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晨雾还没散尽,陈四已经支开了铺子的木板门。桐油刷过的门楣上,“陈记皮具”四个金字早褪成了姜黄色,像块腌渍过头的酱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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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门槛上磨锥子,铁器与青石板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尖锐而刺耳,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仓皇飞离。
“叮当”一声,铁罐子落进三枚硬币。陈四抬头时只瞧见个穿蓝布衫的背影,那人往青石桥方向去了,手里拎着刚修好的牛皮公文包。
他捡起罐子掂了掂,两枚五毛的铝币压着张簇新的百元钞,红艳艳的伟人头像在晨光里泛着油墨香,格外醒目。
老皮匠粗糙的指腹轻轻擦过钞票右下角,金线凸起的纹路仿佛带着微微的刺感,使得他的眼皮不禁一跳。
上个月东街开杂货铺的老王头,就是收了张这样的票子,让市管所罚了半个月流水,那场景至今想来仍让人心有余悸。
陈四把钞票举到鼻尖,新钱特有的酸涩气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味,那味道,像极了印刷厂后巷晾晒油墨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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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味道,让他不禁想起多年前在印刷厂短暂打工的日子,那是他年轻时为了生计,不得已放下皮匠手艺的一段经历。
河对岸的纺织厂拉响早班汽笛时,陈四已经给七双皮鞋钉了掌。那张红票子就压在玻璃镇纸下,被阳光晒得微微发卷。
他第三次抬头看挂钟,九点一刻,往常这个点该来取皮箱的周先生今天也没露面。
“老陈,快瞧瞧这个!”斜对门修钟表的孙瘸子拄着枣木拐一蹦一跳地进来,腋下紧紧夹着当天的晨报,声音急切又带着几分惊讶,“城西新开了家皮具厂,流水线作业,一天能出五百个公文包!”
报纸头版照片里,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成摞的皮箱前微笑,胸前徽章上“永盛皮革”四个字刺得陈四眼疼。
“这世道变得可真快,机器一开动,咱这些老手艺怕是要没活路咯。”陈四苦笑着,接过报纸,目光在那照片上停留许久,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可不是嘛,听说那厂子里的工人,干的活比咱轻松,挣的钱还比咱多。”孙瘸子撇了撇嘴,孙瘸子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羡慕与无奈,连连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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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同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地爬上窗棂时,陈四终于等来了周先生。
这穿灰呢大衣的生意人总在月初第一个礼拜三出现,带着磨损的皮具和整沓零钱。今天他拎着个鳄鱼皮钱包,开口处的银扣缺了半齿。
“您上回给的票子……”陈四从围裙兜里摸出那张红钞,话说到一半却见对方摆摆手。
“留着吧,算是预付下个月的工钱。”周先生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听说老城厢要拆迁,您这铺面……”话尾被门外突突的摩托车声碾碎了。
陈四心里猛地一紧,拆迁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可这铺子是他的命根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承载着家族的记忆和荣耀,他实在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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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这可使不得,这钱……我总觉得不踏实。”陈四把红钞递过去,神色犹豫。
“老陈,你就收着,以后说不定还有大用处。”周先生又把钱推了回来,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让人捉摸不透。
陈四整宿没合眼,脑海中思绪万千。后半夜下起雨,雨点子砸在铁皮檐棚上像撒豆子。他摸黑起来给亡妻的牌位续香,供桌上的老座钟当当敲了两下。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媳妇攥着医院催款单咽了气,留给他一屋子草药味和个只会画皮样的傻儿子。
“他娘啊,你说咱这日子该咋过?这铺子要是没了,咱爷俩可咋办?”陈四对着牌位喃喃自语,眼眶泛红。
天蒙蒙亮,桥洞底下要饭的刘瞎子来换皮带。陈四盯着他递过来的五枚钢镚,突然抓起玻璃板下那张红钞:“老刘,劳您跑趟腿,去永盛厂里捎个公文包。”
瞎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要啥样的?”
“最便宜的那种。”陈四把钞票塞进他手心,指尖触到厚茧下突突跳动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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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盛厂的展销厅亮得晃眼。刘瞎子数着地砖缝摸到柜台前,导购小姐的香水味熏得他直打喷嚏。“一百块的?”红指甲敲着玻璃柜台,“喏,合成革的,防雨。”
瞎子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人造革面,突然咧嘴笑了:“姑娘,这料子还没我讨饭的布袋耐磨呢。”他摸出那张红钞,“劳驾,要真牛皮的。”
红指甲拈起钞票对着灯管照:“等着,我找经理。”
后堂飘来油墨香。穿西装的经理捏着钞票的手指微微发抖,他认得纸角那个针眼大的蓝点——这是厂里上月失窃的那批防伪试印纸。
保安按住瞎子时,他正用盲杖敲打着展厅立柱:“你们永盛的梁柱是空心的,跟我兜里这张票子一样。”
警车鸣笛声响彻街道时,陈四正在给傻儿子阿宝系围巾。孩子三十岁的人丁,还整天攥着炭笔画皮样,画完就嘿嘿笑。
门帘哗啦一响,周先生带着寒气闯进来,呢子大衣上沾着梧桐叶。
“老陈,快收拾细软!”他往案板上拍了个鼓囊囊的信封,“永盛厂那帮人伪造钞票,要拿你当替罪羊!”
阿宝突然蹦起来,炭笔在墙上画了串乱线。陈四按住儿子颤抖的肩膀,玻璃板下压着的旧照片里,媳妇的笑容泛着黄。“周先生,”他慢慢摘下老花镜,“上个月修的那个鳄鱼皮钱包,银扣上的齿痕……”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周先生猛地掀开墙角的老樟木箱,拽出捆发黄的图纸:“当年你爹给宫里做朝靴的楦样,值这个数。”他比划的手势停在半空,警用手电的光柱捅破了窗纸。
审讯室里,陈四沉默不语。警察反复询问他与假钞的关系,他只是盯着墙上斑驳的墙皮,那里隐约露出几个字:“为人民服务”,那是计划经济时期留下的标语,也是他年轻时坚守的信念。
“陈四,你最好老实交代,这假钞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敲着桌子,目光严厉。
“我啥都不知道,那钱是别人给我的。”陈四低着头,声音沙哑。
几天后,案件有了惊人的反转。原来,周先生竟是警方派来的卧底,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永盛厂的违法勾当。那张假钞是他故意给陈四的,目的是引出永盛厂的狐狸尾巴。而陈四的敏锐嗅觉和对传统手艺的坚守,让他成为了案件侦破的关键人物。
“陈师傅,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对那假钞起了疑心,我们还真难这么快掌握证据。”负责案件的警官握着陈四的手,感激地说。
“我就是个做皮具的手艺人,哪懂这些。”陈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不,陈师傅,你对传统手艺的坚持,对细节的关注,这都是宝贵的品质。”警官认真地说。
二十年后的清明,阿宝蹲在拆迁废墟上画皮样。推土机惊飞了麻雀,有穿西装的男人驻足看他涂鸦。“小朋友,这纹路画得讲究啊。”
阿宝抬头嘿嘿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嘴。男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残墙上“陈记皮具”的招牌在夕阳里泛着金红,像极了那年夹在旧书里的百元钞。
而在阿宝看似杂乱的涂鸦中,暗藏着清代宫廷皮具的百年纹样密码,这是陈四家族传承的技艺,也是传统手工艺在新时代的延续。
男人忍不住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那些涂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阿宝。
“阿宝,我爹是陈四,他是最厉害的皮匠。”阿宝自豪地说。
男人微微一怔,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坚守传统手艺的老皮匠,没想到他的儿子竟还保留着这份对皮具的热爱。“阿宝,你想不想把这手艺学好,开一家更大的皮具店?”男人问道。
阿宝眼睛一亮:“想,我要像我爹一样。”
男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等你想学的时候,就来找我,我帮你。”
多年后,在城市的繁华地段,一家名为“新陈记皮具”的店铺开张了。店里的皮具不仅保留了传统的工艺,还融入了现代的设计元素,深受顾客喜爱。
而这家店的老板,正是当年那个只会画皮样的傻阿宝。他始终记得父亲的教诲,也没有忘记那个在废墟前给他希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