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陆地,死亡才是陆地

五色有翼 2024-03-21 05:42:28

尹 广

新边塞诗三诗人。左起:章德益、周涛、杨牧

写过“人生没有陆地”这首诗的周涛——我的良师益友,溘然离世的消息,我不愿相信,怀疑是做了一个噩梦。我较早就跟他建了手机微信,经常看到他发到群里的信息,有时还与他互动一下。因他的听力减退,我们一般是文字交流。

称他为我的良师益友,绝不是什么客套,确是名副其实。我从小就喜爱文学,但生长于动乱年代的我,没有打下坚实的文字基础,对文学的理解建立在“载道”的基础上。

作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当兵到了新疆,就听说军区招了一名诗人周涛入伍,一当兵就是连级干部。我陆续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他的诗作和人物介绍,对他产生了崇拜感。大约是88年吧,我被调到军区政治部,我居住的单身宿舍与他家挨着很近。听说他性格狷狂,不好打交道,可通过战友结识周涛,我觉得相见恨晚。那时的我,每次从办公楼下班回到单身宿舍,心里总想:该如何打发这段属于自己的时光呢?在解放军报驻军区记者站供职的张兄拍着那干瘦而有生机的胸脯说:“走,到周涛家串串门。”

开门的是位十几岁的少女,眉清目秀的,很文静。张兄认识她:“毛毛,你爸爸在家吗?”“在家”,她说着向屋里打招呼:“爸,有人找您啦。”

周涛笑容可掬地走出来,分别握着我俩的手:“请进,请进。”传说中的周涛与眼前的周涛迥然不同:他身穿着牛仔服,看不出军人的身份,也没有传统文人的样子。

“你们坐,随便坐”,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在寻找着什么,“你们喝水不?”他提着保温瓶朝我们走来。

见我们摆手,他就给自己杯里加了点开水。他拿出一盒香烟,巡视了一遍,见没人接应,就独自享用起来。

烟雾缭绕着周涛那副两颊泛着红光轮廓分明的面庞。他那宽阔饱满的额头,十分动人。那双眼,像鹰一样,一直盯着你谈话,随时捕捉你所释放出来的信息。他时而翘着二郞腿,对你侃侃而谈;时而站起身,用动作将他的语言形象化。随着他海阔天空的漫谈,我的思绪也变得气象万千。一会儿,野马群/兀立荒原/任漠风吹散长鬃,生存环境的恶劣和生存力量的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会儿,一只年轻的雄鹰,飞翔在哈尔巴企克的上空,那么疾恶如仇,以身殉职;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匹巩乃斯草原上的马,活得痛快、潇洒;一会儿,似一只令人讨厌的猴子,那么精明世俗,卑躬屈膝;一会儿,又是一头吉木萨尔的猪,那么憨厚、淳朴;一会儿,成了温驯的绵羊任人宰割、死不醒悟;一会儿,是一只冬天的狐狸,遭到猎手们追杀时遇上了一位善良的骑手……

一阵敲门声,将我们从梦幻中拉回到现实中来。进门的是被称之为新边塞派诗的代表人物杨牧、章德益。杨牧向周涛诉苦,你们军区大门太难进了,最后硬是磨破了几层嘴皮啦。我插了一句:“杨老师,您何不作个自我介绍呢?您的诗《我是青年》好火哟。”言下之意像他这样一位有影响的诗人,其身份也是一种通行证。周涛乜了一眼我,然后对杨牧说:“谁知道你杨牧是什么人物呀,他们要么只认首长,要么只知道母羊。”引起我们一阵傻笑,杨牧也苦笑着摇摇头。

一来二去,我成了周涛家里的常客,主要是听他侃大山,有时还能在他家里噌上一顿饭。每次从他家里出来,都有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感。有一次聊起袁世凯称帝之事,周涛分析说,他不愿意当总统,只想当皇帝,是因为他觉得当总统没意思,还要搞选举,受制于议会国会什么的。这个吃惯了馒头、捞面条的人,吃不惯西餐。究其原因,主要是整个封建文化牢牢控制了他的脑袋。尽管他聪明绝顶,左右逢源,他也逃不脱历史文化的束缚。

周涛还说,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一类错误:当它疏忽和遗忘什么事物时,才给了那件事物以自然呼吸和生长的条件。

他说,天堂在哪里呢?天堂在人的心里。

他自顾自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完全忽视了他人的存在。好像我们没有坐在他家里一样。

周涛不仅跟我谈文学,谈哲学,也帮我解开心里的疙瘩。我调到军区机关后,主要从事军官转业移交工作和材料写作。时间一长,觉得枯燥乏味,不如写散文小说那么有意思,往往心思不在工作上,受到发领导的批评。周涛说:“领导批评得对。你不能学我,我是诗人作家,本职是写好诗歌散文什么的,你的本职是干事,做好你当干事的本职是本分,是饭碗。你可以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再来学学写写文学,作为一种兴趣爱好而已。”周涛还说:“你的领导还是不错的,能当面批评你,说明还在希望你改正,还想用你。真正可怕的领导,什么都不说你,更不会批评你,突然有一天让你下到部队或者让你转业地方。”周涛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我如梦初醒,让我在继续发展到27个年头才转业到地方。

当我置身于周涛家里时,我的心态一直处在一种亢奋、难抑的渴望中。我羞愧自己浑浑噩噩虚度三十几年。在这里,我懂得了怎样用自己的眼睛看社会,如何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在这里,它使我生平从镜子中看清自己,并从哈哈镜中看到变异的自己和别人。在这里,我可以是一只被主人疏忽而放飞出来的小鸟,落在远离人群的一棵空旷田野旁的孤树上,呼吸着大自然的新鲜空气;我像是一头晚产的牛犊,凭着自己的悟性和努力,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时常会摔跤、受伤,我会捂着撞破的伤口,嗷嗷地在老牛身旁寻求慰籍。

我离开新疆多年,但与周涛的联系没有断。他有新书出版,会送我,我坚持习作,请他把脉。他来广州,会告诉我,我一定会拜访。虽然我俩见面少了,但我一直把他作为良师益友存放在心里。得知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西行记》,我第一时间从书店买来细读。在这篇长篇小说里,他对书中人物文远之的意外死亡,用了一首诗:

生活是大海/人是水族/龟蟹爬在海底/比目鱼被生活压扁/成群的小鱼随潜流游动/被潮汐裹挟/邪恶长成海底的霸王鲨/吞噬弱者又被它们崇敬/但善良却成了巨鲸/浮游天空和海面之间/喷射起它的水柱/召唤飞鱼掠过波涛/在大海上耸起一座/移动的山峰/于是希望就没有消失/向前游、向前游/人生没有陆地/死亡才是陆地。

周涛用诗人般的胸怀以其悲壮且有些凄惨的诗歌,结束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个结尾留下了无数个思考给读者。一生都在海上游泳的他,这次上了岸,停留在陆地上。他的猝然而去,带给我和关注他的人们无尽的思念……

尹广,曾在新疆军区从戎十几载,后调广东省军区政治部,2005年7月转业地方工作,先后在白云区纪委、文广新局、教育局、区委宣传部、文广体局、区人大财经工委供职。退休后为区委直属机关关工委、区关工委讲师团兼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书画印评论家,在东方出版社、羊城晚报出版社出版五本文学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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