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脱口秀演员里,付航没有签约任何公司和俱乐部,但借由互联网这一巨大的流量池,由线上反哺线下,他成了北京线下演出里最抢手的演员之一。
作者|殷万妮
编辑|孤鸽
图片|受访者提供
一个无门无派的自由脱口秀演员,能走进1300人的剧场巡演,并在全网平台拥有千万以上粉丝,仅仅用了三年。
付航在北京的演出常常安排在周末的傍晚。下午,中国木偶艺术剧院的大门会陆陆续续进入一批观众,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年轻人。剧院在演出前半小时开放,有人在演出开始前两个小时便开始排队,为的是能坐在剧院的最前排,和演员互动。
付航在表演之前会跟观众简单聊两句,“猿猴”是付航和粉丝之间的一个梗。付航皮肤黑,个儿高又瘦,肢体语言丰富,有时候在台上会笑得直打滚,因而被观众称为“猿猴”。
付航1994年出生于北京,2018年进入脱口秀行业,新人时期,他在开放麦的演出顺序就常常被排在最后,压轴出场。尽管他说“不是我演得好,是我那个时候比较疯,演得热闹”,但也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潜能,因为能把场子热起来,是一名脱口秀演员的基本素质。
他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敏感。采访中,他遇到好笑的对话,就随后记下来,打算写进段子里。他也习惯性地抛出问题,停顿片刻,等待回答。处于放松状态的他把弄着核桃手串,说到兴起,就起身比划着还原他记忆里的场景。
他说,“除了演出,我没有什么开心事了”。
一个自由演员走向1300人的剧场
付航把自己早期的脱口秀表演调侃为“行为艺术”。
2018年,付航和其他四位脱口秀演员去一个农村的楼盘做脱口秀专场演出。现场舞台简陋,还跟观众席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台下没有固定观众。谁在对岸停下来听,谁就是观众,最后来的都是中老年人。
付航准备了精细的稿子,也尝试跟观众互动,但因为距离远,观众听不清,只是愣愣地看向他,观众回的方言,付航也听不懂。
有来看热闹的人,直接走到台上,付航就绕过对方,继续讲段子。演着演着,台下的人走光了,但付航越讲越来劲。有观众说五个人里,数他讲得好,因为他讲得比种地都累,卖力气。
演出结束后,甲方请演员们吃饭,到了结钱环节,对方支支吾吾,不说给多少钱,也不说什么时候给。过了一两个星期,每个演员收到200块钱的微信红包,付航说:“我们听到有活儿,基本就不问价格,因为我们知道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付航在旅行社做着全职工作,下班后去开放麦兼职说脱口秀。演出时长大概是5到8分钟,最长的也不过十几分钟。刚入行,付航一个月能参加的商演只有一到两次。当时脱口秀演出市场还没热起来,演出少,价格低。他记得一张商演票价往往不超过80块。
为了让观众迅速记住自己,付航给自己立了“疯狗派”人设。新人脱口秀演员会经过一个难熬的尴尬期,付航也不例外。“大家最开始讲脱口秀的时候都不好笑,开放麦的观众一个个都是抱着拯救你的心态来的。”他对《博客天下》说,“新人演开放麦最开始很难演,观众免费看演出也没什么期待,演员有的时候也很无奈,两拨人是互相折磨的一个状态。”
付航记得,有很多演员第一次去开放麦,场子从头冷到尾,之后就不再来演出了。
而他自己有一套应对冷场的方法。小时候,他喜欢看一个加拿大脱口秀演员罗素·皮特斯的表演,罗素·皮特斯与观众即兴互动很有趣。这一点,被他用在了自己的表演里。
脱口秀演出里,主持人会在开场和串场环节出现,负责报幕、热场。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上对技术含量要求很高,一旦场子热不起来,对演员的表演会有直接影响。付航遇到冷场的情况,他就承担起演员和主持人两个人的工作,再讲段子。
“疯”的风格也决定了他的出场顺序,“基本我都是最后一个演,因为我在前面要是很疯的话,观众就很难接受下一个演员非常认真地站在那儿讲。”
付航跟台下观众互动
付航在脱口秀演出前即兴互动的习惯被他保留至今。每周在中国木偶剧院的脱口秀拼盘演出(多个演员出场)里,他会在出场的第一时间跟观众互动,并摆出三个定点鬼脸表情,让想照相留念的观众拍个够。
观众也喜欢配合他。当付航突然从舞台中央嗖地冲下台,对着一个男观众又吼又叫地喊着“能不能燥起来”,对方小心翼翼地对着麦克风说了句“我要退票”,引发全场爆笑。
很多常来看他演出的观众,有一个是70多岁从政府高层岗位退休下来的老人。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要辞职回老家,看了一场演出后喜欢上了脱口秀,觉得生活没那么无聊,后来只要一有演出,她就来当志愿者,帮着检票,维护剧场秩序,也能免费看演出。
付航在台上看到老观众连续来了好几场,就忍不住想要为他们讲几个新段子。他说:“有的观众说你不好笑,其实我不是很在乎。但这种喜欢你,拿真挚的感情去对待你的人,反而会给你压力。”偶尔,他也跟这些常来看他的人聊聊天,或者帮人家录祝福视频。
2019年11月,付航开启了全国巡演,这是他第一次举办个人脱口秀专场演出。第一站是南京,剧场大概能坐满200人。此后,他的巡演场数逐年递增。去年,他在全国举办了几十场专场,最大的剧场能容纳1300人,门票场场售罄。
作为一个不属于任何俱乐部的自由演员,付航获得这份成绩,仅用了三年时间。他赶上了脱口秀行业最好的时候,但更重要的是,他建立起了独树一帜的风格。
做让自己也让别人开心的事
在成为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之前,付航在一家国际旅行社工作,工作很清闲。他每天中午12点到公司吃午饭,然后听老板聊天文地理、世界局势,老板要是不来,他就躺到下午3点,然后下班。
这样的日子,让他感到无聊。他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让自己开心,如果可以,也让别人开心,而表演脱口秀是他能想到的实现这种生活方式的唯一途径。
付航考了外语导游证,在旅行社工作期间也当过导游
白天他照常上班,有时候,老板骂他,他一边道歉,转过身就开始写段子,逗自己笑。创作的时间集中在中午,出去遛弯时,他就想几个关键词,再记下来延伸成段子。
2018年,付航去了北京某家知名脱口秀俱乐部面试,因为表演放得开,面试顺利通过,负责人还称赞了他。和他一起被招进来的同届脱口秀演员,一共有十几个人。
付航记得,俱乐部旗下挂名的演员有140多位,许多人已经走红。负责人免费给新人演员上了三天课,然后安排大家去参加开放麦。开始,去演出的同届演员有十几个人,慢慢地变成七个、五个,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下来了。
在已经做好准备成为一个明日之星时,现实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进入俱乐部一个月后,俱乐部宣布所有演出暂停,暂时解散。
付航更早地嗅到了危机。有一天,他被安排担任当天晚上开放麦的主持人,他暗喜,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俱乐部中更高阶的表演水平。结果到了现场,一个人也没有。酒吧老板责怪付航,他就把一个同届学员叫来当观众,然后对着他演了半个小时。那个同学在医院上班,不再讲脱口秀了。那一晚,他帮付航录了视频,视频留到了现在。
俱乐部解散后,付航恢复了自由演员的身份。由于整个行业不景气,在有限的演出机会里,北京的俱乐部也都优先安排签约演员演出。连续几个月时间里,付航都找不到演出机会。
改变在2019年发生。他开始在互联网平台上传自己的整场演出视频,同行劝阻他,一旦段子在网上传播,就没有人愿意花钱去线下看演出了。付航说:“我也不想传,但我实在是没有地方演出了,才在网上传视频。”
好在视频有关注度,平均播放量在十几万,更多的业内人通过网络认识了付航,他也因此获得了更多俱乐部的演出邀请机会。
随着作品积累越来越多,付航看到其他演员传了短视频平台反响不错,他也把目光投向了短视频平台。
2019年11月的一天,付航用手机把一条剪好的视频发布到抖音,原本对播放量没报太大期望,结果一觉醒来,手机收到了很多条消息,已经没有联系了的同学纷纷给他留言,说在视频里看到他了。付航打开视频,发现单条视频达到了两千多万的播放量。
付航上传的短视频
于是,他保持每周至少更新两次的频率。在网上走红的第一个月,付航的演出机会陡然增加,最多的时候一天演四场,一场30分钟,周末会到100座的剧场演出。由于票难抢,黄牛把票价炒高到几百元。
与此同时,行业也在发生明显的变化。2020年7月,《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播出,捧红了李雪琴、杨笠等一批具有商业价值的脱口秀演员,并又一次将脱口秀带上了话题讨论的高潮。据笑果文化粗略统计,2020年10月至2021年7月,全国的脱口秀演出票房将近1.2亿元,正式参与过商演的脱口秀演员已经超过了500人。
付航感受到演员们的演出整体变多了。他听说有的演员一场赶一场地演,一上台就告诉观众都别笑,因为笑耽误时间。
在一众脱口秀演员里,付航虽然没有签约任何公司俱乐部,但借由互联网这一巨大的流量池,由线上反哺线下,成了北京线下演出里最抢手的演员之一。
赶上了风口,能让一个人的商业价值迅速实现,但核心是个体本身有价值。“这个行业好,大家会来看脱口秀。但是一个演员因为这个行业好,就指望着大家专门来看你,这是不可能的。”付航说。
在喜剧舞台上站得更久一点
付航天生迷恋舞台。他说他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是在舞台上过的,只不过那不是在脱口秀的舞台,而是在大学的舞台。
付航读的是一所北京的大专学校,专业是旅游管理,前两个学年要在河北涿州的校区就读。有一年,他组了一个乐队并担任主唱,花300块钱在村里租了一个铁皮房排练。没有原创能力,唱歌也不好听,乐队成立的一年时间里,都没有什么演出。直到“三八妇女节”这一天,学校在600座礼堂办演出,他获得一个表演节目的机会。
但同时,他又要去参加补考,如果错过,就会留级。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演出。一上台,他把外套脱了,激动地吼唱,看见前排观众的反应是开心的,他也跟着开心。直到现在,这件事仍是付航能想起来的最开心的一件事。
他对《博客天下》回忆当时的场景:“唱了好几首歌,我不想下台。不管是玩乐队,还是讲脱口秀,我会有一种不想下台的感觉,想一直演。”
付航擅长将生活中让人难堪的繁琐小事提炼出来用作脱口秀素材。在脱口秀表演里,他常以自嘲的形式调侃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尴尬经历,从学历、长相、叛逆期的非主流打扮到当保安的经历,都被他一一列出,再加工成段子。
这种自嘲也延续到了台下。在社交平台上,每更新一条动态,评论区都有网友以“长得像猿猴”的梗和他互动,也有观众拿着猴子爱吃的香蕉去看演出。付航对此并不介意,在北京的拼盘演出门票上,他直接在自己的照片旁印着“快乐管理猿”几个字。
当被问及这样做的原因,他说:“观众可能记不住演员的名字,但只要提一个特征,大家会想起我,这是老天给的礼物。”在他眼里,冒犯有边界,但喜剧的本质是让人开心。
付航喜欢周星驰电影那种怪诞、无厘头的喜剧风格,他分析电影里固有的情节逻辑:小人物从底层奋斗,做到高层后从精英圈层坠落,最后再反扑。比起成功,他更喜欢电影里表现的小人物的真实生存状态。
而付航和周星驰电影里主人公的命运轨迹,也有着巧合般的交叠。他在舞台上一直没有提起过一段工作实习的经历——曾在一家高档私人会所做前台,也做过保安。
大堂仿佛一个缩小版的名利场,金钱的味道弥漫至每个角落。在这里,随时出入着明星和富商。他看见宾客走进礼品屋买酒,一边埋怨单价18.8万的单价高,一边付款买了10瓶。也有宾客一顿饭要花十万。这让付航第一次对钱有了具体的概念,也让他看见了浮华的外衣下,潜藏着人性的不堪和失控的欲望。
一个富商看着清洁工帮他收拾垃圾,便质问大堂经理,为什么这里会有下等人。大堂经理恭敬地给会员鞠躬,但会员的司机来大堂想喝一杯免费的茶,他就板起脸来让对方走人。
半年的实习经历,让他逐渐清晰了自己对金钱的态度——如果人在社会潜规则的制约下被挤压变形,最后的目标是得到金钱,那么他不想经历这个过程。
舞台上,付航又疯癫狂妄的一面,但生活中的付航其实很稳重。他一直有稳定收入,大学时就在宝马公司做兼职外语接线员,后来创业经营了一个文玩网店。即便已经在网上走红,他也没从旅行社辞职,直到2020年公司因疫情倒闭,他才开始做全职脱口秀演员。
但和周星驰电影里的主人公不同的是,付航在生活水平上没有实现戏剧性的跨越。他没有高消费的习惯,全国巡演时,他也一直是一个人,不需要演出商提供接机等服务。
他也拒绝了迅速变得更有钱的机会。这两年,应接不暇的商务合作找来,谈短视频账号的广告投放,付航都拒绝了。前段时间,一个电影导演找他来试一个角色,由于跟剧场定好的演出档期冲突,付航也拒绝了。原因只是,他想在喜剧舞台上站得更久一点。
“我是一个喜剧演员,也是一个网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观众能看见我的作品。”他对《博客天下》说。
付航给自己专场演出取名为“声名狼藉”,因为在成长过程中,自己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他全盘接受。
今年,因为疫情,付航取消了四、五月份的巡演,他把重心挪到了北京的演出。这些是不稳定因素造成的变化,没变的是,他仍专注于写出有用的东西,他说,演员解决不了观众的任何实际问题,但是能让大家笑出来,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