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去探望生病的薛宝钗,这是薛宝钗进贾府以后,和贾宝玉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作者通过贾宝玉的眼睛,介绍了薛宝钗的相貌和穿着打扮: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接着又介绍了薛宝钗的性格: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这里有脂砚斋的一段批语道:
“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
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一回和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是参照着写的。
第三回,作者也是通过宝玉的眼睛,告诉了我们林黛玉的相貌和穿着打扮,而且也是通过宝玉的眼睛道出黛玉性情: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所以,在读《红楼梦》的时候,这两回是一定要参照着看的。如果你细细的对比,会发现这其中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01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留意过。
薛家进京的时间,小说中没有具体的交待,但是薛宝钗住进贾府以后,紧接着写的就是贾母等人到东府赏梅花,脂砚斋在这里批道:
“元春消息动矣。”
这句批语可以视作双关,一来为后面的贾元春作伏笔,二来是告诉我们这个时候是春天,因为梅花是在二三月份盛开的。
由此可以得出推论,薛宝钗住进贾府的时候,大概是在初春时节。
然而,到第八回宝玉去看宝钗的时候,薛姨妈说道:
“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
后来黛玉也来了,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宝玉就问是不是下雪了,下面的婆子回答道:
“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
由此可见,虽然仅仅隔了四回,第四回的时候还是初春,到第八回就已经是冬天了。
也就是说,宝玉正式的和宝钗见面,是在宝钗住进贾府后接近一年的时间。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竟然一直都没有对宝钗的正面描写。
这与黛玉进贾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知道,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刚进府的第一天,就和宝玉有了第一次正面接触,作者也顺势对她的相貌、穿着、性情进行了描写和交待,而且两人俨然已经有“一见钟情”的意思。
反观薛宝钗,才华相貌不输林黛玉,可住进了贾府近一年的时间,才迎来了宝玉的一次探望,作者才第一次为她写了这样一篇“小传”。
而且,作者对两个人的正式介绍,都是通过贾宝玉的眼睛来完成的,这其实就隐喻着宝玉对二人的态度评价问题。
也就是说,在宝钗进贾府的头一年,根本就没有得到贾宝玉的关注。
02然而,宝钗进贾府的目的,我们大家都是很清楚的,就是为了争夺“宝二奶奶”的位置。
可是对于宝玉这样的冷淡态度,心思缜密的宝钗作何感受呢?
两回的对比不仅限于此,第三回提到了黛玉的小丫头雪雁,说她是“一团孩气”,可见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后来没什么戏份的雪雁,必然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丫头。
而第八回也提到了宝钗的丫头——莺儿,这个莺儿可是不简单,她点出了小说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小说中的一条主线,金玉之缘,就是从莺儿的这句话来的。
这句话看似是莺儿的无心之语,但是通过钗、黛二人的对比,就知道事情绝对不会是这么简单。
宝玉去探望宝钗,在外屋和薛姨妈说了一会子话,薛宝钗明知道宝玉是来看自己的,却在里屋不声不吭,甚至假装没有听见。
宝玉掀帘子进屋的时候,宝钗竟然低头坐在炕上做针线,直到宝玉走进屋里向她问了一句好,她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宝玉。
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会意识到这里面的猫腻,薛宝钗显然是故意做给宝玉看的。这很容易让我想到一句流行语
——真正的猎手都是以猎物的姿态而出现的。
薛宝钗故意表现出对宝玉的冷漠,当然是故作姿态,激发宝玉的好奇心,让宝玉主动向她来示好,从而抬高自己的身价。
所以,原文在这里紧接着介绍她的性情,说她是: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一个“藏愚”,一个“守拙”,就足以看出薛宝钗的心机,这也是她与黛玉之间最大的区别。
最为精彩的是,宝玉一进到里屋,宝钗就让丫头莺儿去倒茶,可莺儿却是纹丝不动。
当宝钗看完宝玉的通灵玉之后,口里将“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一边念着,一边回头对着莺儿笑道:
“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乍一看这似乎没什么,但是脂砚斋在这里批道:
“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
脂砚斋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03宝钗坐在炕上看玉,宝玉坐在炕沿上,而莺儿就站在炕前。宝钗念了两边通灵宝玉上的字,却突然转头让莺儿去倒茶,并问她在“发呆作什么”?
这其实就是在向莺儿暗示,你不去倒茶,在这里呆站着也不说话,到底在干什么?
以宝钗只灵慧,怎么可能不知道莺儿为什么发呆,所以,宝钗实际上就是在暗示莺儿,让莺儿点出“金玉之缘”。
果然,莺儿就说出了那句,宝钗和宝玉是一对儿的话。
莺儿在说完以后,宝玉就要看宝钗的项圈,宝钗又是半推半就,一面说没有什么字,一面又:
“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果然,引得宝玉说道:
“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接着又说道:
“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就这一句话,便把“金玉之缘”变成了注定之事。
而宝钗不等她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脂砚斋在这里又批道:“‘嗔’字一截,截得妙”。
为什么“截得妙”呢?
“嗔”是假装的意思,有个词语叫“嗔怒”,意思是假装发怒,这一个字就暴露了宝钗的企图。
上面莺儿的这一番表现,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一句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这首诗抒发的是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而莺儿的一次次插嘴,正像是枝上啼的黄莺,而宝钗一次次叫她去倒茶,又正是对应了那句“莫教枝上啼”。
巧的是,莺儿的本名正是叫黄金莺,所以这段场景取得正是诗中的意象,暗示着宝钗在为争取自己未来的丈夫而故意设计。
其实,从莺儿和宝钗的一唱一和,可知两个人实际上是故意表演给宝玉看的。虽然不是宝钗刻意交待的,但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莺儿对宝钗的心意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更何况,薛姨妈本来就常常提起,薛宝钗要等有玉的人才能配,恰巧宝玉就是有玉的,作为宝钗贴身丫头的莺儿岂能不心领神会?
小结“金玉之缘”是薛家一手炮制的,也是薛宝钗后来居上最重要的舆论攻势,而这个说法看似是莺儿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但实际上确是宝钗故意设计泄露出来的。
原文中的一个“嗔”字,已经非常明确的告诉我们,莺儿的话是非常合宝钗心意的,只不过碍于情面,她才不得不假意阻止而已。
但是在她阻止的时候,实际上,莺儿把该传递的东西已经传递出来了。
与林黛玉主仆二人相比,薛宝钗主仆二人,心机之深、配合之默契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