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亲是阖宫上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父皇宠爱她、纵容她,即便她戕害后宫嫔妃、谋损皇家血脉,父皇也未曾重责。
可荣眷盛宠,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夜之间,娘亲被剜去了双眼。
惨死在那偌大的冷宫中。
01
「求父皇恩准孩儿为娘亲敛尸!」
我伏在冬夜的雪地里,额间渗出的血脏了一隅纯白。
膝盖早失了知觉,原本纤白素嫩的手上结了片片冻疮,溃烂地和冰渣搅在一起。
孙公公绞着拂尘,在殿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
「小殿下,您早些回去歇着吧,贵妃娘娘在里面呢,您……」
「求父皇恩准孩儿为娘亲敛尸!」
我打断孙公公的话,又重重地磕了一头。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被推开,我欣喜地抬头去望,却只见到顾贵妃。
她一如既往的清冷,抱着手臂,斜倚在廊下的红漆柱上。
那双狭长的凤眼里,满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小公主,除了被皇上赐死,任何妃嫔都不准在宫内自戕。」
「勿论你娘亲本就是戴罪之身,你若再叫唤,本宫可要罚你去慎刑司了。」
贵妃缓缓踱步下来,捏住我的脸,打量了半晌。
她忽而轻笑:
「你这张脸,真像极了她。」
殿内传来脚步声,贵妃突然用护甲狠抓自己的手腕,划出几道清晰的血痕。
她吃痛地摔倒在雪里,恰好被刚踏出殿门的父皇瞧在眼里。
父皇疼爱贵妃,立刻冲了出来:
「念儿!」
贵妃靠在父皇的怀里,低声道:
「陛下,不怪公主的,是臣妾自己划伤了胳膊……」
「胡说!你向来小心,怎么会划伤自己!」
他心疼地吻了吻贵妃,又抬头怒瞪着我:
「怀玺!朕念你年幼,所以未曾降罪于你,你竟还不知足!」
知足?
我如何能知足!
娘亲自入宫来,三番五次的救父皇于危难之中,勿论是毒酒、还是刺客,都被娘亲挡了下来。
外界都道她爱惨了父皇,而父皇也确实给了娘亲阖宫上下最大的恩宠。
但殊不知,她是父皇的心尖宠,也是父皇的手中剑。
但凡哪个大臣反对父皇,娘亲就会去找那大臣在宫中的女儿的麻烦。
若哪个皇子有逼宫之意,她的魔爪就会伸向那皇子所珍视之人,最终逼死反臣。
坊间都说黎妃恶毒,朝堂诸臣亦弹劾颇多。
可她手上所沾染的、众多妃嫔皇嗣的怨血,都是为了我父皇。
三月前,外祖家打了胜仗,守住了大宋风雨飘摇的山河,将胡虏逼退至阴山外。
全盘大胜没有让父皇欢喜,却让他起了猜疑。
他不念娘亲往日为他付出的种种,揪住娘亲戕害宫妃皇子的事,剜去了她的双眼、将她打入冷宫。
当晚,娘亲就在冷宫里自戕而亡……
忽然肩膀一阵剧痛,我被一脚踹翻在地。
我身体本就不好,顿时被踹出一口血来。
父皇不解气,揪着我的衣领,又给了我七八个耳光。
「你这张脸,朕看了就恶心!」
「黎清清谋害了朕的诸多爱妃,还杀了朕的皇儿!」
「她死有余辜!」
我猛地抬头,瞪着我那居于高位的父皇。
死有余辜……!
还要开口,却被贵妃打断:
「陛下,臣妾好疼。」
皇帝当即甩开我,心疼地将贵妃打横抱起。
贵妃依偎在他身上,温柔地摸了摸皇帝的脸:
「三郎今日够累了,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皇帝极为疼惜:
「念儿,朕不累,朕今晚哪都不去,朕陪着你。」
他抱着贵妃,迈进了殿门。
镶金铜门合上的一瞬,我又看到了贵妃那双狭长的凤眼。
我依旧读不懂她眼里的情绪。
02
我发了一场高烧。
我的意识涣散了七天七夜,在鬼门关里滚了好几遭。
恍惚间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声音,嗓音清冷却掩不住那人的焦灼:
「这可是本宫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丫头,你们都给我看着点儿!」
「要出了什么事,本宫割了你们的人头!」
再次醒来,床边早就没了贵妃的身影。
我手上的冻疮都被纱布好好包了起来,额间的破洞早已结了痂。
一个小太监见我醒了,连忙退了下去。
不过半炷香,贵妃就一脚踹烂了我寝宫的大门。
她呼哧带喘着冲进来,在几步开外站定。
她见我面色红润,狠狠地剜了小太监一眼:
「她这不好好的吗!」
小太监是我宫里新来的,不过十二三岁,还没学透宫里的规矩。
他大着胆子嗫嚅道:
「娘娘,奴才话还没说完您就跑了,摆驾都未曾摆……」
「小罐子,不许顶撞贵妃娘娘。」
我出言喝止道。
贵妃顺了顺气,又恢复那副清冷的模样。
「醒了?」
「醒了就去把这几日落下的功课做了。太学那边别去了,本宫请了熟人,明日入宫。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休息,其余日子只准读书习武。」
我愣了愣,有些不确定:
「那女工、舞乐和词赋呢?」
「不学,你娘教你你都学不会,换成别人教你更学不会。」
贵妃嫌弃地皱皱眉:
「笨得很。」
我楞了半晌,心头涌上喜悦。
终于不必再学那些绣拳花脚了!
我连忙从榻上翻下来,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
「谢顾娘娘疼爱!」
没等我磕头,就被贵妃一把捞了起来:
「好了好了,赶紧做功课去,两个时辰后本宫要查。」
我捕捉到了她那冷淡的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偷乐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跟着贵妃的熟人——当朝宰辅学习策论。
宰辅大人似乎也是我娘亲的熟人,他初见我的那一天摔碎了好几盏茶杯,把我殿内最好的一套青瓷茶具全都造烂。
他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最终竟嚎啕痛哭了起来。
想来他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我娘亲的影子。
至于习武,我却是师从贵妃——
我娘亲是黎家独女,而黎家守着大宋的边防。
她本该是一副将门虎女的脾气姿态,可却偏偏没随我那骁勇好战的外祖父,她胆子很小,刀剑骑射更是一窍不通。
娘亲虽然在皇帝的指使下戕害不少妃嫔皇子,但每次干完一票,都会躲在自己房间里、吓得嗷嗷哭。
每当这时,贵妃娘娘就会「迂尊降贵」地来娘亲寝宫里,屏退宫人、关上宫门。
我当时年幼,问宫里的大姑姑:
娘亲的死对头闯入娘亲的寝宫里,定然是要害她的,为什么你们都不去救娘亲?
不过大姑姑从来没回答我就是了。
……
「走神了?」
贵妃飞起一刀,用刀背直接将我掀翻在地。
「刚刚教你的那套刀法,给本宫练五十遍,练不完不准吃饭睡觉。」
贵妃的父亲是三军参谋,早年曾跟随我外祖征战。
据说贵妃自幼就认识我娘亲了,只不过在宫里,两人处处针锋相对、关系很差。
我揉着酸痛的背,趴在地上呼哧带喘了好久才缓过来。
比起我娘亲,贵妃更像是将门虎女……
03
再见到我那皇帝老子,已是三年后。
彼时我恭敬地跪在大殿里,听他和诸位大臣关于和亲一事争辩。
「陛下!不能送怀玺公主去和亲呐!」
「怀玺殿下是您膝下唯一的公主啊!况且黎大将军率三军死守边防、日日与狼军斡旋,不就是为了不使我大宋遭受胡虏践踏!这新继位的可汗虽好战,但远不及我大宋,若此时答应他和亲言和,不就给了蛮人休养生息的机会!」
「陛下,若胡虏卷土而来,我等能否招架住也未可知啊!」
以我老师为首的一众大臣磕头连连,只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早不复年轻时的俊美潇洒,他腆着大肚子摊在龙椅上,左胳膊揽着一名少妇的腰肢,右手伸进一名少年的衣裤里,对诸位大臣的谏求恍若未闻。
我知道我这活爹最是贪恋美色,毕竟当初他就是听说了黎家独女有国色之容,不顾众臣反对,强行颁布圣旨、将我娘抢进了后宫。
但我未曾想到,他竟然好色至此。
他已有后宫佳丽三千,还有顾贵妃这样绝色倾城的美人相伴,却依旧不知足,居然不顾国库亏空、大动土木,效仿商纣修建酒池肉林。
白日不上朝,徘徊在后宫各妃嫔的温柔乡里,夜晚又去那奢靡淫乱之地,笙歌至天明。
即便上朝,也会如今日这般左拥右抱、白日宣淫。
这场争辩——与其说是争辩,倒不如说是我老师和一众老臣们的独角戏,我那活爹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他们一眼,当场在众人面前和两个脔宠欢爱,直把好几个老头气得吐血。
大殿里,妇人的娇笑、少年的低喘和老臣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混成一片,奏响荒唐萎靡的终章。
关于我和亲一事,最终也没给出个结果。
当晚回去,顾娘娘气极了。
向来清冷的她像炮仗一样输出,把皇帝骂得畜牲不如,又气冲冲的把已经歇下的皇后拽起,准备率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妃嫔去酒池肉林的门口求见皇帝。
「丫头,你待在这里,哪都不许去!」
「本宫和你皇额娘、宋娘娘、颜娘娘几个去求见老狗,他再荒唐也会念及我们伴驾多年的忠情!」
几位娘娘纷纷附和,皇后虽一脸病容,但也挽着我的手好声安抚道:
「我们姐妹平日里虽争风吃醋,但你和亲一事事关国运。」
「本宫是皇后,定然不会教唯一的女儿惨遭边疆野狗的糟蹋。」
「你好生歇一觉,我们很快便回来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目送娘娘们离去。
自我娘亲自戕后,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几位娘娘都开始关心我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们想将我过继到她们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