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女的尖叫声中醒来时,我旁边躺着邻国使者的尸体。
可是当时我才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养小公主竟然能谋杀人高马大的使者。
邻国表示:丢脸,秘不发丧吧。
本朝抱歉:为表歉意,我把公主给你们送过去,任凭处置。
(一)
车队抵达南楚的那一天,天色将晚。
护送我来的将军说先在客栈休息一夜,明早入宫觐见南楚皇帝。
半夜,窗户却被人撬开,满满的月光洒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黑衣小贼。
屋外全是守卫,他是怎么进来的?
小贼双手环抱,站在我床前:「你就是那个杀了使臣的北朝公主?」
我双手拽着被子,不敢吭声。
这小贼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贼,说话也不知道压低声音:「你是会妖术吗?」
我:装睡。
他又问:「你是被拉出来顶罪的吗?」
我:装睡。
他戳穿我:「你那手拽得这样死,谁看了不知道你在装睡。」
我心想完了。
屋外的守卫发现不对劲,敲门问我。
小贼见情况不妙,跳窗逃走,扔下一句话:「你可别害我皇兄。」
见他已经走了,我连忙吩咐守卫多派点人手,把窗户那边也守上。
幸好,不是来杀我的。
(二)
南楚的皇帝才刚登基,就遇上我这个大麻烦。
北朝就两位公主,一位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宋清溪,另一位便是我。
原定来和亲的是长我八岁的嫡公主,奈何出了这档子事儿,只得把我送来以示睦邻友好。
大殿上,我朝的使臣低三下四地道歉,言语之间透露着我朝想与南楚交好,使臣一事莫要被奸人利用,此时开战对两国都是极大的损害。
随后引了我出来。
「北朝鸢然,叩见南楚皇帝。」我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皇帝都比快比两个我大了,不会真要我嫁给他吧?
「朕可不当禽兽。」南楚皇帝连连拒绝,思索了半天,给我安排了祁王伴读的差事儿。
(三)
北朝多雪,只有短暂的一两个月能见到些许绿色,下雪的季节全是白,雪融过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南楚的皇宫里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好一番姹紫嫣红的景象。
「你不是会说话吗?」小贼沈临渊此时嘴上叼着根草,手上还拿着太师说明日要检查的功课。
我就知道祁王伴读不是个好差事。
昨晚他说皇兄二字时,我就隐隐猜到那小贼的身份不一般,没想到竟然要当他的伴读。
我装傻:「那晚我睡着了。」
话一说出去我就后悔了……
他笑:「睡着了好啊。」
我解释:「我不会妖术,也不会害你皇兄。」
他又问:「那你是被拉出来顶罪的?」
「我不知道。」我酝酿了几滴眼泪出来。
希望他能看在我身世悲惨的份儿上,对我好一点。
可是,并不。
(四)
沈临渊说要带我去放纸鸢,鸢然的鸢。
「南楚的纸鸢跟我们的不大一样。」我觉得新奇。
北朝的纸鸢就是纸裁成的,绘上几个花样。
眼前这纸鸢却像一个巨大的笼子,上面胡乱着我的小像,下面烧着一团火。
他邪魅一笑:「试试就知道了。」
我不满:「你这小像画得极丑。」
他道:「不要在意细节。」
说罢,给我套上好粗一根绳子,紧紧锁住我。
我疑惑:「套这么紧干嘛?」
他解释:「怕纸鸢飞走了。」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那纸鸢渐渐升高,越升越高。
我感觉有点拉不住它:「你快帮我解开,我要被拖走了。」
沈临渊笑得直不起身子:「你就去天上飞一飞。」
我顿悟。
放的是鸢然的鸢。
我才是那个纸鸢……
北朝鸢然公主卒。
(五)
某日读到《荆轲刺秦》。
沈临渊递了一把刀给我:「来,刺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无理的需求。
我当然要满足他。
鸢然逐祁王,祁王还柱而走。
他惊道:「你来真的啊?」
我进,他退。
我在他面前就像兔子咬猎狗。
还是只刚吃了满肚子草的草包兔子。
刺不到,我累了,把刀往地上一扔,楚楚可怜道:「人家不要来了。」
沈临渊见状过来,挑衅道:「还得练啊。」
说时迟那时快,趁他一个不注意,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得意地笑:「小心美人计。」
南楚祁王殿下卒。
(六)
跟着皇上外出狩猎。
沈临渊特地向皇上请旨把我也带去。
到了猎场。
沈临渊把我拎上马。
我拼命挣脱,猎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命都丢在这里。
谁知道他又怀了什么歹意,我才不去。
他落寞:「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高超的打猎技术。」
我愧疚:「那我站在边上看你吧。」
他欣然:「那你站在那处高地,本王给你逮只你喜欢的兔子回来烤着吃。」
……我喜欢的是活的。
不幸的是,我还没站上那个高地,就掉进了一个陷阱,吃了满嘴的泥。
沈临渊骑在马上大笑:「叫你不跟我来。」
可恶,他预判了我的预判。
鸢然被捕。
(七)
太师每日都要查我们的功课。
沈临渊次次都不写,企图嫁祸于我。
太师懂,罚祁王。
某日,我没写,具体原因贪玩给忘了。
破天荒地,沈临渊居然写了。
我悄悄拿过来,装作是我自己的。
他不服,告太师:「宋鸢然抢我的功课!」
太师不信:「殿下的把戏是一天比一天多。」
他上诉:「太师你仔细辨别字迹。」
太师眼花,看不清,只觉得乱七八糟:「确实不像公主的字迹。」
我委屈:「鸢然近日感染了风寒,昨日躺在床上做的功课。」
太师恍然大悟:「差点被殿下骗了!」
罚祁王。
(八)
这苦差事一干就是八年。
好在我的亲皇兄时时给我来信,聊以慰藉。
问:鸢鸢在异国可好,兄甚念,望安。
回:三哥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就是祁王处处同我作对。皇兄可要时时注意自己身边的人,要格外警惕才好。
问:兄曾与祁王同游,此人路见弱小皆相助,想必本性不坏,愿妹处处忍让,不可招惹是非。兄安,妹勿念。
回:三哥我知道了。
问:鸢鸢近来好吗?兄知鸢鸢向来报喜不报忧,愿吾妹平安长大。
回:三哥我真的很好,皇后娘娘宫里的吃食格外好吃,我常去。现在已经能跟祁王掰扯得不分上下了,三哥也要时时保重身体。
(九)
我的亲皇兄已经三天没有来信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忧郁道:「我有一个秘密。」
沈临渊把我头按下来,看着我:「其实你是猪妖变的?」
我摇摇头:「我肩负了血海深仇。」
北朝来的信上写道:南楚的英年才俊颇多,望皇上为鸢然公主择一良婿。
不让我回去,我就偏要回去。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说道:「我要回去复仇!」
他赶紧捂住我的嘴:「你这口号倒是喊得响亮,生怕别人不知道。」
我神神秘秘地把沈临渊拉到一旁的小树林:「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被送到北朝来吗?」
「不是你杀了南楚的使臣吗?」
「那是表面上!」
「我当然知道那是表面上,不仅是我,全南楚的人应该都知道。」
我思索了一下,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拉出来当替罪羊吗?」
他摆了摆手:「你们南楚皇室的阴谋诡计,我们北朝又不方便多过问。」
也是,只要推出个人来,无论如何荒唐,南楚都得把这场戏演下去。
更何况,我确确实实是看起来最像凶手的那一个,除了我只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公主以外。
「好像,确实暗藏玄机。」
沈临渊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头:「你才知道啊。」
「你干嘛敲我这么痛!」
脑子里乱成麻的思绪好不容易有点开始理顺了,这下又给我敲散了。
(十)
我生辰那日,皇后娘娘宫里做了长寿面,派了宫女叫我去。
皇后娘娘向来待我极好,有一次把我拉到她的被窝里面悄悄跟我说:「多亏你搅黄了北朝和南楚的联姻,我才顺利上位。」
罢了,又给我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我宫里有,你随便拿!」
到坤宁宫的时候,沈临渊居然早就候在殿内。
以往生辰都有母妃亲手给我做长寿面,到了南楚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
我大口大口地吸着面条,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皇后娘娘脸上竟然显出慈祥的目光。
「娘娘,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是面条挂在我脸上了吗?
她轻抚我的头:「鸢然,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话中好像有深意。
但是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隐隐觉得不安,面条也不香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临渊打断我快速思考的脑子:「快吃你的面,一会儿坨了。」
「你这么凶干嘛!今天是我的生辰,就不能好好对我吗?」
皇后娘娘向来都是维护我:「临渊,多大人了还小孩子心性。」
沈临渊朝我做了个鬼脸,我作势要拿筷子扔他。
他赶紧溜到皇后娘娘身后去。
我告状:「娘娘你看他!」
「我帮你狠狠打他几下。」
在我的笑声中,混杂着沈临渊的哀号。
从坤宁宫出来,沈临渊送我一道回去。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刚刚皇后娘娘在,我不想破坏温馨祥和的氛围。
沈临渊从旁边的草丛里,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你也不傻啊。」
「我本来就是天生一颗七巧玲珑心。」
他转过头来,收起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宸妃娘娘薨了。」
母妃?薨了?
「不可能,母妃说了要等我回去的。」我不相信。
「服了一杯毒酒,自尽而亡。」
「你别说了!」
我捂着自己的耳朵,只要我不听,这件事就不是真的。
沈临渊扶着我的肩膀,迫使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宋鸢然,你该长大了。」
当初我为何被污蔑送来南楚?
皇兄为何许久都不曾来信?
母妃又为何自尽在宫里?
我以为我不去想,就可以当做没有这些事。
宋鸢然,你确确实实该去面对了。
我关在宫里狠狠哭上了好几天。
终于被沈临渊从床上拖下去,扔给我一面铜镜。
「看看你现在肿成猪头的样子。」
在镜子里面映射出的自己,眼、嘴、鼻全是红彤彤的一片。
「沈临渊,我要复仇。」
「复仇、复仇。回北朝,我和你去。」
(十一)
南楚给北朝回信:鸢然公主惊才绝艳,全南楚竟无一人可以与之相匹,遂派人护送公主回北朝。
北朝: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南楚:公主已经在路上了。
来时哀戚,走时也不见得有多好。
一路走来,相当不太平。
经历了十一次盗贼劫财、十五次突发暴雨、还有二十一次刺杀。
我悄悄问沈临渊:「带这么多金银珠宝干嘛啊?那不是招摇过市嘛。」
「伪装成富商,护你安全。」
有一次格外惊险,眼见着那刺客的剑就要刺破我的胸膛。
沈临渊从天而降,把那剑挑开,直接捅向刺客,顿时鲜血直流。
兵荒马乱之中,他竟然还用手把我的眼睛捂住。
刹那间,红鸾星动。
越往北朝走,气候越是寒冷。
我坐在马车里,裹着厚厚的被子。
外面是寒风烈烈,风卷着雪阵阵涌过来。
骑马的将士更是脸上都挂着冰碴子,雪天路滑,又不敢加快脚步。
我好像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才安全抵达。
「儿臣,叩见父王。」
北朝估计许多人都不愿意我回来,毕竟当年都说我是妖星,损国运。
父王的头发已全白,看不到一点黑丝:「罢了罢了,回来……就回来吧。」
短短几个字,说得异常艰难。
我预想过所有人,都没想过竟然是父王不愿我回来。
我从小就是不受宠的公主,是出了事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沈临渊是作为使臣的身份护送我回北朝的,我入宫后,再想见他就是难上加难了。
「必要时候,你就去找我三哥,他定会帮你。」
我怕他也像当年的使臣一般……
「你三哥,早就被软禁了,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难怪我许久收不到三哥的信。」
「就是为了你回宫的事。」
我已经想象到,我三哥为了让自己的亲妹妹回朝的据理力争和父王的冷酷无情了。
「沈临渊。」我突然很害怕他也离开我,「你要时刻警惕,北朝不比你们南楚。」
他不吭声,任凭雪风往他脸上刮:「这句话留给你自己。」
末了,又说道:「等我来接你。」
(十二)
北朝和南楚有一个共同的好处,皇后娘娘对我都是极好的。
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她拉着我看了又看:「当年,你走时,才那么小一点。」
皇后表示很感谢我,因为有我,才让她的女儿在自己身边多待了这么多年,现在嫁了个权势滔天的将军,甜蜜美满。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我走时,皇后娘娘吩咐人给我装了一大盒子吃食,让我带回去当宵夜。
我不愿意回自己宫里,一个人呆着时,对母妃的思念就会无止境地涌上心头。
我在御花园闲逛,一会喂喂鱼,一会摆弄花草。
不知怎地,就被一个麻袋套到了御花园背后的小道上去。
我以为我的小命今日就要呜呼了拼命挣扎。
「别闹,是我。」
沈临渊?
他帮我把麻袋一扯,露出我的脑袋。
终于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我都要被闷死了。
「你怎么进来了?」
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死罪。
咦,沈临渊旁边那位,怎么眼泪盈盈地看着我?
「三哥?」
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鸢鸢。」三哥颤抖着拉住我的手。
我扑在三哥怀里低声抽泣。
沈临渊见我们二人的情绪收不住,只好出声打断:「此地不宜久留,先说正事。」
三哥拍了拍我的背,说道:「父王这几日身体状况堪忧,太医说时日不多。老四那边蠢蠢欲动,若是有一日宫变,我会派人去宫里接你。」
说罢,拿出一个腰牌给我。
这几日来,我时时留意宫内的情况。
那日听见两个小太监说,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夺位之战怕是不远了。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四皇子是皇后所出,前面两位皇子都死于后宫的勾心斗角之中。
如今四皇子和我三哥,一个占嫡子,一个占长子。
皆是争夺皇位的大热人选。
我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三哥可要好好保重。」
(十三)
变故来得太快,压得人反应不过来。
父王宫里来人急匆匆地请我过去。
我到时,父王躺在床榻上,呼吸有一搭没一搭,呼出一口气,生怕他吸不进去下一口气。
此情此景,无论父王以前对我是如何冷漠,心中的悲痛也叫人喘不过气。
我扑过去,哭喊道:「父王——」
父王听见我的哭声,费力地睁开眼睛:「我的鸢儿……」
「父王,我在。」
父王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我连忙抓住。
「父王无能,保不住你母妃,也保不住你……」
「没有,父王,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王。」
「原以为,只要漠不关心,就能让你在宫里平安长大,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的鸢儿。」
「我在南楚的日子过得很好,父王,你看看,我都胖了,比小时候是不是胖上许多。」
父王挣扎着想要抚摸我,手悬到了半空却始终抬不上来,我连忙贴过去。
父王扯出来一个笑容:「鸢儿从小就懂事,跟你母妃一个性子。」
「都是父王教导得好。」我哭着笑,定是相当难看。
「鸢儿,你别怪父王,当皇帝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你母妃乃我此生挚爱……」
说罢,浑身的生气瞬间被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