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上苍的特意安排,四川盆地成为适宜人类生存的米粮仓。而由岷江和沱江合力造就的成都平原,因为土地肥沃和物产丰富,被称为“天府之国”,永丰村所属的眉山,便是这天府之国的腹心地带。前面提到的各种各样的蔬菜,被聪明的当地人制作成泡菜,眉山成了中国“泡菜之都”。
四川是中国的泡菜大省。眉山,以一市之力,包揽了全国泡菜市场1/3的份额、四川全省70%的份额。泡菜,是川菜的灵魂。在没有冷藏设备的古代,借助盐和水的护佑,食客们实现了季节的穿越,让他们在冬天,在一年中的任何季节,都能够享受到春天的恩泽。
中国作为农业大国,曾创造辉煌的农业文明,其中就有泡菜不可磨灭的功绩。泡菜历史久远,《诗经》中的《小雅·信南山》说:“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意思是田中搭着窝棚,田边种了瓜果。削瓜泡成酸菜,用以祭祀先祖。愿我们得以长寿,接受上天的福佑。诗中所说到的“菹”,便是古代的泡菜。这个象形字,“且”象泡菜坛之形,在泡菜坛里盛上盐水,放入土地上生长的蔬菜,就有了能够穿越季节的泡菜。
可别小看了眉山的泡菜,某种程度上,它养育了唐宋八大家中的苏氏三杰。历史上曾有苏轼与三白饭的故事:一碗白饭、一碟白盐、一碗白萝卜,这样的搭配,可算得上是最简约的饮食。白萝卜用盐腌制,其实便是泡菜的简易版。因而,无论是作为父亲的苏洵,还是作为儿子的苏轼与苏辙,都写过与泡菜有关的诗文。苏辙在《寄孙朴》中写道:“羡君不出心自如,北潭秋水多鞭蕖。青荷包饭蒲为菹,修然独往深渊鱼。”写泡菜的诗词,苏辙写得比父亲苏洵、哥哥苏东坡都要好,但苏东坡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到了后世,人们把眉山泡菜叫成东坡泡菜。
苏东坡不仅是大文豪、大书法家,还是令人羡慕的美食家。传说他每餐必吃泡菜,无论是在京城做官,还是后来被贬黄州惠州儋州,他随身都带有泡菜罐。今天中国一些地方泡菜的传统,往历史深处追寻,会发现有苏东坡的贡献。东坡肉、东坡肘子、酸菜鱼……这位热爱生活的美食家,其味觉的最初启蒙,或许就来自故乡眉山的泡菜。
眉山的东坡泡菜,遵循的也是土地处乱不惊的自然法则。望着永丰村两侧的高速交通线,我感到人类似乎从远古时代起,生活便一直在加速。弓箭的发明,马的驯化,都是人类早期追求速度的证明。上世纪30年代,哲学家罗素曾感慨,过去150年来,科技产生的影响,大大超过农耕文明以来人类所受影响的总和。今天的人类,在追求速度的道路上高歌猛进,甚至试图篡改土地固有的法则。我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有一些东西可以慢下来,像土地那样,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快是奔目的而去,慢追求的则是过程。比如东坡泡菜,就是慢的艺术。种植、采摘、筛选、清洗、晾晒、腌渍、发酵、加工、包装,一坛东坡泡菜最终走上餐桌,得经历几道工序,浓缩多少光阴?
泡菜的好坏,很大程度取决于泡菜的“老母水”。眉山的东坡泡菜,时间最长的老母水,据说早到1902年。横跨一个多世纪的老母水,在时间的作用下,含有种类繁多的微生物和丰富的有机酸,它们能形成稳定的乳酸菌群,从而保证泡菜的口感与品质。在眉山的一家食品厂,我见到场坝里摆放着数以千计盖着斗笠的陶制大缸,里面装着四川特产豆瓣酱,每逢天晴,工人们会将斗笠揭开,让豆瓣酱在阳光下晾晒,时间长达数月之久。望着那些因晾晒时长不一而呈现不同颜色的豆瓣酱,我看到的不仅是传统美食,也看到了“时间的艺术”。
摘自“只有土地是等待的”,作者胡性能,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