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89）

王安石《渔家傲》词之“柔蓝”（续完）

渔家傲

[宋]王安石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

时时自有春风扫。〇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

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网友仔油问：钟先生，近读王安石《渔家傲》：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服“柔蓝”一词之精工。然唐圭璋先生《宋词纪事》引《观林诗话》：半山尝于江上人家壁间见一绝云：一江春水碧揉蓝。船趁归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赊不得，问人何处典春衫。作“揉蓝”。自觉学浅，请问何故？

钟振振答：（接上期）“柔蓝”，可以有两种理解。

（一）宋·杨朴《莎衣》诗曰：软绿柔蓝着胜衣，倚船吟钓最相宜。

“柔蓝”与“软绿”构成本句自对，则“柔”是“柔软”，“蓝”是“蓝色”。

（二）宋·方千里《兰陵王》（晩烟直）词曰：年芳为、花态柳情，挼粉柔蓝酿春色。

“柔蓝”与“挼粉”构成本句自对，则“柔”即“揉”。“揉”“挼”同义，皆谓“揉搓”。“挼粉柔蓝酿春色”，是从米粉里揉搓出粉白色颜料，从蓝草里揉搓出青蓝色颜料，用以酿造春色。

与“挼粉”对仗的“柔蓝”，义同“揉蓝”。而“揉蓝”一词，唐诗里已经有了，出现的时代比“柔蓝”早。

唐·方干《赠江上老人》诗曰：潭底锦鳞多识钓，未投香饵即先知。欲教鱼目无分别，须学揉蓝染钓丝。

宋人诗词里，用例亦多。

宋·彭汝砺《游岘首》诗曰：揉蓝染江水，烂锦贴园英。

秦观《南歌子》（香墨弯弯画）词曰：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揉蓝”，本义即揉搓蓝草，挤压出草汁来作青蓝色的颜料或染料；引申之则可直接指青蓝颜色。在诗词中，还可用作为青蓝色物品的代名词，多用于江水、河水、湖水、溪水等。

又，“揉蓝”义同“挼蓝”。“挼蓝”亦见唐诗，而出现的时代比“揉蓝”还要略早一些。

唐·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四部丛刊景日本翻宋大字本）卷六四《春池上戏赠李郎中》诗曰：满池春水何人爱，唯我回看指似君。直似挼蓝新汁色，与君南宅染罗裙。

五代·韦糓《才调集》（四部丛刊景清钱曾述古堂景宋钞本）卷一〇无名氏《春》诗二首其二曰：乌足迟迟日宫里，天门击鼓龙蛇起。风师剪翠换枯条，青帝挼蓝染江水。

宋人诗词里，用例亦多。

曾巩《元丰类稿》（四部丛刊景元本）卷七《鹊山》诗曰：一峰孤起势崔嵬，秀色挼蓝入酒杯。

黄庭坚《山谷外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六《同世弼韵作寄伯氏在济南兼呈六舅祠部学士》诗曰：山光扫黛水挼蓝，闻说樽前惬笑谈。

又卷七《和李才甫先辈快阁》诗五首其二曰：赤栏终日倚西风，山色挼蓝小雨中。

曾几《茶山集》（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卷五《南山除夜》诗曰：儿时颜状听渠改，潇湘水色深挼蓝。

邓肃《栟榈集》（明正德刻本）卷七《送成材》诗曰：秋风鞭马衫挼蓝，一官聊渡试江南。

高翥《菊磵小集》（汲古阁景宋钞本）《秋日田父辞》诗二首其二曰：少妇挼蓝旋染裙，大儿敲葛自浆巾。

韩驹《陵阳集》（清宣统二年刊本）卷三《道中绝句》三首其一曰：浅黛依依临水笑，挼蓝脉脉抱山流。

陈著《本堂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卷三一《寄卢致远》诗曰：春来日日雪满山，雪晴初放春风还。高人佳处独先得，挼蓝新涨溪一湾。

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四部丛刊景明本）卷八张景修《选冠子·咏柳》曰：嫩水挼蓝，遥堤影翠，半雨半烟桥畔。

王安中《初寮词》（明刻宋名家词本）《安阳好》词九首其三曰：叠叠挼蓝烟岫色，淙淙鸣玉晚溪声。

曹冠《燕喜词》（清别下斋丛书本）《凤栖梧·寻芳饮于小圃》曰：桃杏争妍韶景媚，雨霁烟轻，山色挼蓝翠。

高观国《竹屋痴语》（明刻宋名家词本）《解连环·春水》词曰：爱娇云蘸色，媚日挼蓝，远迷心目。

综上所录，笔者私意以为，“揉蓝”义同“挼蓝”，在唐代文献中已有用例，则其本义应是揉搓蓝草，榨取其汁液以为青蓝色染料。由于是新起之口语、俗语，故宋代文献中亦有书作“柔蓝”者。不知其本义者，转以“柔”为“柔软”义，故用“柔蓝”以对“软绿”。虽失其本义，却是个“美丽的误会”，从此，文学语料库里又增加了一个义为“柔软之蓝色”的新语汇——“柔蓝”。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