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是抗金英雄岳飞所写的《满江红》中的词句。靖康之耻对于南宋军民而言一直是心中之痛。
不光如岳飞词中所言的“臣子恨”,更是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时刻铭记国耻不敢忘——靖康之耻是宋朝广大军民的深重苦难,也是宋朝无数妇女心中最深的伤疤。
图/岳飞
在一般人眼中,战争只和男人有关,他们需要上战场杀敌,直面敌军和伤亡。女人们则可以远离战场,躲在后方被保护起来,只用承担相思之苦就足够了。但事实上,在男权占据主导地位的封建社会,战争中的女性绝没有如此轻松。
她们经常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或者敌方的战利品,相比于普通男性,他们往往承担着更多更沉重的苦难,靖康之耻后的金人的牵羊献俘礼就是一个悲惨的例子。
一、溯源:中原献俘礼与先秦“牵羊”仪式献俘礼其实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礼文化现象,现在人所讨论的牵羊礼即是献俘礼的一种。
在南宋“靖康之变”中,宋徽宗和宋钦宗赤裸上身牵羊完成仪式表示降服,这一历史事实被详细记载在稗官野史上,也在金人的诗文中被多次印证。
图/靖康之变
牵羊礼是金国献俘礼的一种,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仪式,需要受刑者袒露上身披上羊皮、在脖子上拴上绳子或者铁链,被人牵着行走以表示顺从的礼仪。
但关于这种礼仪的文化面貌及其渊源至今未有定论。学者从文化及其仪式上入手研究发现,牵羊献俘礼或为金人借鉴中原献俘礼的产物。
中国被称作礼仪之邦,吉、凶、军、兵、嘉为核心的一套完整的礼仪体系闻名于世界。在这套礼仪体系中,军礼和吉礼尤为重要,《左传·成公十三年》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言诚实也。
图/五礼
战争必然会产生战俘,再加上先秦频繁的战争,获胜国需要依照礼法来进行献祭战俘的活动。学者通过对历史材料的比较和分析,对先秦献俘礼的内容、源流、性质及其演变做了综合系统的研究。得出了许多结论:
翟胜利《西周金文与献俘礼》和景红艳《先秦献俘礼考论》认为先秦献俘礼已经进入较为成熟的阶段;
高二旺的《略论汉代砖石画像中的军礼》认为:
到汉代,献俘礼仍是军礼的一项内容,功劳大小依靠献俘——进献俘虏首级或者直接把活的俘虏献给长官;
毕祥来在《唐代献俘礼》一文中论述了唐宋时期献俘礼的内容形式以及其举办地点的演变;还有于柏桦的《午门献俘礼》一文,记载了明清献俘礼的概况。
图/《平定西域献俘礼》(局部)
综合上述权威的研究结论,我们可以看到牵羊献俘礼是以金国本国的文化作为基础,并借鉴了商周以俘虏为牲口的风俗而形成的利益。
其在靖康之变后固定为牵羊以示投降含义的献俘礼,这反映了金国初期对中原文明的借鉴与创新;
就文明而言,礼是中华文明有别于其他文明的特质之一。中原礼文化兼收并蓄,博大精深,通过对金国献俘礼的研究,可以窥探其背后蕴藏着的丰富的文化信息。
二、融合:金国献俘礼与其羊文化献俘礼见于金国正史的有两处,一是将辽帝天祚受俘于京师,二是徽钦二帝押至金都。正史中虽然对牵羊礼描写不多。但仍有关于金国牵羊献俘礼的详细记载可见于世,比如《靖康稗史》。
图/《靖康稗史》
《靖康稗史》记载了汴京之变中金人攻入汴京城的前后过程,以及宋室宗族被迫北迁和北迁后的境况,其记录较为详实可靠。由于作者都是亲自经历的人,其中有宋人也有金人,所以对于同一事件的记载可能略有不同,但全书依旧代表了一定的历史真实。
从史料记载中我们可以了解,靖康之后的牵羊礼流程如下:
宋徽宗和宋钦宗两帝及其皇后妃嫔一干人直接身穿羊裘,其余人等袒露上体,身披羊裘,使用皮条等绑缚双手,由金国士兵牵引到金国太祖庙祭祀。
献俘于祖庙是通行的礼仪:
自商周献俘于宗庙至明清献俘于午门,献俘形式有割耳、献首、当众处死或宽免释放,历朝虽然有所创新也有所继承,但却从未出现与金国相类似的献俘礼。
图/清代午门献俘
可以肯定的是,献俘礼是金国向中原文化的借鉴之举,但献俘礼为什么会发展成为牵羊献俘礼,还是与金国本身的文化背景有关。
中国古代“羊”文化本就源远流长,我国的祭祀文化和动物文化自成体系,羊作为一种家畜,被称为“六畜”之一,是我国动物文化体系中的一环。
在少数民族传统民俗中,也少不了羊文化的存在,甚至许多少数民族自身的羊文化独立发展,超越了汉族作为六畜体系其中一环的羊文化,金国就是很好的例子。
对于金人而言,羊乃财富象征。金人是游牧民族,牛羊被视为这个民族最为宝贵的财产。在服装上即可体现这一点——金人以服装区别贫富,穿羊皮衣服是富贵的象征
图/三羊开泰
另外,金国多要求战败国和官员以牛羊进贡,发动战争侵略他国以获羊为利,古人献捷于宗庙,所献之物包括俘虏与战利品。
结合金人喜羊的风俗,将俘虏扮成羊的样子,就是将俘虏也当做战利品来对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金人眼里,北宋战俘已失去人的尊严,可以被当做物品任意践踏。
《靖康稗史》中记载,金人往往随意买卖北宋妇女,金人铁匠甚至可以以十金的低价购得宋朝公主作为妾室,不仅徽宗皇后受辱自杀,徽宗死时竟然也被置于火坑炼灯油,惨烈至极。
图/靖康之耻女子受辱
另一方面,在古代社会的私有体制下,牛羊也不可避免的带有私有的色彩,被私人占有的奴隶实质上与牛羊无异。牵羊礼要求俘虏像羊一样被人牵着的同时,也表示受刑者像羊一样任人宰割。
图/牵羊礼剧照
另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羊是重要的祭祀牲品。比如,古代帝王祭祀时的“太牢”就是必须牛羊猪三种畜生全部集齐。金人祭祀也与中原祭祀礼相近。
《金史》云:“金初无宗庙。”金朝初年领导者忙于征战,没有空闲时间和稳定的外部环境能举国之力行祭祖之礼,所以金朝直到熙宗时期才开始发展汉制并逐渐建立起完善的祭祖体系——其中发展最好的牵羊祭日礼是中原的传统礼制之一。
金太宗执政时,曾于金太祖庙进行祭祀礼仪,用来宣布其继位的合法性,这其实是与周礼中的“告朔”相类似的。
起先表示君主从这个月开始处理政事,一般是献于庙,对祖先表示崇敬,后世逐渐演变为祈求保佑。
从祭祀的角度看,金国牵羊献俘礼与商代献俘文化一脉相承。殷商时期,居住在西北的少数民族——羌族与商为敌,双方往往攻伐不断。
商王朝在伐羌胜利后倍感伐羌之艰难,于是商王“宗门逆羌”,这是将羌族的战俘当做牲口而祭祀的一种迎牲礼,与金人的牵羊献俘礼极其相似。
图/献俘礼
这个结论的得出也不仅是历史猜测,说金国继承了商周传统是有历史依据的。金国以女真族为主,而“女真”一词,实际上就是古时候“肃慎”的不同音译。即证明居住在北方的古老肃慎人就是女真人的原始祖先,所以说金人继承了商周传统也并不奇怪。
无论是大祀还是小祀,都需要以羊作为牺牲,金国牵羊献俘礼也许是承继商周以俘为牲的思想,创造性(投降礼与牵羊礼相辅相成)地使宋俘披羊裘作羊,献于祖庙。
三、发展:靖康耻与牵羊献俘礼在金国对外战争中,有多次献俘仪式,或袒露上身、或穿着素衣(内衣)于祖庙,或被斩首、或被碎其手足于市,但为什么只有在俘虏宋徽宗和宋钦宗二帝之时进行了牵羊礼。
学者综合分析后认为“导火索”便是《宋主降表》中的一段文字记载:“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哀求,敢费牵羊之礼”
图/宋主降表
《宋主降表》是《大金吊伐录》中的一节,而《大金吊伐录》则是宋金往来最原始的资料,其中所涉及的牵羊之礼与《呻吟语》相互照应,足以证明其历史真实。
该降表写于天会四年十二月,到了天会六年,宋徽宗、钦宗二帝于就被金人献俘于太庙。历史学者认为:从熙宗时金国便创立了礼制体系,此后效仿中原礼制,不断使之完善。
最高统治者还仿照中原形成了以文治国的思想,比如尊崇孔子、研读经书、实行中原之制等等。而在熙宗确定学习汉文化的传统之前,金人大多承继女真旧俗,未深入学习中原文明。
而事实上,《金史》亦有太宗时学汉文化的记载:金人攻入汴京之时,宋朝安稳已久,文化发展繁荣——“时宋承平日久,典章礼乐粲然备具。”
金人于是广泛地学习中原文化,既熟悉了诗书图册、也学习了文化典籍,在车辂、法物、仪仗等方面都没有拉下。更是效仿进行中原的礼制和仪式——“宗社朝会之礼,亦次第举行矣。”
图/《先秦古礼探研》
可以看到,“金人入汴”乃是促成这一变化的关键节点。金人在进入汴京之后并不只是贪图金银宝物,而是悉心收取浓缩先进文化的典籍图册,因此在太宗时期便有学汉礼的迫切需求。
这时期的女真文明虽然尚属于文明的初创时期,但却能够快速吸收中原文明的先进文化并结合本国传统加以改造和发明,从而形成历史中别具一格的献俘礼,也是金人能力的体现。
史书记载的“四海之内,皆朕臣子,若分别待之,岂能致一”也体现了金国在特定时期有的放矢的强大。游牧民族征服了农耕文明,金人却反过来学习中原文明,这是这是游牧民族拜服中原文明的体现。
图/中原文化——军礼
金人虽在立国之初忙于征战,但在领导者向汉族学习的思想指导下,仍旧秉持着深入学习汉文化的理念,并在学习文化礼仪的同时将其将运用到实践之中,因地制宜,活学活用。
金人或许在征伐过程中已经接触到了肉袒牵羊的相关投降礼,又或者来不及仔细斟酌考究,因读《宋主降表》而顺势将牵羊之礼与献俘礼巧妙结合。
宋帝赵构本想以牵羊之礼来表明投降的忠心,却未料求知若渴的金人从降书中挖掘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图/宋钦宗赵构
虽然这种想法只是一种推断,但是不管从金国女真族祖先与中原交流历史,还是宋时金国的文化背景、学习汉人的文化政策等方面,都可支持这种猜测。
即在相同的战败投降的历史背景下,春秋时期的“肉袒牵羊”与金国强迫徽钦二帝执行的“牵羊礼”一脉相承。
这种因为过于残暴且泯灭人性的祭祀仪式,秦汉以后便在中原地区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这种因为过于屈辱野蛮而被人摒弃的牵羊礼,却因为符合金人的游牧民族风俗和一贯的羊文化而使用在北宋的战俘身上。
图/靖康之耻女子受辱
汴京城破,金人闯入,战争前线的溃败与过错,却硬生生让背后的百姓承担了后果。包括皇帝在内的多数北宋人被俘虏,押送往金国。在路上,大量女性被侮辱,接近一半的女性死在前往金国的路上。
据史书记载,由于牵羊献俘礼践踏尊严泯灭人性,北宋的朱皇后含辱两次自杀。
图/宋钦宗朱皇后
金国的牵羊献俘礼,也侧面反映出了熙宗以前金人已开始学习吸收中原文明,虽然较为碎片化不成体系,但也创造了很多历史上特有的文化现象。
前人关于金人学汉自熙宗开始的观点是不准确的,牵羊献俘礼便是金太宗时期汉化的一个有力证据。
后来的金国统治者,尤其是金宗完颜亮之后的历任统治者,又实施了诸多淡化“华夷之辨”的举措,即汉化、封建化的举措,这些举措实质上仍旧是向中原文化的借鉴和学习。
学习的结果是使金王朝在对外交往中占据了主动地位,从而稳定了金国的内政,巩固了统治阶级地位,也对周边其他少数民族产生了深远影响。
结语金国发展的这套牵羊献俘礼有其深层意义在,首先,它是在金国结合本国文化及女真族历史的前提下,对中原文明吸收借鉴后产生的成果,不论其礼仪在历史上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它都是少数民族学习汉族文化的证明。
其次,牵羊献俘礼的形成的确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或者说,金人攻破汴京时看到别的礼仪形式记载,学习方向肯定会有所改变。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对中原文化的学习,从中仍然可以看到中原投降礼与金国羊文化的融合。
这种富有特色的献俘礼可以作为古代献礼体系的良性补充,并且可以以此作为窥探历朝历代献俘礼演变过程的渠道。
图/《平定西域献俘礼》
金国的牵羊献俘礼对中原文化的借鉴侧面反映出了中原献俘礼的发展水平之高,也反映了华夏民族文化的繁荣。
这种献俘礼在被少数民族借鉴后的发展有着从野蛮到文明,从单一到多样的趋势,不仅契合时代特色,还凸显出继承与革新并存。
和平与发展是当今时代的主题,对这种祭祀了以我们应该两面看待。一方面,封建时代原始野蛮只为炫耀军功的献俘礼不应当被提倡;但另一方面,作为军礼中的一部分,我们应该去深入挖掘礼仪的内在意蕴,为今天我们构建传统文化体系提供材料、丰富内容。
参考文献:《宋史》
《金史》
《大金吊伐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