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刘向川
整理:白杨
我家是村上有名的外来户。
爷爷去世得早,奶奶本来带着大伯和我爸到舅爷家投亲的。
无奈何舅奶奶不乐意收留,住在他们家不过三天,从早到晚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待他们母子仨人。
为了自己的妹妹少受委屈,舅爷爷只好悄悄给我奶奶塞了几十块钱,然后交代他最好的朋友—邻村的李二爷带着我奶奶他们到了李家村,也就是我们现在老家的村子。
据说奶奶刚到我们老家时过得可苦了。
没有房子,三个人就住在别人家的羊圈里,头顶漏雨,四面露风。
为了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奶奶就去帮富裕的人家洗衣服,帮厨。村里无论谁家有事她都乐意去帮忙,而且全部免费,不敢有过多的要求,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让她的两个儿子吃顿饱饭就行。
时间久了,大家都觉着我奶奶是个挺善良的女人,那么可怜,带着两个孩子东家住一晚,西家凑一顿的, 居无定所。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看他们实在没有可去的地方。
邻居们好心,于是,几家人商量商量帮我奶奶搭了两间茅草屋,土坯是大伙儿自己脱的,不花钱,茅草也都是从山上拉回来的。

唯有盖房子的木头是用了村队林场的几棵老杨树。
大伙儿也不用管饭,各家出了个棒劳动力。
就这样叮叮当当了一个多月,硬是赶在寒冬来临之际,帮他们母子盖起来了两间崭新的土坯房。
从此之后,奶奶走路的腰杆都直起来了,终于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她带着我大伯又开垦了几亩河滩地,这才正式落户下来。
整个村子的人都姓李,唯有我们一家是姓刘,还只有三个人,按别人的话说,这就是正儿八经的外来户。
大伯没读过几天书,十三四岁的时候,奶奶就托人把他送到了镇上的中药铺子当学徒,不光他自己能吃饱饭,偶尔还能给家里捎带一些稀罕物。
而奶奶还是和过去一样,忙完自己家的活儿就去给村里人帮忙,不管是红白喜事,到处都有她的身影。
我爸是在大伙儿的帮助下读了师范的。
毕业以后分在镇上的小学工作,多年以后才被调到县城。
大伯和奶奶一直生活在农村。
70年代的时候,大伯就在村里开了家小药铺,成了唯一的村医。
他和大娘一边照顾奶奶,养活四个孩子,还负责了整个村子2000多口人的医疗工作。
大伯很忙,有时候正在田里干活,只要听说有人生病,他都会扔下锄头往村里跑。
别人都有专门的诊室,但是大伯没有,我奶奶在院门口特意给他搭了间小瓦房,里面放着一张床和桌子,这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了。
大伯的大药箱子,哪怕去地里干活都得背着,方便随时行医。
主要是他为人真诚,要价也不高,一般村里人生病,他都是开几分,几角钱的药,有时候还不给人开药,只是简单说一些土方子,根本不用花钱。
由此大伙儿都很喜欢他,把他当成村里的活菩萨。好多时候,就连自己家的牲口生病了,村民们也爱去找大伯瞧病。

在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送走了奶奶和大娘,又把四个儿子都供到大学毕业,落户城市,大伯是在他七十二岁那年才离开村子的。
主要是年龄大了,一个人实在是无法照顾自己。
大伯把积攒了一生的医学资料装了五大箱子,里面详细记载了谁家的病人,哪一年,哪一月得的什么病,家族有没有遗传等等。
小药铺和所有资料都交给了他的小徒弟,然后大伯就去了城里儿子家生活。
时光荏苒,一晃又过去了二十年。
之前一顿饭能吃一个红烧肘子的大伯,突然间就变得羸弱下来,神志也模模糊糊,好多时候,他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儿孙。
没有经历过任何的痛苦和折磨。
大伯是在睡梦中走的。
当天晚上还跟孩子一样,嚷嚷着喝下了一大碗鸡蛋汤,冲着堂嫂喊妈妈,然后躺在自己暖乎乎的空调房里睡了一觉。
可是,第二天凌晨,等大堂哥再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大伯已经走了,神情特别安详,肤色润泽,好似乎是真的又回到了妈妈身边。
大伯去世,我爸自然成为了家里最大的家长。
在他认为,最后时刻,大伯肯定是想家,想我奶奶了。
于是在大伙儿的一致决定下,准备把爷爷送回老家,安葬在奶奶身边。
理想是美好的。
现实却挺无奈。
自从大伯离乡后,至少有二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他和大娘盖的两层小院子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早变得荒草横生,根本没法住人啊!
再说,村里的老一辈人这些年走的走,病的病,像我和堂哥这辈人几乎就没有回过老家,对村里的人熟识无几,没几个认识的。
就连我爸其实也认识不了多少人了。
别说,现在农村人发愁的还真不是红事,最熬人的就是白事。
俗话说:叶落归根!
老家是必须得回的,丧礼也必须要办,但是总不能就那么冷冷清清,光自己家几个兄弟吃顿饭就把老人抬上山吧!
几个哥哥虽然是久居闹市,却也都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老家的人情从来没有行过,最担心的就是丧礼上遭遇冷清,惹四邻八舍笑话。
愁闷无奈的时候,还是大伯的小徒弟出了个招,说:咱们不就是担心到时候没有人来嘛!这样吧!反正我常年在村里住,我先回去放个话,相当年伯伯在村里干村医,那也有福报的人,我吆喝一声,相信不会没人来的,先把我的至亲好友们喊来再说。
就这样,小徒弟回村发讣告。
我爸和堂哥们张罗着带大伯回家。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家的一幕却让人泪目了。
大伯的骨灰才刚进村。
老村长已经带着一众长辈出来迎接了,都是大伯的同龄人,七八十岁的垂垂老者。
老家的院子里也到处都是人,青壮年在帮忙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和荒树,年龄大的娘娘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小媳妇们也叽叽喳喳在忙着收拾房间,打扫卫生。
老村子拉着大堂哥的手老泪纵横,说:你爸比我大了整整20岁,那年我爹生病肚子疼,躺在南岗上直打滚,要不是你爸爸及时赶到,恐怕我早就没有父亲了。
大家伙儿在一起七嘴八舌,感慨万千。
年迈的三婶子哭得眼泪都擦不干,抽抽嗒嗒地说:刘老哥可是个好人啊!像当年俺家孩子爸吃过的的中药渣子都有几箩筐了,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冲我们要过帐。
……
到了晚上的时候,夜幕笼罩着整个村庄,大伯家的小院灯火通明,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宴席溜溜地摆了三茬子,总共得有六十多桌。
大堂哥一边哭丧一边擦眼镜,嘴里嘟囔个不停:真是没想到啊!真是想不到,乡下人竟然这么重情义,平日看我爹也没和谁联系过,没几个朋友啊!咋就能来这么多人呢?
我们家是外姓,如果单说亲戚,能摆两桌就算多了。
但是大伯去世,连亲戚带朋友,总共都收了七万左右的礼金,不但没亏钱,白事竟然还能赚钱。
这在农村已经算是大场子,大排面了。
几乎家家户户都送了礼金,那些在外地的,家里没人的村民们,得知了大伯去世的消息后,大家也都紛紛打来电话,表示了哀悼,并且托人捎来了礼金。

堂哥们感动至极。
丧礼后的第二天,大堂哥红着眼圈给我们开了个会,说:这就是咱们的老家,当年收留了咱们的奶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又以这样的方式迎接父亲回家,我想好了,丧礼收到的份子钱咱不要了,给大伙儿都退回去吧!
四个堂哥合资买了半头牛。
但凡是来帮忙的人家,每家送过去两斤牛肉。
拿着礼单本子,四兄弟挨家挨户去退礼金,有些实在是退不了的,登记好名字,把礼金捐到了当地的养老院,以本人的名义。
村里人无不翘手感叹。
这家人三代都是那么仁义,奶奶当年免费帮乡邻们干活出力,大儿子又干了几十年的村医,村里哪家没有受过人家的恩惠?现在又看看这些后代,真是好竹不会出歪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