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柳条儿刚抽新芽,槐树镇集市上飘起槐花香。张寡妇家的豆腐摊前围满了人,都伸长脖子看她闺女秀莲剁豆花。十八岁的姑娘抡起菜刀像耍杂技,刀刃翻飞间青豆成泥,手腕上银镯子叮当作响。
"咣当"一声铜锣开道,人群"哗啦"闪开条道。高头大马上坐着贾家阔少贾三,貂裘马鞭镶金线,活脱《水浒传》里西门庆转世。他盯着秀莲腕子上的银镯直嘬牙花子,那镯子是他去年调戏刘铁匠媳妇时扯断的,今儿竟套在这村姑手上。
"小娘子手真巧。"贾三甩着马鞭尖儿挑开秀莲衣襟,"这银镯配美人,不如跟爷回府配金钗?"
秀莲抄起豆腐拍子就甩,热豆浆溅了贾三满脸。围观的老婆子们捂嘴直乐,这泼辣劲比当年潘金莲斗西门庆还解气。贾三抹着脸上豆渣狞笑:"爷就喜欢你这种带刺的玫瑰,等着八抬大轿来娶!"
月上柳梢头,秀莲她爹在油灯下编竹篓。老张头咳得肺叶子都要出来,偏生把闺女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咱家八代贫农,高攀不起镇上的爷。"
"爹您甭愁。"秀莲往灶膛添柴火,"明儿我去找王半仙。"
王半仙的卦摊支在城隍庙后头,破幡上"铁口直断"四个字被烟熏得乌黑。秀莲刚蹲下,老头突然把铜钱撒了一地:"哎哟喂,姑娘这命格贵不可言!只是……"他摸着山羊胡压低嗓子,"红鸾星动却带煞,怕要应了《金瓶梅》里那出戏哟。"
秀莲脸腾地红了,把最后一文钱拍在桌上:"老神仙指条明路。"
"往西三十里清风观,找玄机道长。"王半仙突然神秘兮兮,"他手里有《水浒传》里鲁智深使过的禅杖,专克淫邪之物。"

清明雨绵绵,秀莲踩着泥泞往清风观去。半山腰遇见个跛脚道士,破道袍沾满草籽,倒骑青牛看书。书页上赫然画着武松打虎的图,朱砂批注密密麻麻。
"这位道长……"秀莲刚开口,道士头也不抬:"知道知道,贾家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忽然翻身下牛,露出腰间铜镜,镜钮竟雕着潘金莲的绣花鞋。
秀莲倒退三步:"您……您是?"
"贫道法号玄机,当年在景阳冈替武松捡过哨棒。"老道把铜镜往她怀里一塞,"这照妖镜能显原形,只是……"他突然剧烈咳嗽,袖中掉出半截金钗,钗头凤凰珠翠都磨秃了。
贾府这几日闹得鸡飞狗跳。贾三后脖颈起了一片红斑,痒得整夜抓挠,指甲缝里竟抠出绿莹莹的黏液。请来的郎中摇着头直叹气:"怕是沾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贾老爷气得摔茶碗:"把那村姑给我抢来!"
家丁们乌压压往槐树镇去时,秀莲正在井台边洗衣裳。玄机道长不知从哪钻出来,往她衣兜里塞了包雄黄粉:"记住,洒在门槛上。"说完骑着青牛往东去了,牛蹄印子里钻出几株紫花地丁,晃眼得像《西游记》里妖怪的毒圈。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到了村口,八抬大轿里突然传出贾三的惨叫。轿帘掀开,新郎官满脸青紫,脖子上盘着条赤链蛇,蛇尾还系着秀莲的银镯子。
"妖怪啊!"家丁们四散奔逃。贾三翻滚着往井台爬,秀莲抄起洗衣棒槌就砸。蛇头应声而断,里头滚出个鸡蛋大的蛤蟆,肚皮上赫然画着王半仙的铜钱卦。
"好个偷梁换柱的妖精!"玄机道长不知啥时又回来了,铜镜照住蛤蟆,"贾少爷前日吃的醉虾里,怕是掺了癞蛤蟆籽吧?"
贾三突然人立而起,喉咙里发出"呱呱"怪叫。秀莲这才想起,三日前王半仙给她看过手相,说生命线末端有个蛤蟆痦子。
槐树镇老槐树突然半夜开花,香气勾得全镇人做梦。秀莲梦见个穿红裙的古装女子,在井边唱"冤有头债有主",手腕银镯叮当作响。玄机道长在梦里递给她半截金钗,钗头凤凰含着颗夜明珠。
"那是贾家欠我的聘礼。"古装女子突然变成秀莲的脸,"当年他们用毒酒害我,如今该还账了。"
秀莲惊醒时,窗外月色正明。老张头的咳嗽声突然停了,床头多出个檀木匣,里头半截金钗与她梦里的一般无二。匣底还有张泛黄的纸,写着《水浒传》里西门庆的生辰八字,只是年岁改成了贾三的。
玄机道长在城隍庙摆起法坛,铜镜里照出贾家祖坟冒青烟。秀莲攥着金钗躲在槐树后头,看见王半仙往法坛撒了把黄豆,嘴里念念有词:"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城隍庙前的槐树枝桠突然无风自动,树影在地上投出斑驳的人形。秀莲攥着金钗的手直抖,那钗头凤凰的眼睛像是活过来般,映出贾家大院地窖里堆积的金银财宝——正是去年刘铁匠媳妇投井后,镇上失踪的十五口箱笼。
"贾老爷。"秀莲嗓子眼里像堵着棉絮,"您家祖传的《金瓶梅》画册,可还收在紫檀木箱底?"
这话一出,贾老爷脸上的横肉突突直跳。三十年前他爹强占李员外家小姐,为掩人耳目在喜床上放的就是这本春宫图册。更骇人的是,当年李小姐上吊的房梁上,至今还刻着"贾"字朱砂印。
玄机道长突然将铜镜对准贾三,镜中映出的哪里是纨绔子弟,分明是只癞蛤蟆精披着人皮!那精怪后颈的红斑开始蠕动,竟生出密密麻麻的蹼爪,指甲缝里滴落的黏液腐蚀了青砖。
"当年李小姐咽气前,把血抹在贾家祖宗牌位上。"王半仙抖开泛黄的书页,正是贾家祠堂失传多年的族谱,每页都夹着女人发丝,"这些冤魂等了几十年,就等着今儿讨债呢。"
子夜时分,槐树镇所有水井突然沸腾。贾家大院地底传出女人哭声,青砖缝里渗出腥臭黑水。贾三在绣楼上撞得头破血流,嘴里喊着:"不是我!是爹让我灌的哑药!"
原来七十年前,贾家老祖宗曾因强抢民女被鲁智深式的游侠打断腿。那女子临死前用发簪刻下血书,将冤情封在祠堂石砖里。如今被秀莲的金钗引动,前世今生怨气贯通,化作赤链蛇精来索命。
"快看那月亮!"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只见血红的圆月上,赫然映出李小姐悬梁的身影,白绫上垂着贾家传家的翡翠步摇。贾老爷扑通跪地,裤裆里淌出黄汤子,怀里掉出半块带牙印的金锁——正是当年李小姐的贴身之物。
玄机道长挥动禅杖,杖头突然绽开九朵莲花,将贾三虚空中钉住。那癞蛤蟆精现出原形,肚腹上竟长着张人脸,眉眼与贾老爷年轻时一般无二。王半仙掏出照妖镜,镜面闪过无数字画,全是这些年贾家作恶的罪证。

"且慢!"秀莲突然横身挡在禅杖前,"道长可记得《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些被救的弱女子,后来可曾真正安生?"
这话问得老道一怔。月光下,秀莲腕上的银镯突然碎裂,掉出张泛黄的契纸——正是贾家强占张寡妇豆腐摊的文书。契纸背面写着细小的字:"若得雪冤,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日晒……"
地底突然传来闷响,李小姐的冤魂从水井涌出,化作漫天流萤。玄机道长长叹一声,将禅杖插入地面:"罢了,今日且留他狗命。但贾家三代内,必出败家之相。"
东方既白时,贾家大院燃起熊熊大火。贾三在火中疯笑,身上爬满赤链蛇,每条蛇头都长着李小姐的脸。贾老爷冲进火场抢金钗,却被房梁砸断了腿,那截带牙印的金锁,正卡在他喉咙口。
槐树抽新芽那年,张寡妇的豆腐摊挂起了新招牌,匾额上"李记"二字苍劲有力。秀莲成亲那日,送嫁的队伍里多了个跛脚道士,驴背上驮着半箱《水浒传》抄本。
"这书页里夹着李小姐的冤状。"玄机道长将书箱留给新女婿,"当年贾家老祖宗中的那一杖,该着落在你们孩子辈身上了。"
二十年后,槐树镇果然出了桩奇事。贾家仅剩的独苗,非但败光了家业,还成天抱着半截金钗念叨:"银镯换金钗,冤魂索命来……"有人看见他后颈红斑发作时,竟用指甲在地上抠出"李"字。
而秀莲的儿子考中秀才那日,城隍庙的槐树突然开花,花蕊里躺着本小册子,封皮写着《新水浒传》,开篇便是"张寡妇智斗贾衙内"。王半仙的卦摊旁,多了个说书人,醒木一拍:"列位看官,这善恶轮回啊,可比《西游记》里的紧箍咒还灵验……"

如今槐树镇的孩子们,总爱聚在老槐树下听古。说书人讲到精彩处,树影里仿佛还能看见银镯闪光,赤链蛇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那些个婆子们总念叨:"当年秀莲姑娘甩豆浆的泼辣劲,比潘金莲斗西门庆还解气呢!"
可她们不知道,每当这时,槐树洞里就会传出细微的咳嗽声,像极了当年编竹篓的老张头。树身上那道焦黑的禅杖印,每逢清明便渗出琥珀色的树脂,闻起来像雄黄酒,尝起来似槐花蜜。
故事里的大善大恶,终是化作了滋养后人的养分。就像《聊斋》里那些个狐仙报恩,说到底,还不都是人心里的那杆秤在作怪?槐树镇的老人们常说,这世道啊,缺的不是降妖的禅杖,而是照心的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