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山村,女娃就是原罪。
能活着已经极为不易。
自从15岁的邻家姐姐嫁给一个30岁的老鳏夫,被打死后,我开始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人微力薄,第二次成为望门寡后,我克夫的名声彻底传开。
在被浸猪笼的那一刻,一声「慢着!」
我知道,我多年的经营起作用了。
1
落日昏黄。
吱扭吱扭,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破车,慢悠悠的走在乡间泥土小路上。
「大丫,别怪爹狠心,爹也是没办法。 」
我没应声。
望着这满目黄土,看着爹早早驼了的背,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满心悲凉。
自从李家村村长的小儿子意外落水身亡后,我再次成了望门寡。
彻底背上「克夫」的名声。
面对村里的流言蜚语,阿奶的无边谩骂,我愈发谨小慎微,,甚至闭门不出。
可是,晌午,阿奶借故把爹娘都支出了门,竟然任由族老带领村民把我浸猪笼。
我被五花大绑至河边,看着竹篾编制的笼子,我惊恐地祈求阿奶。
可是,她只是冷冷的撇过了头,「赔钱货,当初我就说溺死,老大家的不干,现在可倒好,令我整个张家蒙羞。」
我呜呜的哭着摇头。
族老一声令下,几个村民开始抬着我往笼子竹笼里塞。
我拼命挣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慢着!」
一只大手抓着我的脚踝,把我拉了出来。
「郑猎户,你这是合意?这是我们族里的事,难道你一个外姓人还想插手不成?」族老怒道。
「敢问族老,盼姑娘犯了什么错,你们竟要溺死她?」
「她接连克死两任夫婿,还与外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败坏了我们族里的名声,以后让族里其他女孩如何找婆家?」一族人怒喝。
「据我所知,她那未婚夫婿李家村那李三,自己掉下河溺死,与她何干?」
「再者,族里姑娘在街上被人拦住调戏,族里不但不出面讨个公道,反而嫌弃女子丢人,欲浸猪笼,又是什么道理?」
阿奶口中的与外人拉拉扯扯,实则是我被人纠缠,还是郑大哥救了我,送我回来。
「你一个外乡后生,非亲非故,替她出头作甚?难不成你们有什么首尾?」一村民状扯着尖锐的嗓音问道。
众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我哭着摇头。
铿!
他拔出了腰间的刀,清冷的光闪过,众人才想起郑猎户的一身武艺,纷纷噤声。
「郑猎户,有话好好说,乡里乡亲的……」
「五年前,郑某山中遇险,是张姑娘救了我,救命之恩莫不敢忘,若有人因今日之事胡言乱语,别怪郑某手里的刀不客气!」
众人才想起来,五年前,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才歇了八卦的心思。
「郑猎户,今日你插手,我家丫头名声彻底被你毁了,你得负责!」我阿奶哭天抢地。
最终,我被阿奶20两银子卖给了郑猎户。
等我阿爹阿娘回来,早已尘埃落定。
阿奶急匆匆的命爹套车把我送到郑猎户家,生怕晚了郑猎户反悔,毕竟20 两银子,足够一大家人三年嚼用。
3
「大丫儿,这是临出门你娘偷偷塞给我的,让我交给你,以后的日子靠你自己了。」
「都是爹没用……」
说着,塞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都是铜板,
蹲在路边爹狠狠的抽了一口旱烟,又抹了一把脸,转身慢慢走远了。
我不禁泪流满面,」爹~,大丫儿没怪你们。」
当郑大哥回来时,我正局促的坐在堂屋里,金宝银宝正围着我,好奇的问道,「盼姐姐,以后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吗?」
我没有说话,衣角快被攥破了。
郑大哥刚一进院子,两个孩子就兴奋的扑过去,「爹,爹,又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从身后的筐里拿出一包点心,递给俩孩子。
接着对我说,「我去镇上买了被褥,顺便买了块布,我看你衣服都破了,你自己做件衣服。」
说着递给我一摞东西。
我手忙脚乱的接过来,低着头,蚊子似的讷讷道:「郑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外道话,以前金宝银宝也没少麻烦你,今后你就安心在这住着。」
「以后,你跟银宝住那屋就行,还缺什么就跟我说。」
说完,他转身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天光,急匆匆的放下被褥,跑去灶房。
「郑大哥,让我来吧。」
「也好,」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后退了一步,尴尬的笑道,「金宝银宝每次从你家回来,就念叨盼姐做的饭好吃,说我做的大黑都不爱吃……」
「腊肉在那个筐里……」
「盐在这个罐子……」
我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我很小就学会了做饭,以前在家,厨房的活都是我在做。
「哇,好香啊!」
汪汪汪……
金宝银宝从外面跑进来,后面跟着大黑。
大黑是郑大哥养的狗,很通人性,在山里是捕猎的一把好手。
有大黑跟着金宝银宝出去玩,村里的顽皮孩子也不敢欺负他们。
我三下五除二把菜炒完,又把中午剩的饽饽煎了下,香气扑鼻,盛粥,摆好碗筷。
然后又给大黑拨了一碗吃食。
我本想自己在灶房凑合一下,没想到被金宝银宝强行拉到餐桌上。
「郑大哥,我……在灶房吃就行,女人上桌不吉利……」
他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我心里一紧。
「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吃饭!」
我期期艾艾坐下,拿起碗筷,小口小口吃着,突然,一块腊肉放在我的碗里。
眼眶一热,眼泪滴落在碗里。
以前在家的时候,所有的活都是我干,但是是不允许我上桌吃饭的,因为是女娃。
肉更是稀罕物,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吃上那么一两块,还是我娘偷偷给我留的。
即便后来,郑大哥让我帮忙照顾金宝银宝,经常给我们送点野兔等各种肉,但基本也是阿奶分配,我只是偶尔能喝上那么一两口汤,肉都给几个堂弟吃了。
我突然放下碗,跪倒在地,「郑大哥,我能洗衣服做饭,也会做衣服做鞋,能照顾金宝银宝,求你别赶我走……」
说着,泣不成声。
我真的无处可去了,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了。
4
郑大哥一惊,胳膊一捞,就把我拉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赶你走了?」
「你就在这安心住下,当年是你救了我,我合该报答你。况且金宝银宝也需要人照顾,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
「别胡思乱想了,快吃饭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听他提起当年救他,我不好意思低了头,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
当年,我十一岁,进山捡柴,偶然见到一男子晕倒在山间,我力气小,搬不动只能匆忙跑下山,喊了在田里干活的阿爹叔伯,一起上山把他抬了下来,喊了郎中诊治。
自此,他就在了我们村西头山腰上安了家。
谁无人知道他的具体来历,只知道他姓郑。
金宝银宝,是四年前郑大哥出远门带回来的龙凤胎,说是自己的儿女。
这些年,他隔三差五给我们家送各种猎物,就连请我照顾金宝银宝,也是给了银钱的。
在我看来,再大的恩情,也还完了。
饭后,我正在洗碗收拾灶房。
他突然掀帘进来,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半个灶房,粗声道:「给!」
我不明所以。
「你的卖身契和籍契。」
我搓了搓手,低头道:「郑大哥,你收着就行,不用给我。」
「卖身契你不收我就撕掉了。」
「你的籍契已变更到我们家,张盼娣名字我觉得不好,擅自更改为郑芳菲,不知道你喜欢不,不喜欢我再去改……」
「我喜欢的!」
眼眶热热的,我觉得这一天,几乎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以前在家,再苦再累,被阿奶打的再痛,我都不哭,没想到,到了郑家,一直哭哭啼啼。
我赶紧抹了把眼泪,扬起笑脸,生怕被嫌弃不吉利,丧门星。
「谢谢你,郑大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村子里的女孩从小到大基本都是大丫,二丫的喊着,有个名字也是盼娣,招娣,来娣……
芳菲,芳菲,郑芳菲,我默念着,越念越觉得好听,不由得笑出了声。
「别收拾了,早点休息吧.」说完,他急急转身回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凶恶动物吓到他呢。
不知怎的,我心里竟隐约有些失落,我拍了拍脸,收敛心神,快速收拾完,直到躺在炕上,盖着柔软的棉被,我的心好像还有种不真实感.
身旁的银宝嘟了嘟嘴,翻了个身,我轻轻拍了拍她,随即安然睡去.
5
第二日清晨,我一睁眼,天光大亮.
我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急匆匆穿好外衫鞋袜,跳下床就奔出房间.
心里惶恐着,阿奶又该骂我了。
跑出门,才发现,这不是我家,我也不是睡在柴房。
「怎么不多睡会?金宝银宝已经去先生那了,特意没让他们吵你。」
「早饭我做好了,在锅里温着,你拿出来就可以吃了……」
顺着声音转头,我看见西墙边处理动物皮毛的郑大哥。
来到郑家第一天就睡到日上三竿,我不由得羞红了脸。
我取出早饭,想赶紧扒拉两口,好去干活。
「你慢点吃,别着急。」
我想起刚才自己的吃相,突然就羞红了脸
直到他上山,我才又勇气抬起头,好好打量四周。
简单的几间瓦房,不大的院子,井井有条。
当年郑大哥建这座房子,村里老少爷们都来帮忙了,顿顿好酒好肉的招呼着,建好后,因为距离村子有段距离,不是没人来想来搜刮点什么,但最后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
我听阿爹感叹过,郑兄弟有一身好功夫。
我转了一圈,收拾了一些脏衣服,出门去河边浆洗。
特意远离了人群,还是避免不了,被河边洗衣服的人一顿冷嘲热讽,我没有理会她们,自顾自洗自己的衣服。
「别理会她们,努力把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去了郑家,也不一定是坏事。」
我抬头一看,是容婶。
容婶是我家隔壁婶子,也是从小对我好的婶子,小时候爹娘不在家,我就只有挨饿的份,每每都是容婶背着阿奶给我口吃的。
有一次被阿奶看到了,她竟对容婶破口大骂,「我们家的贱蹄子,用你来做好人,整天装什么菩萨心肠呢?」
容婶也不惯她,把阿奶私下虐待我,不给饭吃的事情嚷嚷的人尽皆知,甚至还闹到了村长那里。
虽然女娃不太受重视,但是,自家女娃,也万万没有不给饭吃的道理。
阿奶被村长族老教训了一通,从那以后,至少我能有口吃的了。
对容婶,我亲切又感激。
「我知道的,容婶,谢谢容婶,我知道昨天多亏了您,要不然……」
昨天容婶看到族老带领一众人气势汹汹的往我家冲来时,就知道不妙,急匆匆的从另一条小路跑去寻了郑大哥。
这个村子里,郑大哥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而且他对我也一直不一般,只有他能救我了。
「傻孩子,说什么客气话。就恨我没儿子,要不然非把你抢来当媳妇不可,便宜姓郑那小子了。」
容叔和容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们从没嫌弃,是村里唯一不重男轻女的人家,一家子过和和美美,我无数次羡慕,我怎么没有出生在容婶家,
「你阿奶越发老糊涂了,一切还不都是她惹出来的,最后让你一个孩子遭罪。」
我低头不语,麻木的浆洗着手里的衣服。
「哎,离了那个家也好,省的你奶不知道哪天再把你卖了。」
「嗯,容婶,我在郑家很好。昨天郑大哥还给我吃肉。」
「你这孩子……总是让人心疼,也不知道张老太婆被什么迷了眼,放着这么好的孙女不疼。」说着,还啐了一口。
我被容婶逗笑了。
「还是多笑笑,一笑多俊?」
我羞红了脸,「容婶,我现在叫郑芳菲,郑大哥给起的名字。’
「芳菲,真是好名字,十分衬你,十里八乡找不出一个比你好看的妮儿。」
「芳菲,别大意,把凤来镇的事情告诉你家郑大哥,早做防范,他们怕是不会轻易罢手。」
我低头,沉默了片刻,「我不想给郑大哥添麻烦,如果他们来找我,大不了拼了,反正我贱命一条!」
「啧,你这孩子,别犯傻,这本也不是你的错,老郑是这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功夫好的,怕啥?」
我摇摇头,容婶还欲再劝,我转移了话题。
「哎,造孽啊!」
6
到郑家的这段时日,是我人生最开快乐的日子。
每日里,我收拾收拾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还在房子后面开辟了一小块地,找容婶拿了些种子,种上各种蔬菜。
还托容婶去镇上时,买回来一些小鸡小鸭养着,以后长大了生蛋,可以给两个孩子补补身体。
清冷的房子里,瞬间热闹了许多,金宝银宝念书回家,最开心的就是喂喂小鸡小鸭。
郑大哥带回来的猎物也越来越多了,甚至还有野猪这等大货。
每每去镇上卖的银钱,都会给我和金宝银宝买东西,有时是几块糕点,有时是些糖。
糖可是金贵东西,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
当那甘甜的味道在舌尖爆开时,我幸福的眯了眼。
每次,郑大哥都是在一旁笑呵呵看着我们吃东西,金宝银宝会争抢着往他嘴里塞东西。
这日,郑大哥去镇上卖了皮毛后,回来竟然又买了一块布,递给我。
「上次的布,你净给我们做衣服了,给自己连块布头都没留,我重新给你买了块布,这次一定给自己做套衣服……」
我接过布料,轻轻的摩挲着,比我身上这种粗布料子好多了。
我身上的衣服,还是我娘拿自己的衣服给我改的。
以前在家里,新衣服从没我的份,我只能穿我奶不穿的旧衣服,破破烂烂,偶尔我娘给我做件新衣服,要被我奶骂好几天,最后总是被抢走,给姑姑家女儿穿。
后来我懂事了,不会让娘给我做新衣服了,攒着钱,期待有一天可以分家。
我爹兄弟三个,二叔在镇上当学徒,三叔在镇上读书,前年中了童生。
只有我爹,因为阿爷去世早,长兄如父,我爹每天侍弄那十几亩水田,把二弟三地都送出去,反而整天被阿奶骂没用。
连带着自己的妻女,受尽委屈。
不知不觉的,我眼泪又掉了下来,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我也从没想过,我竟然还能吃上糖,穿上这么漂亮的布料做的衣服。
郑大哥怕我跟上次一样,把布料给他和俩孩子做了衣服,所以这次他买的布料颜色鲜艳,一看就是女子穿的料子。
其实山村女孩子没那么讲究,衣服永远都是灰扑扑的普通料子,方便干活,更多的时候,一件衣服,大的穿完小的穿,没人会专门给女娃买现鲜艳料子做衣服,只有出嫁的时候,疼女儿的父母,才会买上一块鲜艳的布料,做件衣服。
我比了比银宝的旧衣服,决定先给银宝做件夹袄,小孩子长得快,身上的袄子已经明显小了,随后又给她绣了只小兔子,她最喜欢毛茸茸的小兔子了。
我想着,下次,让郑大哥抓两只活的兔子,在院子里养起来。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能一直波澜不惊的过下去。
直到那晚,波澜陡生。