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一场大雪降临在周海媚去世后的第二天清晨。

佳人已逝，有哀悼，有追思，也有怀旧者打开97版的《倚天屠龙记》，边重温边怀念老剧里“恃靓行凶的美人”。

一位女演员，经历了港台剧的黄金时代，给观众留下了经典的角色，体验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一辈子率性而活，病愈复出后继续接剧、做慈善……潇洒的人，潇洒的一生。

却偏偏有人要在句号画下之后，去强加其他的注脚。

先是有医院职工违背职业道德，泄露了周海媚的电子病历；而后，又有一条“周海媚的独居者之困”的话题爬上热搜。

话题是如此不合时宜，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用想象赋予他人困境、将问题简单归因的叙事，似乎人们已经司空见惯。

但重温这位从波澜壮阔的大时代走出的女演员的一生，答案或许有所不同：

周海媚，可能一点都不在乎这个。

01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影坛神仙打架。

在电影行业栽了跟头的邵氏决心把重心转移到电视行业上，其麾下的TVB就像一架直通云霄的电梯，载着一拨又一拨的明星飞升。

1985年TVB终于攒齐了“无线五虎将”，把黄日华、汤镇业、苗侨伟、刘德华和梁朝伟打包送进台庆剧《杨家将》里做主演。

《杨家将》里巨星云集，周润发和张曼玉也只是客串的小演员。

其中还有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叫杨九妹，被片场的星光闪得不敢多嘴，拍摄时数着对白站出去念，镜头一关便拿书躲到一边。

前辈们觉得她好玩，路过时总忍不住逗她，尤其是喊她名字：

“周海媚”。

周海媚饰演杨九妹

这一年周海媚19岁，懵懵懂懂，对演员并没有概念，但隐约觉得自己“想演戏”。

香港小姐大赛落选后，她被选入那个出了周星驰和梁朝伟的无线训练班，并和她妈妈约定：两年后如果还在演小丫鬟，就回去继续念书。

没有人会允许这样一张脸演两年小丫鬟。

图源：周海媚工作室

《杨家将》只是试水。

1986年，周海媚接连出演《小岛风云》、《流氓大亨》、《赤脚绅士》、《真命天子》一连串的TVB大戏，在美女如云的TVB里杀出一条路来。

此后五年，她以惊人的速度蹿红，和黄日华、刘嘉玲合拍《义不容情》，和黎明搭档《今生无悔》。

《今生无悔》剧照

但成为一线花旦，并没有给周海媚带来想象中的满足和快乐。

新人出道，打的是最安全的“清纯玉女”牌，出演的角色不是邻家妹妹，就是初恋女神。

图源：周海媚工作室

美则美矣，周海媚觉得厌倦。

她是海岛上长大的女孩子，小时候在海滩上疯跑，男孩子打架都打不过她。

海岛的旧居每逢下雨便有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她和其他朋友站在水流下冲澡，仰头看水滴无拘无束地落下。

周海媚旧照

她坐着TVB的电梯登上云端，却发现云端之上是工厂作业一般的流水线。

她拍剧拍得四天四夜不合眼，在化妆间累到倒头就睡，顶着大黑眼圈搞角色的批量生产，越拍越觉得前途渺茫。

周海媚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但她知道眼前的道路只会越走越黑。

当年尚且稚嫩的周海媚/图源：周海媚工作室

她下定决心离开TVB，想要转型电影，也接到了徐克《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岳灵珊的邀约。

谁料想一场车祸让她错失角色，再加上换公司和转型，导致她接下来将近两年都再没碰到合适的机会。

无戏可拍的日子里，周海媚和朋友开了一家咖啡店，一边开一边问自己：是不是观众突然不喜欢我了？

周海媚旧照

这两年间，周海媚留下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作品，是张学友的MV《吻别》。

MV里，张学友穿梭在巷子的烟雾中，寻找穿着金色长裙、肩披白纱的周海媚。

这段视频可谓把她气质中的“媚”彻底诠释，妆容分明清淡无比，一颦一笑，烟视媚行，若即若离。

周海媚当时一定想不到，和张学友在无人的街吻别之后，大雾就会散尽。

她这辈子最重要的那个角色，就要来了。

02

“爱也匆匆，恨也匆匆”

“金庸剧，港剧永远的王牌。”

上世纪70-80年代，金庸剧爆火捧红演员无数。

尽管是男性核心的叙述模式，但金庸剧里的女性角色从来都是复杂精彩，爱恨情仇有迹可循，对一些女性角色的刻画更是丝丝入骨。

至于像周芷若这种由爱生恨、由正转邪、诠释空间极大的人物，更是许多演员毕生难遇的好角色，机缘实力缺一不可。

1994年，操刀过《末代皇孙》《碧海青天》的金牌制作人杨佩佩正值事业上升期，需要一部大戏来奠定自己的行业地位。

年轻的女制作人斗志满满，谈下了《倚天屠龙记》版权，开始物色演员。选择周芷若这一重要角色时，她想起了和自己合作过《末代皇孙》的周海媚。

那时周海媚境况好转，度过两年的低谷期后，她应王晶邀请和周星驰合拍《逃学威龙3》，在里面饰演了一个黑发红唇，刀口舔血的疯女人，戏路已然不止纯情小白花。

周海媚出演《逃学威龙3》

面对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周海媚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拒绝，理由非常前卫。

她觉得周芷若，怎么这么看不开呢？

“人家不爱你就不爱呗。”

周海媚说这句话非常有信服力，和第一任丈夫因为事业感情产生矛盾时，她用时八个月即做出分开的决定，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属实和为爱纠缠的周芷若不是一路人。

好在导演和制作人认准了她，连环劝说后，她终于决定接下周芷若的角色。“这一接，是剧之幸，角色之幸，演员之幸，也是观众之幸。”

当身着白衫、束起发髻、眉点朱砂的周芷若出现在千家万户的屏幕上时，周海媚和书中的周芷若一起，塑造出了一个新的、妩媚的、杀气腾腾的女人。

周海媚版周芷若

一部《倚天屠龙记》，留下了太多高光名场面。

当周芷若嫁衣蹁跹，看着张无忌追随赵敏而去的背影落下一滴清泪时——

可怜，可悲，这样的周芷若让人生怨，却又真的希望命运可以善待她一点。

当她接手掌门之位、将剑插到同门师姐颈侧立威时，仍然是初出场时那张清秀的脸，但一言一行都在证明，她已经不再是最初的芷若了。

原著里曾写到周芷若：站在场中，山风吹动衫裙，似乎连她娇柔的身子也吹得摇摇晃晃，但周围来自三山五岳的数千英雄好汉，竟没一人敢再上前挑战。

“几版翻拍，周芷若的娇弱并不难诠释。但能演出这种柔弱下的压迫感的，大概也只有周海媚一人。”

你说她执迷不悟，她也知道自己执念深重，体内邪魔日深，还记得把门派里的小乌龟放生……

她不顾一切追逐权利，有压抑的欲望和野心，也有爱而不得的付出、执念、痛苦。

所以她哪怕坏事做尽，也让观众不敢爱，恨不起，只徒留一声叹息，成为记忆中的意难平。

不仅观众，连原著作者金庸先生也说：

“如果早知道是周海媚演周芷若，我就改结局了，一定让张无忌和她在一起。”

周芷若最终勘破一切，释然爱恨，眼含笑意回首众人的定格，算得上周海媚对这个角色最终的诠释

这一版本的《倚天屠龙记》，1994年一经播出，收视率便高达24%。

导演和制作人都获得了事业上的肯定，周海媚也趁着东风重回TVB，接下《天地豪情》、《纵横四海》等资源，并开启了自己的第二段恋情。

到底是周海媚成就了周芷若，还是周芷若成就了周海媚？

演员与角色的相遇总是充满宿命感。

当少女时代的周海媚坐在海岸上看潮起潮落时，不会想到自己未来会去饰演一个生于水上船家的女侠。

03

“一生何求，

谁计较赞美与诅咒”

1998年后，周海媚开始淡出大众视野。

在《纵横四海》中与她同事过的杨恭如在博客上提及她身体的疾病，周海媚自己在节目上的说法是“血小板偏低”，因此减少了以往高密度的剧组工作。

镜头拍不到的日子里，她结束了一段恋情，离开了一座城市，在新地方扎下根来。

周海媚在采访中提及，她留在北京的一个重要契机，是2002年在北京拍戏时的一场大雪。

“晚上睡一觉，早上一起床就会看到地上落满雪，没有人踩过，没有脚印，很漂亮、很干净。”

周海媚剧照

或许也与新恋情有关。与前任分手后，她又和一位长住北京的建筑师开始恋爱，不过这段感情在2016年传出结束的消息。

周海媚在期间发布了一首自传体的歌曲，歌词里唱：

“她的秋千荡了半个年华/她的眼角依然闪着火花/她说话的样子嘻嘻哈哈/热闹得那么风雅……”

周海媚EP《她》

其实大部分与她同时代的演员都走了差不多的道路，大家把最好的年华留在荧幕上，逐渐淡出公众视野，开始自己的生活。

也许是初入行业时那个苏醒的“我喜欢演戏”的念头一直在挽留，周海媚还是一直在看剧本。

她接拍合适的角色，闲暇时候做公益，打理自己的别墅和狗，经历了感情，认真生活。

周海媚出演《武媚娘传奇》

和前半生的风起云涌比起来，周海媚来到北京后的消息不多。

就像小时候看《倚天屠龙记》——大家视线都集中在周芷若和张无忌身上。

人们天然地被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吸引，不会去关注灭绝师太的心灵世界。

人生的奇妙就在于，五十二岁的周海媚，接下了新版《倚天屠龙记》中灭绝师太的角色。

起初担心毁经典，她拒绝了四次邀约。

到后来，又是导演亲自出马说服，终于把她请进了剧组。

1993年进组，她尝试去理解那个“看不开”的周芷若，发现她也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2018年再进组，她开始去理解当年“棒打有情人”的师父，忽然意识到，她也不是一个见人就杀的冷血师太，杀死爱徒的时候，她同样经历着痛苦。

真巧啊，同一个故事，同一个人，同样一滴落在脸颊上的泪。

25年过去了，这泪上次是为张无忌流，为爱而不得流；这一次却是为纪晓芙流，为掌毙爱徒的心中为难而流。

27岁的周海媚能品出灭绝师太的痛苦吗？应该很难。

那时候年轻，通天大道，花团锦簇，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如何甩脱玉女标签，和一点青年男女的爱恨纠缠。

后来她在这一行摸爬滚打数十年，爱过一些人又分开，和病痛交手，见过人聚人散，理解“灭绝师太也有自己的痛苦”。

一个演员，有过载入影视的角色，见证过行业的高峰低谷，“主角光环”褪去以后仍然好好对待接到的每一个角色。

《她》里那一句“她，后来一笑而过，代替翻涌的喧哗”，或许更能代表周海媚的心境。

和同时代的很多TVB演员相比，周海媚的童年是很幸福的。

从可以日日捡贝壳玩的海岛上回父母家后，爸爸买了很多书，每月都会带她和弟弟妹妹去公演，看电影。

后来许多人将她的演艺之路归功于周爸爸。

那时他觉得女儿每天坐不定，听说香港小姐入选后会教授淑女礼仪，便想把她送去受个礼仪训练。

周海媚去了，开始学穿高跟鞋，又在头上顶着书本练习，但骨子里还是“一点都不淑女”，面试的时候故意胡说八道，终于如愿以偿地止步15强。

其他人落选都在默默难过，她却到处去恭喜晋级选手，心中庆幸：诶呦，解除束缚了。

图源：周海媚工作室

31年后，舆论的质疑再度铺天盖地，周海媚干脆回应：

“但当思考被情绪裹挟变成潮水方向，我选择激流勇退。一生何求，谁计较赞美与诅咒。”

回顾周海媚的一生，人们难免感叹57年不长，终归还是有点可惜。

但好在这一生都像在海边捡贝壳，珍奇的见过，喜爱的也收进背篓，至于其他，但凭本心。

对于周海媚而言，想要的或许始终是那一句：“继续我的地阔与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