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会是一篇“公正”的《沙丘》影评，当然，写出作者个人心声的影评，本质上就不可能真的完全公正。但是，要评论电影《沙丘》，对所有看过小说的读者来说，连“尽可能公正”都很难达到。因为考察到这套小说镜像化的悲惨历史，到这部2021年电影被疫情影响的过程，似乎改编《沙丘》，注定踏上悲惨的命运……

但是，我尽管已先在IMAX特别片段试映里，见识过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视野，可是当我真的看到《沙丘》的完整面貌时，我确定，自己完全无法站在一个“非小说读者观众”的立场评论。

如今新版小说《沙丘》已经上市，我能说的就是，在《沙丘》正式于上映前，你还有时间把这本小说读完。这很重要，因为虽然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并没有把电影拍得只有原作读者才看得懂，但是，如果你已经看完小说，那你绝对会得到数倍以上的观影乐趣──没错，这意味着，《沙丘》电影在大银幕上，几乎完美转译了小说的精华。

《沙丘》的死忠书迷，用电影完美转译作中精华

丹尼斯·维伦纽瓦在各个场合都大方承认，自己是这套经典科幻小说的死忠书迷。而一个常年铁粉会如何翻拍自己热爱的小说？丹尼斯·维伦纽瓦证明了他有多铁：他没有照本宣科地以流水帐形式翻拍小说第一集，这部电影的情节顺序，与小说是不一样的──小说开头的“保罗接受高姆刺试验”桥段，并不是电影的开场。

可以说，这是丹尼为了让故事更流畅所做出的选择，也是让小说第一集大约6成内容（约24万字），塞进2个半小时电影长度的唯一方法。而对已经熟读小说的读者来说，这种改编更会给他们带来惊喜。

但是，调动篇章顺序算不上什么真铁粉，丹尼斯·维伦纽瓦证明自己够宅的方法，很简单。想想在《沙丘》小说推出的56年来，被改编成一部电影、两部影集、五款单机游戏。而电影只被改编过一次，这部《沙丘》还被导演大卫·林奇视为耻辱；另一方面法国邪典鬼才导演亚历山大·尤杜洛斯基，与超现实主义美术大师、曾设计《异形》怪物设定的H·R·吉格尔、加上漫画大师墨比斯（Mœbius）合作，最后却还是搞不出一部让电影公司看得懂的《沙丘》电影。可以说，《沙丘》至今仍然没有被成功改编过电影。

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热情的小说读者会怎么想？别忘了，全六本的《沙丘》系列小说，是一套会让人沉浸并上瘾的数十万年宇宙史诗。被小说带往银河边疆沙漠星球脱不了身的忠实读者，当然会在内心里描绘出自己专属的沙丘宇宙。他们会有自己想象的亚崔迪家族制服、自己想象的哈肯能男爵N百层赘肉、自己想象的扑翼机、与自己想象的荃妮微笑。

这些内心的《沙丘》绘图是个人化的、私密的、独树一格的，它甚至不会与普世解释相同──反正56年来只有一部失败的可视化版本，谁能说谁想的更正确呢？

而丹尼斯·维伦纽瓦证明自己真的是资深老宅的方式，就是推出一整套完整的沙丘世界。我们在《沙丘》里看到的沙漠星球厄拉科斯，跟各位资深读者的想象应该有很大的不同。你能看到丹尼极简化的风格，从《银翼杀手2049》慢慢爬进了《沙丘》──厄拉科斯的主建筑区设计，非常有《银翼杀手2049》里戴克独居的沙漠废弃基地风味。还有椭圆柱状的巨型星舰、倒梯形体的亚崔迪家族船舰、乃至杰西卡宠妃身上的首饰、古朴却有超强杀伤力的晶刃匕等等，你在《沙丘》里见到的万事万物，全充满着丹尼的冷冽疏离个人品味。

揉合科幻、奇幻与刀剑等元素，就连“情绪”都完整移植

要知道能让整个宇宙的所有事物，都维持一贯的风格，在《沙丘》里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沙丘》是一个有长途旅行星舰的科幻世界；但这个世界里有女巫、有幻术、并且遵循着皇帝统御大贵族们的阶级制度，你可以说《沙丘》是一个奇幻世界；同时在这个有魔法有星舰的科幻奇幻世界里，军人们配备着覆盖全身的防护盾，却不是端着离子步枪互射，而是以刀剑对战──因为高速子弹会被防护盾挡住，刀剑才能刺穿防护力场。

可以说，《沙丘》小说系列揉合了科幻、奇幻与刀剑元素的混乱风格，这在镜像化的过程中，很容易带来灾难──亚历山大·尤杜洛斯基设计的星舰，外表竟然还有鲜艳的方格设计。但是，丹尼斯·维伦纽瓦办到了，他让整部电影的不同族群，各自拥有符合自身地位、生态与品味的设计原则。例如治军严明的亚崔迪家，没有太多雍容华贵的调性，而多是干净朴实的极简风格；靠沙丘星发大财的哈肯能家族，则以黝黑脏污的调性，呈现他们暴虐无情的本色。这些不同的设计巧妙地嵌合在一起，造成视觉上的平衡。

不过，这只是《沙丘》视觉上的震撼，《沙丘》电影的精彩，在于丹尼对书中许多形而上的描述，拥有自己个人的洞见，并藉由执导手法，转化为未必是其他读者会认同、但绝对能理解他对小说观感的方式。

最好的例子，是在描述保罗亚崔迪的幻象时──与父亲一起来到沙漠星球厄拉科斯的保罗，接触了这个星球上的名产“香料”，因此开启或增强了隐藏在他身上的超能力。这些能力其中之一，就是保罗能够看到过去与未来的所有可能性……这不止是“未来视”，而是“平行世界视”了。

要怎么呈现保罗这种特殊能力？让他站在一条发光灯线，然后看着许多跑马灯画面从他身边流逝？这种作法好像每个人敲敲脑袋都能想到，但丹尼的作法不是这样。他在《沙丘》里的设计，不但成功表现了这种超能力，更棒的是，他也呈现了保罗因这种能力而产生的迷惑、倦怠……以及感伤。

这是《沙丘》最完美之处，在于丹尼不单单复刻了一个构架完整的外星世界，同时，他也将小说里各个角色的“情绪”都完整移植，而这是林区版《沙丘》最失败之处──你可以看到当年由凯尔麦克拉兰饰演的保罗，他饰演的保罗俊美异常，但整部电影里却没有太多的情绪，常常呆若木鸡。但是，这种问题在2021年版的《沙丘》里，不会出现。

铁面无私的葛尼、热情奔放的邓肯、忧心忡忡的杰西卡、与身负重任勇于承受的雷托，这些令万千读者热爱的亚崔迪一族，在这部电影里全都化为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而他们令人敬爱的那些性格特质，也被完完全全地搬上大银幕──丹尼甚至让他们变得更令人喜爱。

由杰森·莫玛饰演的邓肯，没有小说里那么优雅，却更为忠心、更为沉稳；老板着面孔的葛尼，其实在电影里笑的次数比小说多很多了，但是这并不是魔改，反倒令观众更能感受他与弟兄之间的情谊、以及对保罗的爱护之情。

最重要的是，这些围绕在年轻保罗身边的“大人”，在电影里可以明显看出，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在爱着这个亚崔迪未来的希望。保罗与大哥哥似的邓肯，会热情拥抱转圈圈、会互相打闹开玩笑；邻居伯伯似的葛尼，会严厉教训不成熟的保罗，但当这个孩子表现优异，他也决不吝啬在众人面前热情夸奖少主；而身为一族之长的雷托公爵，不会权威地逼迫保罗接下家业，而是温柔地告诉他，父亲希望他能勇敢承担责任，但即便力有未逮，保罗仍然永远是他的儿子──这是电影胜于小说的完美改编，绝对令观众动容。

神来之笔般精巧改编和创新

有光明，就有黑暗，在描述野心勃勃的哈肯能一族时，《沙丘》竟然采用了恐怖电影的手法，将《沙丘》里浮夸荒谬的哈肯能男爵，彻底剥除他身上那些花俏惹笑的部分，给他一个模糊难辨的幽暗形象。许多男爵出现的桥段里，镜头甚至没有直接给男爵一个特写，而是以失焦的方式，将男爵化为一团阴森的影子，配上史戴伦史柯斯嘉阴冷的口白，现在，哈肯能男爵不再只是一团“会飞的肥肉”（《沙丘》就是这样演的），而是见尾不见首的阴湿黑毒蛇。

《沙丘》还有许多改编，是神来之笔的精巧，例如你能听到张震与蒂莫西·柴勒梅德竟然用普通话对话，而且完全合情合理；你能听到真正充满“说服力”的心控大法“魅声”；你能看到更像样的短刀对决；以及飞行载具的细部机构设计：扑翼机在这部电影里大活跃。

这部电影不只有精彩的改编，还有创新，而汉斯·季默的配乐，是这部电影能够磅礡、或者能够吓人的主因之一。季默对人声吟唱、极简主义与民族风格的热爱，在这次进行了实验性的转变，〈保罗之梦〉一曲，在电影里保罗逐步觉醒的时间点，不断地出现，在观众潜意识里不断埋下暗示，当你一听到那高昂的女声吟唱，你就知道，保罗又看到某种神秘的天启了。

在阅读《沙丘》小说时，我们没有任何配乐辅助，但是汉斯·季默填补了这个空白，他优秀的配乐，也让电影拥有了另一个超越原著的优势。

但是，《沙丘》最重要的一点，可能也是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它如果真的能够满足原著书迷的各种沙丘想象。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真的从未看过小说的观众，能够看得懂这一次的《沙丘》吗？关于这点，我持非常保守的态度。因为，《沙丘》尽管确实有条有理地叙述故事，让没看过小说的观众，也能根据剧情前后安排，慢慢理解这个故事的内涵。但是，同时也有许多桥段，《沙丘》没有停下来考虑观众是不是能够理解“大家族”指的是什么？重复出现的“奎萨兹哈德拉赫”是什么？为什么“贝尼洁瑟瑞德”让人人闻之色变？

“终于”成功改编为电影

也许可以这样说，电影《沙丘》的制作目的，是为了拍出一部50年来没人能拍得成的《沙丘》、是为了拍出一部能完整呈现小说精华的电影。而不是为了让更多观众认识《沙丘》、于是在戏院里谆谆教诲入门读者的电影。

小说《沙丘》第一本是多达700页的巨大怪物，也许与其讨好陌生观众，不如满足这些年来始终忘不了沙丘之美的老铁粉们，更为重要。相对的，我已经无法站在对原著陌生的新观众角度评断这部电影──因为《沙丘》已经彻底征服了重复看过N遍小说的我。

我希望各位都能先读完这本磅礡小说，因为事实证明，这么多年来，这个系列能掳获一群全球忠诚粉丝群，绝对不是因为《沙丘》这样的电影，而是小说本身的魅力使然。

《沙丘》影响了《星球大战》、影响了宫崎骏的《风之谷》、以及万千混搭奇幻宫廷风格与科幻风格的跨类型小说。如今，它也拥有了一部属于自己的改编电影，而这次，《沙丘》小说真的能自豪地说，终于有电影把它给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