许给娘亲的诺言,却在他登基后,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废话。
我的娘啊,曾是宫内最受宠的皇后。
父皇爱她时,金银玉器,华服珍物,变着法送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到头来才发现,昔日的宠爱只是赏娘乖巧懂事。
一句不准纳妾就能让她余生凄惨度日,沦为冷宫里的废妃。
每每听到那句诺言,我都会心疼的抱住娘亲,“父皇那么坏,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年幼的我想不到让娘开心的办法,只觉得没了父皇,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了。
可我从未想到这句话会被深夜到访的陛下听见。
他气得骂我,“苏锦黎,你真是狼心狗肺,你能说出这话,是不是你母后挑唆的?”
他穿着好看又华丽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仙人下凡,却总是做着恶魔才会做的事情。
他强硬的将娘拖进房里,不顾她哭得凄惨。
一鞭又一鞭,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
我被他的侍卫强逼着跪到地上,哭着求他饶过娘亲,磕到脑袋渗血也没能唤醒父皇一丝一毫的怜悯。
侍卫却说,那是天子,不能冒犯。
天子随心所欲,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他既然夜夜痴缠娘亲,为什么不肯放她出去?
为君者一言九鼎,随心所欲,为何守不住一句诺言?
他永远都是那句话,“你母后只要肯认错,依旧是金尊玉贵的皇后。”
可娘有什么错。
她在冷宫里熬了十年,熬到重病缠身,也没能换来父皇赦免的旨意。
8
那天,她将我唤到床前,声若游丝,“锦黎,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哭的泣不成声,“娘,我听话,我好好活着,你也不要死。”
我发了疯似的往外跑,隐隐听到身后传来娘亲微弱的声音,“我错了……锦黎,我的孩儿啊,娘走了,你怎么办?”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拼尽一切闯到御前,哭着求父皇派太医来看娘一眼。
我不是第一次见他。
无数次的夜里,他都偷偷来冷宫瞧阿娘。
那夜之后,父皇说再也不会来看她了。
可他要去看。
他不去看,娘就要死了。
我跪在地上,用我脏兮兮的手抓住父皇的衣袍,脑袋小心的磕在地上,生怕鲜血溅到父皇好看的靴子上,惹他不高兴。
只要陛下能去看一眼,宫里人就能知道他是在意娘的,太医院的太医才肯来看娘。
可是,父皇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他说:“死了也好,省得烦心。”
他派人将我丢回冷宫,封死了大门,任凭我拍门哭喊,不再理会我一句。
听说,他和贵妃夜夜笙歌,宫里欢声笑语不断。
看守我们的奴才见陛下不在乎我娘的生死,对我动辄打骂,送来的都是馊菜馊饭。
我蜷缩在角落里,哭得伤心。
忽然,有人递来手帕,笑得温婉,“殿下莫哭,我会陪着殿下的。”
9
萧钰翻墙而来,怀里揣着好不容易得来的药方。
那是娘亲活命的希望。
他是南盛派来的质子,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只有他父皇临别前赏他的玉佩。
他却用这枚玉佩,换来了几副药方。
“公主殿下,请你好好的活下去。”
他擦去我的眼泪,亲力亲为的照顾母后。
可母后体弱,七日后还是病亡了。
那天,父皇罕见的来了冷宫。
他问我,“你母后认错了吗?”
我跪下答话,“母后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
他疯魔一般的抱住我娘的尸体,又哭又闹,失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气度。
自那以后,我成了北齐最受宠的公主。
我一句撒娇,父皇立刻让萧钰回国。
一别相望,余生本无缘再见。
偏他执拗,亲赴北齐求亲。
那日,恰逢我及笄,父皇让我在宗室子中选一位为太子。
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儿。
娘死后,父皇杀死了后宫所有的妃子,一生无子。
他怕过继来的兄弟不肯好好待我。
他让我选一人,就是为了让未来的皇帝承我的情。
挑来挑去,我选了最合眼缘的靖王世子。
靖王妃很高兴,拉着我说了好些恭维话,又敬了我数杯酒才罢休。
我喝的烦闷,出来透口气的功夫,在御花园遇上了萧钰。
他朝我作揖,“吾倾慕殿下已久,此生不渝,唯愿聘汝为妻,终老一生,不纳一妾,无异生之子。”
年少时的欢喜在这一刻撞进现实。
我脸红心跳,觉得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娘,你在天上看见了吗?锦黎找到托付一生的人了。
他叫萧钰,你也认识。
10
昔日的诺言终究成空。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七年后的萧钰能有一个七岁的孩子。
我乘马车去了他娇养那对母子的别院。
院内种满了梨花,洁白如雪。
他的孩子抱着娘亲撒娇,“爹爹什么时候能再来看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把那个坏女人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