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岁的账房先生1998年腊月，老周家塌了半边灶房。周婶把算盘塞给八岁的女儿春燕：“以后你管账。”泛黄的账本上爬满歪扭的字迹：“腊月初六，欠王屠户猪油三两；腊月十三，李叔家借走药罐押金五毛。”外出赶集的人笑她：“让丫头片子摸钱袋，迟早败光家底。”
春燕蹲在门槛上数钢镚，寒风把鼻涕都冻僵在脸上。她发明了“米粒记账法”：一粒米代表一分钱，装在不同破碗里。有次弟弟偷抓了把米煮粥，她哭着追出二里地，边哭边骂道：“那是要还给刘婶的鸡蛋钱！”
---
二、十二岁的当家人2000年的时候，春燕的爸爸周叔在矿上砸断腿那年，春燕正小升初。班主任来家访，撞见她坐在板凳上给五个债主分钱：“赵伯的医药费先给一半，剩下的等开春卖猪崽。”桌上摊着医院账单、农药收据和她的学费通知单。
她把那张承载着梦想与希望的录取通知书，仔仔细细地叠成了一只精巧的纸船，缓缓地放进了流淌着的河里。随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过头，一脸坚定地跟杂货店老板展开了谈判：“老板，我每天放学后来您这儿帮忙理货，您能不能按小时给我结现钱呀？”
那杂货店的货架高高耸立着，足足比她高出两个头还多。为了能够擦到顶层的灰尘，她每次都得垫上三块砖，才能够得着。
有一回，她在理货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蜂蜜罐，蜂蜜淌得到处都是。她不知所措地舔着沾满蜂蜜、黏糊糊的手指，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哎呀，这下可糟糕了，扣掉工钱我还欠老板六块三呢。”
---
三、十五岁的谈判官村里要修路占周家菜地，春燕攥着《土地法》单挑村干部。她提前半月蹲在乡政府门口，给每个办事员送腌萝卜：“叔，您看看我们这补偿标准对不对？”最后多争回两分宅基地。
周婶坐在调解席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不安和焦虑。春燕赶忙伸出手，紧紧按住母亲颤抖的手，轻声安慰道：“妈，你点头就行。”只见她的裤兜里揣着一个小小的录音机，那是她用辛苦理货挣来的工资买的。
春燕神情专注，逐条认真地核对补偿协议上的每一项条款。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当她们走出调解室的门时，一旁的文书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丫头可真厉害，比律师还难缠。”
春燕没有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她用多争来的钱买了一辆二手三轮。那三轮车虽然有些破旧，但经过她的一番收拾，倒也显得有几分精神。车斗上印着“春燕代购”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从此，她靠着这辆三轮车，载客拉货卖山货，把它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杂货铺。
---
四、十八岁的送别春燕接到深圳电子厂招工单那天，周婶把存折拍在桌上：“这是你管了十年的家底。”三万六千块，有零有整。春燕抽出两千，剩下的塞回母亲枕套：“留着给爸买电动轮椅。”
大巴车发动时，弟妹追着哭喊：“姐！鸡窝钥匙挂灶台了！”她攥着全厂最破的手机，备忘录里记着：“王姐预支工资300，李哥借走身份证押金50。”同乡姑娘笑她：“打工还记账，累不累？”她们不知道，春燕的记账本跟着火车跑了半个中国。
---
五、二十三岁的老板娘春燕的“诚信代购店”开在工业区后街。别人卖假洗发水，她坚持去香港进货。有次台风天蹚水送奶粉，客户硬塞红包，她转身充进对方话费：“说好五十就五十。”
金融危机那年，厂子倒闭潮里她逆势盘下三个铺面。跟房东砍价时，她掏出当年的米粒账本：“按这利率，您多收的押金能买头牛了。”房东看着密密麻麻的米粒，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在灶台数钢镚的小女孩。
---
六、三十岁的反哺春燕把父母接到深圳的那一天，阳光格外灿烂，可周婶的脸上却写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她一走进那豪华的百货商场，就紧紧抱住验钞机，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嘴里念叨着：“这得多少钱啊……这也太吓人了！”
春燕看着母亲这般模样，心中既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她轻轻把母亲的手按在那高科技的指纹锁上，温柔而坚定地说：“妈，现在您是咱家的财务总监啦。”
后来，老家修希望小学的时候，春燕带着她专业的会计团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当年那些曾经笑话她小小年纪就管账的叔伯们，如今都围在她身边，满脸堆笑地喊着“周总”。春燕也不摆架子，微笑着递出自己的名片。这名片的背面，竟然印着她八岁时的账本照片。她感慨地说道：“各位叔伯，说起来还真得谢谢你们当年逼我学算数呢。要不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哪有我的今天呀！”
---
后记：背篓里的星光春燕办公室挂着个破背篓，里面堆满陈年账本。有客户问是不是风水阵，她笑着摇头：“这是我娘的嫁妆，装过猪草也装过全家活路。”
昨夜梦见八岁的自己趴在灶台数米粒，母亲在身后补衣裳。灯忽然亮了，是深圳的霓虹照进梦里。她摸着进口办公桌的纹路，突然明白：母亲给她的不是重担，而是提前预支的翅膀——那些被压弯的童年，终将托着她飞过命运的断崖。
如今周婶仍会偷偷存私房钱，春燕每次发现都假装不知。她知道，母亲还在用最笨的办法教她：日子要细水长流地过，爱要实打实地攒。那些曾被生活压得咯吱响的背篓，原来早装满了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