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记不清这是第几个难熬的日子。半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让我这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直接住进了医院。」
「小芳，快去休息吧，你都忙活一整天了。」我看着女儿疲惫的面容，心疼地说道。
「没事妈，我先把你的被角掖好，这天凉了。」小芳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帮我整理着床铺。她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了我。
每天清晨五点，小芳就会出现在病房。给我擦身、喂饭、按摩，样样都做得细致周到。她总是说：「妈，你别担心，有我在呢。」
记得刚住院那会儿，我还总是念叨着小军。「给你哥打电话了吗？」我问了一遍又一遍。小芳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打了，他说他忙，等忙完就来看您。」
可是，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整整半年，我都没能等到儿子的身影。期间他只打过两个电话，每次都说工作走不开，电话里说得好听：「妈，你放心养病，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可这话说完，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小芳，你说你哥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他从小就懂事，现在肯定是真的有事。」
女儿的表情有些凝重，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作为母亲，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个事实太过伤心，我宁愿自己骗自己。
「阿姨，该打针了。」护士推着药车走进来，小芳立刻起身帮我卷起袖子。每一次打针，她都会握着我的另一只手，生怕我疼。
病房里经常能听到其他病人家属的抱怨声，说照顾病人太累了。可我从未听过小芳喊过一句苦。她请了长假，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上午照顾我，下午赶回家做好饭菜送来。
「妈，您尝尝这个排骨汤，我炖了三个小时呢。」小芳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医生说您现在需要补充营养，多吃点有营养的。」
护工王嫂经常感叹：「老人家，你真有福气，闺女这么孝顺。」每当这时，我的眼眶总会湿润。是啊，有个好女儿，是我的福气。可是另一边，儿子的冷漠却像一把刀，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半年的住院时光，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小芳忙碌的身影，和那始终空荡荡的病房门口。我总是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门外，期待着儿子的身影能出现在那里。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我慢慢学会了不再期待。
「妈，别看了，好好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小芳心疼地说，「您要是不开心，病也好不了。」
我点点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难以启齿的心酸，总会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小军，你怎么才来！」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发现只是隔壁病房的家属。这样的场景在半年里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每一次都让我心头一颤。
不自觉地，我的思绪飘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的小军，还是个懂事的孩子。
『妈，我考了年级第一！』记得他第一次拿到奖状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芸至今都刻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我和他爸，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起早贪黑地做着两份工作。
「阿姨，您儿子真优秀啊！」邻居们都这样说。我和他爸虽然累，但心里甜滋滋的。小军从小就聪明，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我们的骄傲。为了让他能专心学习，我们咬牙省下钱给他买了当时最好的学习用品。
『妈，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省下了一半。』上大学时，小军还知道心疼我们，总是说学校食堂便宜，不用给太多钱。那时候，我多么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
小芳递给我一杯温水，轻声问：「妈，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抿了一口水，苦涩的不只是嘴里的药味。
「姐，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在商场遇到嫂子了。」王嫂收拾完病房，在一旁说起了闲话，「她提着好几个名牌包，跟我说小军现在在外企上班，工资很高呢。」
我看见小芳的手微微攥紧，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整理床头的物品。
其实这些年，小军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自从他研究生毕业，进了外企，就很少回家了。起初还会在节假日回来坐坐，后来连春节都是匆匆忙忙地待一天就走。
『妈，现在是事业上升期，我得多努力。』他总是这样解释。我理解儿子，可他的眼神里，早已没了当年那个考第一时的光芒。
「这药怎么这么贵啊！」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儿媳在电话里对小军抱怨，「你妈这一住院，我们的房贷压力更大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偷偷地哭了。小芳看见我红肿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妈，您别难过，我在呢。」
想起前些日子护士打错针的事，小芳差点跟医院吵起来。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生怕我再出什么意外。而小军，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妈，该吃午饭了。」小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今天带来了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你自己也吃啊。」我看着女儿，「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我吃过了。」小芳笑着说，可我知道她在撒谎。她总是这样，自己省吃俭用，却把最好的都留给我。
护士进来换药时说：「阿姨，您恢复得不错，再有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莫名地忐忑。这半年发生的一切，都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充满了不确定。儿子会来接我出院吗？他还记得他有个住院的母亲吗？
「妈，我来接您出院。」熟悉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我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小军站在那里，西装革履，神色匆忙。
半年不见，儿子似乎又胖了些，脸上的线条变得圆润，显然生活过得不错。可他的眼神却让我感到陌生，那里面没有半分思念，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
「哥，你总算来了。」小芳正在收拾我的物品，语气有些冷淡。
「工作太忙了。」小军随口应付着，然后直接转向我，「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心里一紧，却还是强装笑容：「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他清了清嗓子，「我最近买了套房子，首付压力很大。我知道您每个月退休金有六千多，您看能不能每个月给我三千？就当帮儿子一把。」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这半年来的期待、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碎成了渣。
「哥！」小芳腾地站起来，「你这半年从来没来看过妈一次，现在来就为了要钱？」
「我这不是工作忙吗？再说有你在，我也放心。」小军毫不在意地说，「妈现在不是也没事了吗？」
「放心？」小芳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知道这半年妈都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她差点因为打错针出事吗？你知道她每天望着门口等你吗？」
「那不是没事吗？」小军有些不耐烦，「我说小芳，你别总是这么情绪化。我今天是专门请假来的，就是想跟妈商量这个事。」
我看着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儿子，突然感觉很陌生。「小军，」我的声音很轻，「这半年，妈的住院费是谁付的，你知道吗？」
「这个...」他略显尴尬，「不是有医保吗？再说不是有小芳在吗？」
「医保只报销了一部分，」小芳冷冷地说，「剩下的十几万，都是我垫付的。这半年我的积蓄全都花光了，还借了不少钱。」
「哦...那等我手头宽裕了，我再...」
「不用了。」小芳打断他的话，「我不需要你还，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妈这半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小军沉默了一会，又看向我：「妈，您还没说退休金的事呢。您想想，我是您儿子，您不帮我帮谁？」
我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那个曾经懂事的小男孩，那个会为考了第一名兴奋地扑向我的儿子，那个会省下生活费给家里寄钱的大学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军，」我擦了擦眼泪，「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妈妈是怎么照顾你的吗？」
「妈，您就别提那些老黄历了。」小军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就问您退休金的事情，到底给不给？」
「你！」小芳气得浑身发抖，「哥，你还是人吗？妈刚出院，你连句关心都没有，张口就要钱！」
「我怎么不是人了？」小军提高了声音，「我买房子也是为了给咱爸妈养老啊！等我有钱了，肯定会给妈报销医药费的。」
「养老？」小芳冷笑一声，「这半年妈住院，你连个影子都没见到，现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给谁听？」
我虚弱地靠在床头，看着两个孩子争吵。护士闻声走进来，关切地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小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我来处理。」
「哥，」小芳转向小军，声音异常平静，「你还记得去年过年时，你说要把爸妈接到你家住的事吗？」
小军一愣：「记得啊，怎么了？」
「你说要接，可最后是怎么做的？」小芳一字一句地说，「你让爸妈收拾好行李，结果前一天晚上你媳妇打电话来说家里装修，让爸妈改天再去。这一改，就再也没下文了。」
「那不是...那不是临时有事嘛...」小军支支吾吾地说。
「是啊，你总是有事。」小芳的声音带着讽刺，「妈住院这么大的事，你也是有事，是吧？」
「你什么意思？」小军有些恼羞成怒，「我是不是你亲哥？你怎么说话的？」
「亲哥？」小芳眼圈红了，「那我问你，妈最近吃什么降压药，你知道吗？血压多少，你清楚吗？这半年她最怕什么，你了解吗？」
小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最怕的就是夜里做噩梦，」小芳哽咽着说，「每次梦里都喊着你的名字，问你为什么不来看她。你知道我听到这些话是什么感受吗？」
「小芳...」我轻声唤她，不想让她太激动。
「妈，您别拦我。」小芳擦了擦眼泪，「今天这话我必须说清楚。哥，你要钱是吧？你知道妈的退休金除了买药，根本就不够生活吗？您知道这半年的营养费都是我在贴补吗？」
小军低下头，不敢看我们。
「我不在乎这些钱，」小芳继续说，「但我在乎的是，你连妈生病住院都不闻不问，现在却为了钱就跑来了。你对得起妈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吗？」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在我们三个人身上，却照不进已经冰冷的亲情。
「小军，」我深吸一口气，「妈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他抬起头，眼神闪烁。
「如果当年，妈和你爸也像你现在这样，遇到困难就推给别人，你觉得你今天还能穿着这身名牌西装站在这里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在小军心上。我看见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妈...我...」
「不用解释了，」我摆摆手，声音很平静，「退休金的事，妈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不可能。」
「可是妈...」
「你走吧。」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他一眼，「以后...不用来了。」
小军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就像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往事。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小芳握着我的手，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闭上眼睛，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小军小时候的样子：他考了第一名兴奋地扑向我，他生病时紧紧抱着我不撒手，他上大学时在站台上依依不舍的表情...
「妈...」小芳轻声唤我。
我摇摇头，示意她不用说什么。有些痛，只能自己咽下去。儿子的样子一天天在我眼前淡去，却一点点在我心里结成了茧。
窗外的树影婆娑，我突然想起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当年小军刚会走路时，总喜欢在树下玩耍。现在树还在，人却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护士进来换药，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摇摇头，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连水都咽不下去。
这一生，我们总是不断地失去。失去青春，失去健康，到最后，连儿子也失去了。
夜幕降临，小芳帮我掖好被角。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空，忽然很想回到从前，回到小军还在我身边的日子。可是时光不会倒流，就像那些破碎的心，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