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四千二百字,真实记叙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代打工人的经历,以及他们成功路上的感情波折。为了增加可阅读性,部分情节做了艺术化加工,请注意甄别。
我是92年夏天来到广东打工的,第一站是东莞的长安,在老乡的介绍下进了宵边的一家五金厂,当起了第一代流水线螺丝工。
我在老家的时候也读了高中,在92年时,南下打工的人大部分都还是以农村人为主,他们的学历一般都是初中水平,像我这样读了高中的人还不是太多。
再加上我也算是头脑灵活,不像同事们那么得过且过,在上班的过程中,也乐意用心去琢磨一些事情。
虽然最开始就是加工一些五金件,我也总会在心里考虑,怎么才能让工作效率提上去,同时又能让自己更轻松一些。
这个问题如果放到现在,我们就会用“自动化”三个字来概括,可在当时的我的心里、甚至很大一部分老板的心里都还没有这个概念。
我所在的五金厂也就两三百号人,同事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尽管有男有女,但在五金厂这样的环境里,女孩子却很少。
但我进厂的时候,带我的师傅竟然是个女孩子,我叫她师傅还会脸红,于是便一直叫她阿香。
阿香是个四川姑娘,之所以能成为我的师傅,既有她是老员工的缘故。同时,她也是在我之前,五金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厂长就安排我当了她的徒弟。
那么简单枯燥的工作,其实也没有啥交代的,更主要就是如何提高速度而注意安全。因为我们的工资都是计件的,谁的产量高拿的钱就多,你做得少不但工资低,还会受到老板的呵斥。
一转眼,我在宵边的五金厂干了半年,已经掌握了厂里基本的技术,因为舍得动脑子。
从第三个月开始,我的产量就一直保持在全厂第一,而对那些来请教我的同事,我也从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让人家也能提高一点产量。
这样一来,不但我们班组的工资在全厂最高,就连厂长也乐见其成,也愿意对我高看一眼。
毕竟同样的资源开支,你能让机器生产更多产品,老板就能赚更多的钱,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师傅阿香辞职了,我很久都不相信她真的会离职。直到她在临走的那天和我说:小关,我去深圳了,等我站稳了脚,一定把你拉过去当师傅。
用阿香的话说,我们在这家厂里干得再好,无非就是一个拿死工资的打工仔而已。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阿香此去是干什么,但心里却愿意相信,师傅是不会坑我的,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原本以为,我和阿香虽然有那么一段师徒关系,但都是打工人,这临别时的一番话,或许未必是假的,但真的各奔前程后,谁会记得多久?
我继续在五金厂过着那种快乐无忧的日子,每个月拿着三四百块钱的工资,但相比于别人忙得不可开交身心俱疲起来,我却自认为活得潇洒,日子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下去。
其实,关于如何去提高工作效率,我心里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答案。
举个例子吧,我们厂的主要产品就是压制一些金属环,啤机飞速转着,一溜一溜的金属环从出料口滑出来。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产品捡起来收拾整齐,顺带还要检查出不合格品,因为有的产品会粘在一起出现瑕疵大小也会发生波动,一旦到了客户手里,老板就得赔钱。
这个过程里,啤机的转速其实没有太多的余地,主要就是我们分拣与检查的速度。我刚进厂时就一直琢磨,如何把那些不合格的产品分选出来。
后来想出来的法子其实很简单,我自己弄了一块不锈钢片,在出料口搭了个斜坡,故意让产品紧挨着滑下来,最终的出口处弄了个小坎和横杆,刚好能让产品从平躺转换成竖起来。
而那些粘在一起的就自然被横杆挡住了,我要做的就只剩下尺寸大小一件事,效率自然就提升了很多。
在师傅阿香走之前,我甚至还在琢磨如何想个办法帮自己检查大小,那样就只需要坐在工位上跷二郎腿了。可阿香走了之后没多久,我和老板闹了个不愉快。
主要就是老板看到我们的工资都涨了,于是就想着要降单价。我心想着,就算我的“发明”哪天真弄出来了,老板也会想着再一次给你们降价,那样倒不如暂时安于现状。
又那么浑浑噩噩过了半年,时间来到了93年下半年,阿香突然从深圳过来,竟然真是来叫我去她厂里的。
阿香告诉我,她虽然在深圳,其实离这里也不算远,就是在宝安的福永镇。她有个老乡开了个厂子,请她过去当了主管,如今手底下有了二三十个工人,算是开始走上正规了,想请我过去帮她。
要是别人说这事,我还会夸夸其谈说一些自己的“能力”,但在阿香面前,我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帮到她的。
阿香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舍得动脑筋,而且还真能想出一些小巧又不用花成本的方法,那样能最低限度地获得高收益,正是老板最希望的助手。
而现在这个五金厂老板太小气,你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只要你跟我走,我已经和老板说好了,就让你负责改善岗位效率,要是在大厂里就相当于IE主管。
我心里对什么IE主管是什么没有概念,但也正是20来岁血气方刚的年龄,心里颇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认同,只要你相信我,我又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大展手脚?
于是,94年的五一节,我就离开了长安,按照阿香留下的地址,到了福永的白石厦工业区。
新的工厂相当mini,全场四十来个人,老板也是阿香的四川老乡,但产品和以前的五金件完全不搭调,生产的东西属于电子产品,主要就是一些音箱的配件,什么音圈电路板之类的,和我熟悉的五金厂完全不搭调。
老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和阿香之间有什么。尽管我心里一直把阿香当成师傅,但心里还是多少有点不舒服。只不过自己也清楚,从此以后,我就要和阿香保持一些适当的距离了。
新环境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工厂更小了,里面的人际关系相对要简单一点。
阿香也没有食言,第一时间把大家召集起来宣布了我的职位,让大家今后在工作中遇到任何的问题都可以和我说,还说我一定会帮大家想到更轻松的解决方法。
看得出来,阿香对我是绝对的信任,也看得出来,新同事们对我却半信半疑。
不过,阿香有个主管的身份,打工人也不至于和她顶牛,异口同声地答应着,然后就各自回各自的工位了。
连续三几天,没有一个人来找我反映情况。全工厂两间办公室,也就是在车间里围出来的两个小格子间。老板和主管阿香占一间,我单独占一间。隔壁经常有人进出,只有我这里,完全就是门可罗雀的冷清。
幸好我也在五金厂混了一年多两年了,很清楚打工人的心理,于是便主动走出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新同事们混着,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玩笑,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慢慢地,大家也就接纳了我。
这也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发,坐在办公室里是想不出任何实际有用的方案的,唯有走到生产现场去了解第一手信息,用眼睛看远胜过用耳朵听别人说。
这个心得,也一直陪着我走到现在,也成了我打工生涯中最贴切的体会,并从中受益良多。
受完全陌生的工作环境,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里真的很没底,短时间里也完全找不到主动改进的思路。
而现场的员工也都是那种随遇而安的状态,厂里安排他怎么做他就按部就班地干着,甚至都说不出自己觉得哪个环节不妥来。
幸好阿香很有耐心,甚至还安慰我,暂时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那就说明是我们的前期工作做得好啊,你就别太着急,多花点时间观察就行。
阿香的大度,既让我自己惶恐,同时还有一个人心生不满,那就是老板。
我不知道阿香在叫我来之前,是如何向老板解释的,但一个月没有动静,两个月没有动静,老板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怎么能容忍一个吃干饭的人?
于是每次碰头的时候,总会说点阴阳怪气的话,弄得我很是尴尬,私底下和阿香说,这里我是待不长久了。
因为这个事情,阿香和老板吵了一架,尽管我不想听,但格子间单薄的铁皮隔板,隔壁的争执我就算不想听也得听。
我自己对老板倒不是很反感,将心比心,换做我是老板,也不愿意花高价钱请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每天在眼前晃。
但我很不愿意阿香因为我而受委屈,更何况在我看来,她和老板之间肯定有什么工作之外的关系,要不然仅仅凭老乡的身份,怎么可能安排我在如此轻松的一个岗位上?
为了不让阿香为难,我决定先做点成绩出来再走。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吃住都留在厂里,工人们下班了,我吃过晚饭还会会车间,自己尝试着开机,从自己的操作里去发现问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作为打工人,我的付出是有回报的,最后终于发现了一个能够轻松解决且显著提高工作效率、却又不需要老板做什么资金投入的方案。
往电路板上插电子元件的时候,因为是音箱里用到的分频器板子,原件并不多,几个电容电阻而已,以前都是信手插上去,每个岗位上的人熟练程度不一,个别人会出现差错。
我的解决方案很简单,用一块塑料板按照原件的位置钻上孔,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的花哨,员工就能一目了然地直观把原件插上去焊稳,这不但能增加速度还能避免犯错。
这个方法展开后,阿香倒没有什么,我的这些“歪点子”她见怪不怪怪了,但确实让老板大开眼界。
一个如此普通的方法,在别人没有想出来之前,这么多人都没有想到。别人摆在你面前时,你却又发现原来不过如此,这个震撼对创业起步阶段的小老板来说,当然是最直接的效益增长。
老板对我的态度稍微好了点,但我和阿香提出了辞工,这是我来福永的第四个月。阿香很惊讶我的决定,就一如我当时惊讶她的离职一般。
阿香问我为什么要走,这不是刚做出点成绩么。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我也就不隐瞒了,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对老板的感觉、以及对她与老板的感觉说了出来。
我略微带点忧郁的口气,阿香没有继续挽留,只是问我离开后去哪里。得知我要去虎门时,阿香却悠悠地叹了口气说:
有的人的相遇是偶然的,古人曾说“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相遇,也能以一种超然的心态,默默在心里记住彼此,而在生活中也能彼此扶持,如今也明白了,这可能是不现实的,既然你决定了,那我支持你。
我离开了福永,阿香送我到福永车站,临上车时她还在朝我挥手,说今后有时间多联系。
我到虎门之后,先后换了好几家工作,应该也是这两三年来对打工有了一定的心得,连续几分工作都算不错,但我都未能坚持太久。
后来恍然明白,应该是在福永的那几个月里,让我内心深处滋生了一种自己创业的想法。
但这个决定直到96年才真正实现,遇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之后,我们用自己能筹集到的资金开了一家小作坊——
竟然是成衣作坊,两台淘回来的二手电车,一间二十平的出租屋,开始了我们的创业历程。
在虎门镇口的时候,阿香还和老板、其实就是她的男友来过一次虎门,一起吃了一顿饭,也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后来我们的作坊慢慢壮大,大概在99年前后就班去了工业区,和阿香的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很多时候我会想,我和阿香之间,难道真的只是相逢未早么?如果我一直留在她们的工厂,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呢?
但无论如何,这么些年过去了,对于阿香,我心里还是满满地感激,尽管用现在流行的观点再去审视那年少时的相逢,更是一种爱恨悲歌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